三、被告席上的“法官”
1962年10月15日到11月7日,在比勒陀利亚的“老犹太人教堂”法院进行了一次对纳尔逊·曼德拉的审判。当时曼德拉被控犯有两种罪行:煽动人们非法罢工(指1961年的“待在家里”行动)和非法离境。他为自己进行了辩护。在这里,曼德拉虽然站在被告席上,但他更像一名正义的法官。下面是摘自审判曼德拉的法庭记录。
曼德拉:阁下,在为本案辩护之前,我想提出以下两点:首先,阁下应该还记得,根据我的请求,为了让我的法律顾问能够出席今天的庭审,此事从上周一推迟到今天。虽然法律顾问今天在场,但在与他和我的律师商量之后,我还是决定自己进行辩护。在本案审理过程中,我希望自己能向世人昭示:这是对非洲人民意志的审判。因此我认为自己进行辩护是恰当的。然而,我决定继续聘用法律顾问,他将出席本案的全过程;我也希望律师参加这些过程。在这种条件下,我将为自己辩护。
我要提出的第二点是对阁下的一个请求。首先我想声明一点,我要说的这些话并不是针对阁下个人而言的,也无意损坏法庭的公正。我很尊敬阁下,也从未怀疑过您对公正和正义的判断力。我也必须说明,我想提出的这个请求绝无羞辱原告之意。
我在辩论中所要提出的论点不是出于个人的考虑,而是根据超出本案范围的重要问题而得来的。我或许还应说明,在请求过程中我会经常提到白人和白种人。我想立即申明:我不是种族主义者。我痛恨种族主义,因为无论它来自于黑人或是白人我都认为这是一种野蛮的行为。但我这个请求的性质迫使我不得不使用这些术语。
我想请求阁下回避此案。我对本庭审理我这个案子的权力表示怀疑,理由有二条:
第一,我怀疑它是因为我担心自己得不到公正而恰当的审判;第二,我认为自己无论在法律上还是在道义上都没有义务去服从一个不能代表我意志的议会所制定的法律。
像这样的政治审判包含着非洲人民意志与白人意志的冲突,这个国家的法庭又是现在这样构成的,因此审判不可能没有偏见,不可能是公正的。
在这类案件中,白人是当事人。由白人法官主持审理,无论他名望多高也无论他的正义感多强,都会以白人的立场审案。
把一个涉及被剥夺了基本人权的非洲人民的案件交给白人审理,这是不合适的,也是违反正义基本原则的。
让受害者面对迫害他们的人的审判,这是什么正义?
一个完全由白人控制的司法机构执行并不代表非洲人民意愿的白人议会制定的法律,而这些法律基本上是在非洲人民一致反对下通过的……
法官:曼德拉先生,我不知现在是否应该打断你。你的话已经超出了本案的范围。无论如何,毕竟我们今天只有一个法庭——白人的法庭,而没有别的选择。既然你很清楚这一点,那么你提出这个请求又能达到什么目的呢?你希望什么法庭来审理此案呢?
