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将来是个古典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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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文涛:陈老师是真在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过的。

李玫瑾:待了几年?

陈丹青:我待了八年。我不愿意去想这件事情,现在农村处在被不断掏空的过程。我在农村的时候是20世纪70年代,本乡本村已经穷得一塌糊涂,但是都还有小书生、中医,还有能说会道的人,当然也有很能干的、很有责任心的人。我这些年怀旧嘛,喜欢画农村的人,西北去过,河北去过,南方也去过,我发现每个村子都被掏空了,就剩老幼妇孺。就像你说的,他回不去了,所以乡村在消失,故乡在消失。你说办个普洱大学,或者造公路造福一方,可是谁愿意回去啊?他不爱那个地方了,那个地方也没有什么值得爱了。你找得出现在哪个农村子弟爱故乡,想故乡,这辈子要给家乡干点事?没人有“家乡”的概念了,他巴不得离开家乡,别跟我提家乡。

李玫瑾:20世纪改革开放之初,香港人、台湾人还都给家乡投点钱,好像我们现在没听说谁富裕了去给家乡投点钱。

窦文涛:不存在了。

李玫瑾:现在很多农村是房子有了,就是没人。

窦文涛:没有“故乡”这个概念了,“故乡”将来是个古典的概念,因为城市化以后就面目全非了。

李玫瑾:而且,第二代也进城了。

窦文涛:不说别的,前几年农村的留守儿童就已经达五六千万之多,这都是犯罪有可能发生的土壤。你看这些孩子流浪都不在家乡流浪,警察一次次从别的城市把他们运回来,关在村里或者县、乡、镇收容儿童的地方,他们都能从四楼跳下来,又跑到城市去。连孩子都讨厌农村啊!乡村、故乡不在了,家庭也不在了,这些纽带都没有了。留守儿童的父母亲都在远方打工,也不管他们。有个警察在街上捡着一个孩子,他的手机里有一百多个电话,但没有他父母的电话。这孩子完全不跟他父母联系。我理解你所说的掏空,不光是物质环境被掏空了,心里的东西也被掏空了。

陈丹青:对。

李玫瑾:其实,有些孩子也想回去。我有一次遇到一个嫌疑人,他也是十几岁就出来流浪了。我们聊到最后气氛比较好了,我就问他:“如果你没有走上犯罪这条道,你觉得你最理想的人生是什么?”他当时歪着脖子就笑,说:“其实,我的想法很简单。给我一点启动资金,我包上一片山林,养上一些羊,然后娶个老婆,有几个孩子,这就是我最理想的状态。”他就是山区出来的,他家很穷。他说的这个愿望要是真能做到的话,我认为他养活自己应该是可以的。我们在发展进程中只顾GDP,没有考虑到大多数孩子接受教育的目的是什么。我真的希望我们的教育能够现实一点,让精英教育只占一小部分。其实,我自己也是恢复高考的受益者,但我还是这个观点:高考有它历史的功劳,之前我们的教育已经混乱了,你不知道人才在哪儿,然后你通过一次考试选拔出来,但是如果你已经按部就班地搞教育了,那就不要再把考试作为重点了。重点是什么呢?每个人都找到自己最快乐的事情,然后能养活自己。有时候我就讲,你在厨房里做饭和在实验室做科研有什么差别?

陈丹青:你说的这个背后还有更大的一个真实,那就是这么多年下来,一个草根的民间慢慢消失了,大家为什么还要回去呢?这三十多年是中国百年来发展最快的时期,甚至超过一些先进国家了。我们原来造交通系统是为了把城里的东西输送到乡下,带动当地发展,可是现在的情况是有了这个交通以后,当地人往外跑,反而加速了掏空的过程。被掏空还在其次,我最在乎的是人不爱他的故乡了。你刚才说的这个罪犯,他说希望回去养一片林子,这还是一个相对古典的理想,有几个人有这样的理想呢?今天谁有这个理想谁完蛋。今天最高理想是我到城里去,我这辈子再也不要做农民。我听说过这句话:“我不要再看到泥土。”

李玫瑾: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当城市发展到一定程度了,大家反而想离开城市了?也就是说,现在城市需要一个饱和的过程。

陈丹青:你从前在农村有很多乐趣,除了自然的乐趣,陶渊明的那种乐趣,还有很多文艺活动。这些在古典农村都有,甚至到了五四时期,所有文化人的文化都来自草根,来自民间,并不是来自大城市。

李玫瑾:而且,那时候住在农村的人没有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陈丹青:我们小时候在上海长大,最开心的事就是到农村去,吃的也好,还有各种乐趣,现在有吗?我不知道还有没有。

李玫瑾:你说的故乡情,我觉得这些年确实不知道怎么就淡化了。

窦文涛:主要就是你梦想中的生活是什么,你已经完全找不着北了。什么是梦想中的生活?那就是有个好房子。你看现在有了钱就是这样想,甚至反认他乡是故乡,移民到外国去,觉得自然环境是外国的好,空气什么的也好,一切都是外国好。然后在中国留下什么呢?经济发展之后就是乌烟瘴气,乱七八糟。我在台湾人那儿学到一词,叫“生活品质”。人应该讲点生活质量。我觉得咱们现在有很多钱,可是生活品质太低。比如说,你住在北京就有生活品质吗?

李玫瑾:这个我认为是节奏的问题了。我觉得人们现在的节奏太快,像现在微信说的那样,很多人都被摁了快进键,老板要求快,上司要求快,我们每天上班八小时,路上要赶要快。像您搞艺术创作的,说劳动创造文化,其实我个人觉得应该是休闲创造文化,如果没有闲人,是不可能出文化的。你得有钱养一部分人,然后他摇摇脑袋哼哼,诗就出来了。

窦文涛:这话他最爱听,今天的画家没人养啊!

李玫瑾:发明也需要闲啊,爱迪生要是被整得像我们现在年年要考试,他肯定发明不了那么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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