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上宰相书一首

字数:3342

二月十九日,某官某乙谨拜手奉书献于相公执事:书曰:古人云:以水投石,至难也。某以为未甚难也。以卑干尊,以贱合贵,斯为难矣。何者?夫尊贵人之心,坚也,强也,不转也,甚于石焉。卑贱人之心,柔也,弱也,自下也,甚于水焉。则其合之难也,岂不甚于水投石哉?然则自古及今,往往有合者,又何哉?此盖以心遇心,以道济道故也。苟心相见,道相通,则水反为石,石反为水,则其合之易也,又甚乎以石投水焉。何者?石之投水也,犹触之有声,受之有波。心道之相得也,则贵者不知其贵也,贱者不知其贱也。当其冥同訢合之际,但吻然而已矣。其合之易也,岂不甚于石投水哉?噫!厥道废坠,不行于代久矣。故贵者自贵耳,贱者自贱耳,维同心同道,不求相合也。今某之心与相公之心,愚智不侔也。今某之道与相公之道,小大不伦也。矧又尊卑贵贱之势相悬,如石焉,如水焉,而欲强至难为至易,无乃不可乎?然则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抑有由也。

伏以相公,方今佐裁成之道,当具瞻之初,窃希变天下水石之心,自相公始也;通天下贵贱之道,自某始也。不然者,夫岂不自知其狂进妄动哉?伏望少留听而毕辞焉。幸甚幸甚!

某伏观先皇帝之知遇相公也,虽古君臣道合者,无以加也;然竟不与大位,不授大权,不尽行相公之道者,何哉?识者以为先皇父子孝慈之间,亦古未有也。盖先皇所以辍己知人之明,用贤之功,致理之德,以留赐今上也。亦犹太宗黜李勣,而使高宗宠用之也。[故]今上在谅阴而特用也,相公自郎官而特拜也,推此二者,有以见识者之言信矣。斯则先皇知遇之恩,贻燕之念;今上速用之旨,倚赖之诚;相公宠擢之荣,托奇之重:自国朝已来,三者兼之甚鲜矣。

故某窃惟相公自拜命以来八九日,得食不暇饱,寝不暇安,行则戄然,居则惕然,思所以答先皇之知,副今上之用,允天下之望哉。某窃以为必然矣。况今主上肇抚苍生,初嗣洪业,虽物不改旧,而令宜布新。是以百辟倾心,慺慺然以待主上之政也;万姓注目,专专然以望主上之令也;四夷侧耳,颙颙然以听主上之风也。岂直若此而已哉?盖待其政者,勤堕邪正系其中焉;望其令者,忧喜亲疏生其中焉;听其风者,畏侮动静出其中焉。而将来理乱之根,安危之源,尽在于三者之中矣。如此,则相公得不匡辅其政,缉熙其令,宣和其风乎?然则匡辅缉熙宣和之道,某虽不敏,尝闻于师焉。曰:天子之耳,待宰相之耳而后聪也;天子之目,待宰相之目而后明也;天子之心识,待宰相之心识而后圣神也。宰相之耳,待天下之耳而后聪也;宰相之目,待天下之目而后明也;宰相之心识,待天下之心识而后[能]启发圣神也。然则下取天下耳目心识,上以为天子聪明神圣者,此宰相之本职也,而为匡辅缉熙宣和之道也。若宰相唯以两耳听之,两目视之,一心思之,则朝廷[之]得失,岂尽知见乎?必不尽也。而况于天下之得失乎?宰相之耳目得聪明乎?必未也,而况于上以为天子聪明圣神乎?