曼德拉:是的,阁下。首先我希望阁下记住,在一系列案件中,我们的法庭规定,诉讼当事人要求法官回避是他非常重要的一项权利,只要这一权利的运用是诚实的,法庭必须给予充分保护。现在,我真的感觉到,就像我马上要证明的那样,我生命中遇到的这种不公正的歧视给我带来了非常大的痛苦,而且我所有的麻烦都是本庭之外的种族歧视所造成的。我很担心自己在本庭也会受到同样的不公正待遇。或许阁下不同意这点,但阁下处于法官的地位事实上必须听我陈述。因此,我认为阁下……
法官:我愿意听,但我想知道你让我回避的理由。
曼德拉:这些就是理由,我正在展开论述,先生。如果阁下肯给我时间……
法官:我不希望超出本案的范围。
曼德拉:我还在请求的范围之内。我提出这个请求是因为我认为自己不可能得到公正而恰当的审判。
法官:那么,你继续讲吧。
曼德拉:只要阁下愿意听,我会讲的。我正在阐述的观点是,一个白人的法庭执行的是完全不能代表我们意愿的白人议会制定的法律。这些法律基本上是在非洲人民一致反对下被通过的。因此,在这样的法庭进行的对非洲人民的政治审判不可能被视为是公正的。
《世界人权宣言》规定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每个人都有权受到法律公正的保护。1951年5月,当时的总理D.F.马兰博士告诉联邦议会,这项规定在本国也一样有效。过去的许多场合中,这个国家有见识的白人,包括法官和地方法官,都做过类似的声明。然而,事实的真相是,我们的人民在法律面前实际上根本没有平等权利,与这一事实相背的声明是完全错误的,都是骗人的假话。
的确,从表面上看,受到指控的非洲人在法庭上享有与白人被告一样的权利和特权,正如大家在本案审理中看到的一样。在审理程序和作证过程中,他与白人被告遵循同样的规定。但是由此得出非洲人这样就享受了法律上的平等权利这一结论是完全错误的。
按其正确的含义,法律面前的平等意味着参与制定约束人们行为的法律;意味着宪法要保护所有人的民主权利;如果这种权利受到侵犯,人们有权寻求法庭的保护,请法庭为之伸张正义。而且,平等还包括参与执法的权力,人们应该有权担任法官、地方法官、检查厅长、法律顾问以及类似的职务。
没有这些保障,“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句话对我们而言毫无意义,只能给人造成错觉。我提到的这些权利和特权完全被白人垄断着,我们什么也没有。
白人制定了所有法律,却把我们拉上法庭让我们面对他们的审判!
在执法过程中,这种残酷的种族歧视又意味着什么呢?提出这个尖锐的问题是合理的,也很恰当。为什么我在这里面对的是白人法官,接受白人的起诉,并且在白人卫兵的押送下站在被告席上呢?谁还能诚实而严肃地说,在这种气氛下,正义的天平仍然不偏不倚?
为什么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中,从来没有哪个非洲人能有幸接受自己的亲人和同胞的审判呢?
让我来告诉阁下为什么:这个残酷的种族歧视政策的真正用心是想使法庭的公正服从国家的政策,而不管这一政策与文明世界普遍接受的司法规范是多么的不相符。
我感到压抑,因为白人统治的气氛充斥了法庭的每个角落。这种气氛不禁令我想到法庭之外我的人民在同样的白人统治下受到的非人虐待。
这一切也提醒我:我没有选举权,因为白人控制着这个国家的议会;我没有土地,因为占人口少数的白人霸占了我们国家大部分土地、强迫我们住进极为贫困的“保留地”。那里人口拥挤,牲畜无处放养,我们被饥饿和疾病折磨……
法官:这与本案有什么关系,曼德拉先生?
曼德拉:这与最后一点有关,先生,他们是联系在一起的,如果阁下允许我展开论述。
法官:你已经对此谈了很长时间了,我觉得你已经超出了请求的范围。
曼德拉:阁下,这一点对我非常重要,法庭必须考虑到这些。
法官:我完全清楚你的处境,曼德拉先生。但你必须不超出请求的范围。我不想了解饥饿问题,依我看这与本案无关,至少目前是这样。
曼德拉:但是阁下已经提出,在这个国家只有白人的法庭。这又说明了什么呢?如果我能向阁下证明法庭之外的种族歧视剥夺了我的权利,无法给我公正的待遇,那么这些当然就是有关的事实了。从这个事实出发,我们可以推断出,无论种族歧视发生在哪里,结果都是一样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陈述这一点的唯一理由。
法官:恐怕我不得不打断你,你必须仅限于陈述理由,要求我回避的真正理由。
曼德拉:阁下,我要讲的下一点是:我想提这样一个问题,你如何能让我相信这么多年来造成如此众多的不公正和痛苦的种族歧视制度会在这里给我一个公正而公开的审判呢?一个非洲人被告也许不会把法庭看成是公正的、不带偏见的审判者,而把它看做是白人的工具,用来惩罚我们中那些为从白人折磨中解脱而呐喊的人,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我很担心这种法律体系会让有罪者把清白之身拉上法庭。它让邪恶控诉和报复正义。它会降低白人执法者面对黑人当事人时在法庭上应持有的正义标准。这是我提出请求的第一个理由:我得不到公正而恰当的审判。
我的第二个理由是,我认为自己在道义上和法律上都没义务去服从一个不能体现我意志的议会所制定的法律。
人民的意志是政府权威的基础,这是整个文明世界公认的神圣准则,它构成了自由和正义的根本基础。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有选举权并在国家管理机构中有直接代表权的公民应当在道义上和法律上受国家法律的制约。
同样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们非洲人认为自己既没有道义上的,也没有法律上的义务去服从那些不是我们制定的法律,我们也不会信任执行这些法律的法庭。
我知道,在过去许多这种案件中,南非法庭曾经支持过非洲人民争取民主变革的权利。有些法官甚至公开批评这种拒绝承认人们生来自由、平等的政策,并且无畏地诅咒这种剥夺人民权利的行为。
但是,这只是我们国家建立的荒唐的司法体系的例外现象,而不是它的必然结果。这些例外现象为我们提供了另一个证据:即使是在这个国家的白人中也有正义之士,他们的正义感使他们反对白人兄弟对人民犯下的残忍罪行。
这个国家的司法系统中有些白人具有真正的民主价值观念,无论为数多么少,我都很欢迎。但我对这一事实的意义不抱幻想,虽然它可能是一个健康的迹象。这样诚实正直的白人很少。他们完全不能让大多数白人相信白人的霸权会导致危险和灾难。
无论怎样,如果一个指挥官把胜利寄托于敌人中同情他的事业的几个士兵身上,他将是毫无胜算的。一位称职的将军会把取胜的信念建立在自己指挥下的优势兵力和事业的正义之上,他必须为此毫不妥协地斗争到底。
我非常痛恨种族歧视,无论其表现形式如何。我与他斗争了一生,现在仍在与之斗争,我会一直与他斗争,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即使我恰好遇到一个能让我尊敬的法官,我也仍然强烈地憎恨我周围的这种机构。它让我觉得自己是白人法庭上的黑人。这是不合理的。我应该得到保证,我正在被一个南非人审判,他不把我视为只适用特殊类型的正义原则的下等人。只有这样,我才会觉得轻松自如。
现在这样的气氛不能让人产生安全感和对法庭正义性的信任。
法庭也许会说,他保证公正地不偏不倚地审理此案,在决定我是否犯有政府控告的罪行时,法庭不会受我的肤色及其他不恰当动机的干扰。
法庭的回答很可能就是这样的。但是这种回答完全没抓住我论述的关键之处。
正如我早已指出的那样,我的反对不是针对阁下本人,也无意怀疑法庭的正直。我的反对是基于这样的事实,即如这般构成的法庭会使非洲人被告产生极大的疑问,怀疑自己是否能得到公正合理的审判。
在这个国家法庭的构成中黑人受到不公正的歧视,这一客观事实让人产生这种怀疑。无论主审官的保证是多么的真诚,仅凭这种口头的保证是无法消除这种怀疑的。仅有一种办法,唯一的办法,能消除这种怀疑,这就是取消法官任命中不公正的歧视。这是我第一个异议。
我还有个异议,是关于阁下可能作出的类似保证。一般而言,在这个国家中非洲人与白人对公正、道德和伦理的标准是不同的,而我很难确定阁下所持的是哪一种正义标准。
在彼此交往中,南非白人认为自己的政策是公正合理的,而这一政策却已经在文明世界激起了诚实正直之士的义愤。他们压制我们的意志,阻碍我们取得自由,剥夺我们获得精神和物质进步的机会,不允许我们有恐惧和欲望。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事物都留给了白人,却让我们黑人满足于用白人吃剩的残羹剩饭充饥。这就是白人的正义标准。他们的伦理观念包含其中。无论他如何为自己辩护,评判白人的道德标准必须看他是如何使居人口多数的人民处于农奴和下等人地位的。
另一方面,我们把反对种族歧视和追求自由幸福视为人类最高理想。以往痛苦的经历让我们学会了把白人视作一种野蛮残忍的人种,他们轻视我们的权利,不关心提高我们的福利,这些使他们的保证变得毫无意义而且虚伪之极。
我希望并且相信阁下不会轻视我的异议,认为它无足轻重。我决定坦率、诚实地讲话,因为我提到的不公正包含着使我们国家和人民处于极端危险之中的可能。除非立即驱除邪恶,否则我们将会发现,为了引起国家对我们政治要求的注意,即使在法庭上坦诚直言也不过是一种懦弱的方法。我这么说绝不是危言耸听。
最后,我只想说,法庭认为能证明我这种请求正确的理由是存在偏见的可能性而不是实际存在的偏见。我在请求中只谈到了一些客观事实,并由此得出这种可能——我得不到公正合理的审判。
法官:原告先生,你有什么要陈述的吗?