然则天下聪明心识,取之岂无其道耶?必有也,在乎知与不知,行与不行耳。噫!自开元已来,斯道浸衰,鲜能行者,自贞元已来,斯道浸微,鲜能知者。岂唯不知乎?不行乎?又将背古道而驰者也。何者?古者宰相以危言危行、扶危持颠为心,今则敏行逊言、全身远害而已矣。古者宰相取天下耳目心识为用,今则专任其两耳两目一心而已矣。古者宰相以接士为务,今则不接宾客而已矣。古者宰相以开阁为名,今则锁其第门而已矣。致使天下之聪明,尽委弃于草木中焉;天下之心识,尽沉没于泥土间焉。则天下聪明心识万分之中,宰相何尝取得其一分哉?是故宠益崇而谤益厚,岁弥久而愧弥深。至乃上负主恩,下敛人怨,行止寝食,自有惭色者,夫岂非不得天下聪明心识之所致耶?然则为宰相者,得不思易其辙乎?

是以聪明损于上,则正直销于下;畏忌慎默之道长,公议忠谠之路塞,朝无敢言之士,庭无执咎之臣,自国及家,浸以成弊。故父训其子曰:无介直以立仇敌。兄教其弟曰:无方正以贾悔尤。先达者用以养身,后进者资而取仕。日引月长,炽然成风。识者腹非而不言,愚者心竞而是效。至使天下有目者如瞽也,有耳者如聋也,有口者[如]含锋刃也。如此则上之得失,下之利病,虽欲匡救,何由知之?嗟乎!自古以来,斯道之弊,恐未甚于今日也。然则为宰相者,得不思变其风乎?

是以慎忌积于中,则政事废于表;因循苟且之心作,强毅久大之性亏。反谓率职而举者,不达于时宜;当官而行者,不通于事变。故殿最之书,虽申而不实;黜陟之法,虽备而不行。欲望恶者惩,善者劝,或恐难矣。古之善为宰相者,岂尽得[贤]而用之乎?岂尽知不肖而去之乎?盖在于秉钧轴之枢,握刀尺之要,铲邪为正,削觚为圆。能使善之必迁,不谓善之尽有;能使恶之必改,不谓恶之尽无。成此功者无他,惩劝之所致耳。然则为宰相者,得不思提其纲使群目自皆张乎?

是以惩劝息于此,则贤能乏于彼。故岳镇阙而不知所取,台省空而不知所求。今则尚书六司之官,暨于百执事者,大凡要剧者多虚其位,闲散者咸备其官。或曰:所以难其人,重其禄也。嗟乎!徒知难其人而阙之,不知邦政日归于下吏也;徒知重其禄而爱之,不知稍食日费于冗员也。损益利害,岂不明哉?古之善为宰相者,虚其怀,直其气,苟有举一贤者,必从而索之;苟有荐一善者,必随而用之。然后明察否臧,精考真伪,得人者行进贤之赏,谬举者坐不当之辜。自然审轮辕以相求,谨关梁以相保。故才无乏用,国无废官。岂可疑所举之未精,而反失其善?重所任之不苟,而反废其官?与其废官,宁其虚授;与其失善,宁其谬升。但在乎明核是非,必行赏罚,则谬升虚授,当自辨焉。然则为宰相者,得不思振其领。使众毛皆举乎?

是以庶政阙于内,则庶事矯于外。至使天下之户口日耗,天下之士马日滋。游手于道途市井者不知归,托足于军籍释流者不知反。计数之吏日进,(取)[聚]敛之法日兴。田畴不辟,而麦禾之赋日增;桑麻不加,而布帛之价日贱。吏部则士人多而官员少,奸滥日生;诸使则课利少而羡馀多,侵削日甚。举一知十,可胜言哉!况今方域未甚安,边陲未甚静,水旱之灾不戒,兵戎之动无期。然则为宰相者,得不图将来之安,补既往之败乎?若相公用天下之目,观而救之,夫岂无最远之见乎?用天下之心,图而济之,夫岂无最长之策乎?策之最长者,见之最远者,在相公鉴而取之,诚而行之而已。取之也,行之也,今其时乎?