原告:很简单,阁下,我只想说明,根据法律被告人有权要求取消某个法官审理其案件的资格。我认为被告人的请求不符合这些法律原则中的任何一项,因此我请求法庭驳回这个请求。
法官:(对曼德拉)你的请求被驳回。现在你想对自己的指控进行辩护吗?
曼德拉:对于这两项指控,乃至所有对我的指控,我都要说:我无罪。我是清白的。
当时的总理维尔沃德博士的私人秘书巴纳德先生也是证人之一。关于曼德拉写信给总理要求在1961年5月召开国民大会一事,曼德拉反复盘问了这个证人。首先,曼德拉宣读了信的内容:
我受全非国民行动委员会委托,就以下问题向你的政府发表声明:
全非国民行动委员会的成立是为了执行1961年3月25—26日在彼特马里茨堡举行的会议之精神。出席这次会议的有来自城乡各地的1500名代表,他们代表145个宗教、社会、文化、体育和政治团体。
会议注意到,你的政府在一部分欧洲人的指使下决定于5月31日宣布成立一个共和国。
与会代表坚决认为,你的政府只代表我国的少数人口,在没有征求非洲人民意见和解决人民的反对之前,你们无权这么做。大会担心你这个因其可恶政策而在全世界声名狼藉的政府,会在这一共和国中继续执行更残忍的政策,破坏非洲人民的权利和生活状况。
会议认真考虑了非洲人民今天面临的严峻的政治局势。许多代表注意到这种无耻行径:你的政府强迫齐鲁斯特、西库库尼兰、庞多兰、南哥马和滕布兰等地的人民接受不受欢迎的班图统治体系。代表们指出,无数事实和事件证明,这个国家的种族关系正在迅速地变得越来越糟。
会议坚决认为,只有召开一个能代表所有南非人民的自治国民大会,起草一份无种族歧视的民主的宪法,才能解决种种危险的局势。这个大会将以健康、严肃的态度讨论我们国家的问题,并提出解决办法,使各个层次的人民的利益都能得到体现和保护。
会议一致决定要求你的政府在5月31日之前召开这样的大会。
会议进一步决定,如果你的政府在上述时间之前不召开这样的大会,我们将在成立共和国的前夜举行全国范围的游行以示抗议。大会还决定,在游行之外,还将号召非洲人民拒绝与将要成立的共和国合作。
我们附上会议决议,以求得到你的注意并采取必要的行动。
我们现在要求你的政府在5月31日前召开国民大会,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将采取本信第8和第9段中提到的行动。
这些游行将在有组织的和平的形式下进行。
我们非常清楚这一决定以及我们将采取的行动意味着什么。对于你的政府在此事上可能采取的反击我们不存幻想。毕竟,南非和全世界都知道,过去的13年中,你的政府强迫我们服从残忍的、没有节制的统治。成百上千的人民受到你们的监禁、坐牢,受到无尽的折磨。举行会议变得非常困难,言论自由也早就被取消了。过去的12个月中,我们经受了独裁的危险,在反对独裁的和平游行中,75人被杀,几百人受伤。
政治组织被视为非法,几千人不经审判就被捕入狱。你的政府用这种手段只能镇压即将到来的游行,却无法阻止对你们政策的反抗。你和你的政府的武力和暴力威胁不会让我们止步,我们将毫不畏缩地执行自己的责任。
曼德拉:你还记得此信的内容吗?
证人:我记得。
曼德拉:你把这封信交给总理了吗?
证人:是的。
曼德拉:那是几号?你还记得吗?
证人:很难想起来。但我是在盖邮戳那天收到的,是总理办公室的邮戳。
曼德拉:那是4月24日。总理对这封信有什么答复吗?他答复了这封信吗?
证人:他没有给作者答复。
曼德拉:他对此信没有答复。那么,你同意这封信提出了这个国家的大多数公民极为关心的问题吗?
证人:我不同意。
曼德拉:你不同意?你难道不认为人权问题、公民自由问题是对非洲人民至关重要的事情吗?
证人:是的,就是这样,的确如此。
曼德拉:是刚才提到的这些事情吗?
证人:是的,我想是的。
曼德拉:他们被提到了。你同意这封信涉及的事情对这个国家的非洲人民是至关重要的吗?你也同意这封信提出了类似自由权利、公民自由这样的问题吗?
证人:是的,这封信提出了这些问题。
曼德拉:是对任何公民都很重要的问题吗?
证人:是的。
曼德拉:那么,你当然知道非洲人没有享受到这封信中要求的权利。他们被剥夺了管理政府的权利。
证人:一些权利而已。
曼德拉:议会中没有非洲人吗?非洲人不能成为省议会、市议会的成员吗?
证人:是的。
曼德拉:在这个国家非洲人没有选举权吗?
证人:就议会而言,他们没选举权。
曼德拉:是的,我说的正是这个,我说的就是议会和其他国家机构、省议会、市议会。他们没有选举权吗?
证人:是这样的。
曼德拉:你是否同意,在一个文明国家,总理不答复一封关系到大多数公民切身利益的信件,这至少也是一件极大的丑闻?你同意这种说法吗?
证人:我不同意。
曼德拉:一个总理竟然无视一封关系到这个国家大多数公民切身利益的信件,你不认为这是不正常的吗?
证人:总理并没有不理会这封信。
曼德拉:请你只回答问题。总理不答复涉及这个国家大多数公民切身利益的请求,你认为这合适吗?你说这没有错吗?
证人:总理答复了这封信。
曼德拉:巴纳德先生,我不想对你无礼。请你只限于回答我的问题。我的问题是:从总理的身份而言,他不回答一封关于这个国家大多数人切身利益的信件,你是否认为这是很不合适的?
证人:在这个特殊的案件上,我不同意,因为……
曼德拉:那么一般而言呢?你是否认为,一般而言,总理不回答这种性质的信件,一封涉及大多数公民重要问题的信件,这是不妥当的?
证人:(法官打断了这种连续的盘问。)
曼德拉:你说总理没有无视这封信吗?
证人:他没有给作者回信说明信已收到。
曼德拉:这封信没被总理忽视吗?
证人:没有。他没有被忽视。
曼德拉:他得到处理了吗?
证人:确实如此。
曼德拉:以何种方式?
证人:按照一般程序,也就是说,总理将批示意见转交给不同的部长,对这个特殊信件最应负责的部长。
曼德拉:就是说这封信转到另一个部去了?
证人:是这样。
曼德拉:转给哪个部?
证人:司法部。
曼德拉:你能否解释,为什么我没能有幸被告知此信已经收到,也没人告诉我此信已被转到有关部门处理呢?
证人:何时答复以及是否应该答复要视信的内容而定。
曼德拉:我的问题是,不管总理将如何处理,为什么我没能有幸收到那封信的回执?为什么?
证人:因为这封信的内容。
曼德拉:因为它提出了至关重要的问题?
证人:因为这封信的内容。
曼德拉:我明白了。总理从来就不考虑要回答这类事情吧?
证人:总理确实回答了。
曼德拉:你是说这封信提出的问题不是总理想回答的吗?
证人:这封信的全部语气都得到了考虑。
曼德拉:是要求召开国民大会的语气吗?所有南非人吗?这是信的语气吗?这不是你的总理愿意考虑的事情吗?