为时之用大矣哉!古者圣贤,有其才,无其位,不能行其道也。有其才,有其位,无其时,亦不能行其道也。必待有其才,有其位,有其时,然后能行其道焉。某窃见相公曩时制策对中,论风化浇淳之源,明天人交感之道,陈兵灾救疗之术,可谓有其才矣。又伏见今月十一日制词云:“其代予言,允属良弼,必能形四方之风,成天下之务。”可谓有其时矣。今相公有其才,有其位,有其时,则行道由己,而由道乎哉?某又闻:一往而不可追者,时也。故圣贤甚惜焉。方今拭天下之目,以观主上之作为也;侧天下之耳,以听相公之举措也。如此,则相公出一言,不终日而必闻于朝野;主上发一令,不浃辰而必达于华夷。盖主上辑百辟,和万姓,服四夷之时,在于此时矣。相公充人望,代天工,报国之恩,正在于今日矣。

或者曰:君臣之道至大也,可以渐合,不可以速合也;天下之化至大也,可以渐行,不可以速行也;天下之化至大也,可以渐行,不可以速行也;贤人之事业至大也,行之可以枉尺而直寻也。某以为殆不然矣。夫时之变,事之宜,其间不容息也。先之太过,后之则不及。故时未至,圣贤不进而求;时既来,圣贤不退而让。盖得之,则不啻乎事半而功倍也;失之,则不啻乎事倍而功半也。嗟乎!或者徒知渐合其道,而不知启沃之时,失于渐中矣;徒知渐行其化,而不知燮理之时,失于渐中矣;徒知枉尺而直寻,而不知易失于时,则难生于渐中,虽枉寻不能直尺矣。近者宰相道不行,化不成,事业不光明,率由乎有志于渐矣。请以前事明之。

某尝闻太宗顾谓群臣曰:善人为邦百年,然后能胜残去杀,当今大乱之后,将求致理,宁可造次而望乎?魏文贞曰:不然。夫乱后易理,犹饥人易食也。若圣哲施化,人应如响,期月而可,信不为难;三年成功,犹谓其晚。太宗深纳其言。时封德彝辈共非之曰:不可。三代以后,人渐浇讹,皆欲理而不能,岂能理而不欲?魏征书生,不识时务,信其虚说,必乱国家。于是太宗卒从文贞之言,力行不倦,三数年间,天下大安,戎狄内附。太宗曰:惜哉!不得使封德彝见之。斯则得其时,行其道,不取于渐之明效也。况今日之天下,岂弊于武德之天下乎?相公之事业,岂后于文贞之事业乎?在于疾行而已矣。所以主上践祚未及十日,而宠命加于相公者,惜国家之时也。相公受命未及十日,而某献于执事者,惜相公之时也。夫欲行大道,树大功,贵其速也。盖明年不如今年,明日不如今日矣。故孔子曰:“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此言时之难得而易失也。伏惟相公惜其时之易也,而不失焉;虑其渐之难也,而不取焉。

抑又闻:济时者道也,行道者权也,扶权者宠也。故得其位,不可一日无其权;得其权,不可一日无其宠。然则取权,有术也;求宠,有方也。盖竭其力以举职,而权必自归;忘其身以徇公,而宠必自至。权归宠至,然后能行其道焉。伏惟相公详之而不忽也。

抑又闻:不弃死马之骨者,然后良骥可得也;不弃狂夫之言者,然后嘉谟可闻也。苟某管见之中有可取者,俯而取之;苟刍言之中有可采者,俯而采之:则知之者必(日至)[曰]:如某之见犹且不弃,况愈于某之徒欤?则天下精通达识之士,得不比肩而至乎?闻之者必曰:如某之言犹且不弃,况愈于某之徒欤?则天下謇谔敢言之士,得不继踵而来乎?伏惟相公试垂意焉,则天下之士幸甚!

某游长安,仅十年矣,足不践相公之门,目不识相公之面,名不闻相公之耳,相公视某何为者哉?岂非介者耶?狷者耶?今一旦卒然以数千言尘黩执事者,又何为哉?实不自揆,欲以区区之闻见,裨相公聪明万分之一分也,又欲以济天下憔悴之人死命万分之一分也。相公以为如何?


与陈给事书卷二十八 书序 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