证人:这封信的语气表明了总理是否回答和在什么程度上对此作出答复。
曼德拉:我想对你说,不对这封信作出答复使你的总理大失水准。人们期望的权高位重的人不应这样。
还有一封于1961年6月26日写给总理的信,它是第18号证物。它这样写道:
“我向你提及1961年4月20日的信件,对此你没有答复,也没给我回执。在那封信中,我向你通知了1961年3月26日在彼特马里茨堡举行的全非国民大会所通过的决议,要求你的政府在1961年5月31日之前召开一个多种族的自治的国民大会,为南非起草一份没有种族歧视的、民主的新宪法。在我信中附上的会议决议指出,如果你的政府在这一天之前不召开这个大会,我们将上演一场全国性的游行以反对少数人强加给我们的白人共和国。决议还进一步提出,除此之外,我们将号召非洲人民拒绝同共和国政府或任何武力的政府进行合作。因为你的政府没能对我们的要求作出答复,会议指定全非国民委员会执行这一决议,号召组织了上月29、30和31日的总罢工。正如我在1961年4月20日的信中预计的那样,你的政府采用武力镇压了这次罢工。你们急忙通过了一项法律,不经过审判就拘留了许多与罢工组织有关的人员。你们动员军队、武装欧洲平民。在证件法的执行过程中,超过一万名无辜的南非人民被逮捕,而且在全国范围内禁止举行集会。工厂是在1961年5月29日,星期一开工的,在此之前的很长时间,高级警察官员和南非国民党员就故意散布谎言,宣称罢工已经失败了。所有这些手段无法击败我们的罢工。我们的人民无比勇敢,他们给予我们坚决的支持。工厂和公司的工人,城乡的经商者,大学、小学和中学的学生们都在这次事件中挺身而出,用清楚的语言表达了自己对共和国的反对。如果政府认为非欧洲人口对这一号召没有反应,那么他是在自欺欺人。反思一下这些诚实的要求吧,你们要明白,这个国家4/5的人口正在反对你们的共和国。如上所述,彼特马里茨堡决议指出,在全国性游行之外,非洲人民将拒绝与这个共和国和任何形式的武力政府进行合作。你的政府没有召开国民大会,这使我们必须发动一场全方位的、全国性的运动,号召人民不与你的政府合作。你面前有两种选择。你可以接受我们的要求召开一次代表所有南非人民的国民大会,起草一个民主的宪法。这将结束你们政府所采用的可怕的种族压迫政策。采取这一措施,取消你们政府的镇压性危险政策,将会使我们的国家免遭经济混乱和崩溃,免遭内乱之苦。或者,你可以选择坚持现有的这个残忍的、虚伪的政策,但这个政策正受到国内外几百万人民的反对。对我方而言,我们希望你们能非常清楚,我们决不放弃反对镇压,反对不公正的斗争,我们会继续积极地反抗你们的制度。在作出这个决定之时我们必须再次强调,我们对自己这一决定的严重后果不存幻想。你们政府肯定会再次勃然大怒,野蛮地折磨南非人民。但是上次罢工的结果清楚地证明,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阻止受压迫人民争取自由的决心。以武力和欺骗镇压占人口多数的公民合法意志的人,将会受到历史的惩罚。”
曼德拉:这是你在1961年6月28日收到的那封信吗?对这封信总理仍然没有回执也没有答复吗?
证人:我不认为它是——首先我认为这不能称为信,而是用一些威胁的语言堆积而成的。
曼德拉:无论它是什么,是否得到了答复?
证人:没有。
另一位出庭的证人是陆军准尉巴尔德曼,他是布隆方丹特务处的成员。他也受到了曼德拉的盘问:
曼德拉:现行的南非宪法是在只代表白人的国民大会上通过的,这么说对吗?
证人:我不知道,当时我不在场。
曼德拉:但是据你所知呢?
证人:我不知道,当时我不在场。
曼德拉:你什么也不知道吗?
证人:是的,我不知道。
曼德拉:你指望法庭相信,相信你不知道吗?
证人:是的,但他们也代表非白色人种。
曼德拉:那好。我只想问一两个个人问题。你通过了什么水平的教育?
证人:大学入学考试。
曼德拉:那是什么时候?
证人:在1932年。
曼德拉:你使用什么语言参加的考试?
证人:我的母语(这里证人指的是阿非利卡语)。
曼德拉:我注意到你对此感到无比自豪?
证人:是的,我很自豪。
曼德拉:你当然知道,作为非洲人,我们在这个国家没有语言的权利!
证人:我不同意你的说法。
曼德拉:例如,没有任何一种我们的语言被作为官方语言,这一点你同意吗?
证人:它们或许不在法令全书上作为官方语言使用,但没人禁止你使用自己的语言。
曼德拉:请你回答问题!这个国家只有两种官方语言,英语和阿非利卡语,对吗?
证人:完全同意。他们被指定为官方语言,但没人曾经禁止你使用自己的语言。
曼德拉:这个国家只有英语和阿非利卡语两种官方语言,对吗?
证人:就让你高兴一下吧。是的,那是真的。
曼德拉:这个国家的阿非利卡人也曾经为争取阿非利卡语和英语的平等地位而奋斗过,对吗?在各种殖民时代,例如开普殖民地,阿非利卡语也曾经不是官方语言,对吗?
证人:是的,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阿非利卡人确实为自己的语言斗争过,但这是通过法律手段而不是由鼓动家完成的。
在审案的第三天,曼德拉再次请求法官回避。
曼德拉:我想请求阁下回避此案。正如我上周一指出的,我非常尊敬阁下,从未怀疑过阁下的正义感。我现在仍然如此,就像上周一向您保证的那样。我提出这个请求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消息告诉我,昨日休庭后,有人见到阁下在特务处德克准尉和另一位警官的陪同下离开法庭。阁下应该记得,德克准尉在审判的第一天出庭作证。原告当时指出,在审理本案的另一方面问题时,他还会出庭。当时法庭准许我到那时再盘问证人。陪同阁下离开法庭的另一位特务处警官出席了全部审判过程,他帮助原告出示不利于我的证据。有人看到阁下坐进了一辆蓝色大众牌小汽车,德克准尉开车,阁下坐在前排而另一位警官坐在后排。在1点50左右,有人看到阁下在德克准尉和那名特务处警官的陪同下返回法庭。
现在,没人知道阁下与德克准尉及那位警官之间交流了什么。我作为被告当时并不在场。也没人代表我出席。现在,这些事实给我的印象是,法庭与国家勾结在一起审理此案。这让我非常担心,我担心正义在以秘密的方式得到执行。法官不应以任何方式与案件当事人的任何一方进行接触和交流,这是一条基本的司法原则。我认为阁下不应有这种行为,因此我必须请求阁下回避此案。
法官:我只能说,我无法给你任何解释。我可以向你保证,正如我现在的行为一样,我并没有与这两位先生接触过。你的请求予以驳回。
另一位证人是特务处警官,印度人A.姆拉先生。曼德拉也盘问了他。
曼德拉:你知道《集团住区法》吗?
证人:我知道。
曼德拉:你知道它欲图把这一国家的各种人群设定在特定地区居住吗?
证人:是的,我知道。
曼德拉:你知道这已经引起了这个国家印度人社会的极大关注和反对吗?
证人:据我所知,并不是这样。我认为大部分印度人对此是满意的。
曼德拉:这是你真正的观点吗?
证人:这是我真心的想法,我遇见的人也这么认为。
曼德拉:那么你清楚南非印度人大会对这一《集团住区法》的态度吗?
证人:我知道。
曼德拉:南非印度人大会的态度是什么?
证人:它对此表示反对。
曼德拉:那么德兰士瓦印度人大会的态度呢?
证人:它也一样反对。
曼德拉:德兰士瓦印度人青年大会的态度呢?
证人:也是一样的。
曼德拉:开普印度人大会呢?它也反对吗?
证人:是的。噢,我不知道开普印度人大会的事。
曼德拉:那好,我可以告诉你,它反对。那么,如果《集团住区法》以现在这种形式得到执行,就意味着很多印度商人将失去在被宣布为白人住区的地方进行贸易的机会。结果必然如此,对吗?
证人:是这样的。
曼德拉:目前住在可能或已经被宣布为白人住区的印度人数量很多,他们也将不得不离开家园而搬到指定的地方去吗?
证人:我认为他们会活得更好,比……
曼德拉:请回答问题。你知道这些吗?
证人:是的,我知道。
曼德拉:你是说这个国家中将失去经营权利的印度商人会对此感到高兴吗?
证人:不,完全不是。
曼德拉:完全不是。那么你是说那些被迫从现住地迁移的印度人会对此感到高兴吗?
证人:是的。他们也许会高兴的。
曼德拉:好了,姆拉先生,我不想再问下去了。但是我想说,你已经丧失了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