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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梅园
二十年前吧,哈尔滨的市民,秋冬交接时,有一项绕不过去的活儿:糊窗缝。而近些年来,新兴的建筑一水是铝合金和塑钢的门窗,不需糊窗缝了。那些老宅的住户,为图方便和美观,不惜破费,纷纷革掉木窗的命。你只需在海城街走一遭,就明白为什么木窗要消失了。这条街上,居然有十几家门市,是做塑钢门窗生意的。不过,春婆婆不喜欢追逐那样的时髦。在她眼里,金属门窗冷冰冰的,只有骨头没有肉,它们把持家,没有温馨感;而木头门窗有血肉,不仅能吸纳阳光和月光,还能送来风的呼吸。更重要的,木窗可以刷油漆。你若是将蓝色窗格看腻烦了,就漆成乳黄的或是翠绿的吧。蓝格的窗,像是被蓝天映照着的一块块晶莹的水洼;乳黄的呢,宛如盛月亮的笸箩;绿色的,谁看了都会联想到一畦春韭。陈旧黯淡的屋子中镶嵌着一扇明媚的窗,就是拥有了一束永不凋零的花。春婆婆深知木窗的好处,对它难舍难弃,就得年年糊窗缝了。
哈尔滨的木窗,为了抵御寒流,都是双层的。五六十年代的木窗,不像七八十年代的留有气窗,窗子一糊死,一个冬天就不能开启了。也因此,糊窗缝一定要在晴朗的日子,不然二层玻璃间积存了湿气,冬天容易上霜。一般来说,窗缝糊在外侧,保暖效果才好。若糊在里侧,窗纸一旦被融化的霜花洇湿,易破损和脱落。可是只有住平房的人,才方便将窗缝糊在外侧。
春婆婆刚搬到这儿时,见二楼的窗子离地面也就四米来高,便请木匠打了个梯子,攀着它糊窗缝。反正她那时灵巧,有力气,肩上搭着用报纸裁成的一条条窗纸,提着浆糊上上下下,跟玩似的。这梯子平素戳在西山墙,邻居们晒干菜或刷墙需要时,就把它当短工吆喝到家,使唤完了再放回去。木梯跟人一样,也会老朽,十几年过去,风雨将它侵蚀糟烂了,春婆婆便将它送与住平房的人家,劈了烧火。从此后,她只能在里侧糊窗缝了。糊窗缝对她来说是件美好的事情,打糨子,裁纸,捏几支蜡花,插在两层窗中央的锯末子上,那里也就成了一个小小的梅园。为什么要在两层窗之间填充锯末子呢?因为窗根的缝隙大,风易入侵,锯末子能堵严缝隙。不过近些年来,由于屋子暖,加之春天清理起来麻烦,春婆婆已经不填充锯末子了。
近些年来,春婆婆怕爬高有闪失,再摔个半死不活的,都是请计时工来糊窗缝。年轻人很少有会做这活儿的了,所以来的人,年龄都偏大。她们干活不利落不说,还多嘴多舌。她们鄙夷木窗,把钢窗夸得天花乱坠。春婆婆听了,气哼哼地教训她们:“木窗有血脉,钢窗有吗?住在不过血脉的屋子里,能活长吗!”
因为做了停热的打算,春婆婆想今冬糊窗缝时,两层窗格间得放锯末子啦。她记得烟火街卖活鸡的郑二楞,为垫鸡舍,从一家建筑工地拉来了几袋锯末子,估计还有剩余,便找出一只塑料编织袋,打算朝他要点。家里三个窗户,厨房的连着阳台,只是半米见方的一扇小窗,没必要填充,另两个屋子的窗,估摸半袋锯末子就够了。
郑二楞是个红脸汉子,即便他没喝酒,也给人喝了的感觉。他四十多岁,高个子,手大脚大,得穿特制的鞋子。他有个毛病,只要站在街上,不出半个钟头,就会不由自主地淌眼泪。黄鸡白酒的店主冯喜来见了,爱打趣他,说他应该去殡仪馆帮人哭丧,这营生走俏,不用投入本钱,只要哭得好,一天下来少说也赚个三头二百的。郑二楞一听冯喜来这么说,就会气得直瞪眼:“我有爹娘,我哭别人家的,万一把眼泪哭干了,等我爹娘走的那天哭不出来,不是大不孝吗!”冯喜来说:“到时你有了钱,也雇哭丧的帮你哭呀!如今这世道,只要你舍得钱,孝子贤孙遍地爬!”郑二楞使劲摇着头说,帮人哭丧就是一天挣八百他也不干,你想想吧,一个大男人在火葬场哭一天,晚上回家什么心情?吃肉喝酒有滋味吗?抱着老婆还能腿不软吗?不能!他可不想为了钱,毁了小咸菜的幸福。
小咸菜是郑二楞的老婆,瓜子脸,蛾眉,凤眼,微微上翘的嘴唇。她本来模样不差,可是因为胃肠不好,一天到晚地嗳气,面色青黄,再加上老爱鸵鸟似的弓着背,使她减去了几分姿色。郑二楞当初进城,她死活不干,说是哈尔滨车多,满街的汽油味,她闻了想吐,吃不下饭。但郑二楞坚持进城,她也只好跟来了。她没别的手艺,小咸菜做得地道,于是郑二楞在出租屋外卖活鸡,她在屋里卖小咸菜。那些以中式早餐为主的人家,稀粥、油条和小咸菜,是必不可少的三样。她自制的小咸菜,鲜香可口,广受欢迎,烟火街的人都叫她“小咸菜”。郑二楞进城后落下了流泪的毛病,小咸菜呢,她是鼻腔干燥。所以谁一说哈尔滨好,她就撇嘴:“好什么好?二楞毁了眼睛,俺毁了鼻子!五官有两官不灵了,别的再出岔子,俺们就得化成灰,给苞米当肥料啦!”
郑二楞和小咸菜在阿城乡下时,最喜欢种玉米了,他们也是因为玉米才进城的。有一年夏天,郑二楞听说哈尔滨的烤玉米生意好做,便掰了玉米,备上木炭和铁皮炉,开着农用三轮车,来哈尔滨碰运气。郑二楞将炭炉,支在了复兴街和西大直街交汇的地方。这里是交通要冲,人流多不说,身后的铁路文化宫,也就是早年俄国人兴建的中东铁路俱乐部,靠着舞厅和影院,依然吸引着市民。影迷们进剧场前,习惯买点小零食,瓜子、爆米花、虾条等。突然一天,路口有卖烤玉米的了,他们便奔这新鲜物来了。郑二楞早晨八点多摆摊,下午四点来钟,两百多穗玉米就卖光了。他估算了一下,除去玉米的本钱和三轮车的柴油费,轻松赚了七八十块。他想,谁说在城里不好生活?哈尔滨就是个容易赚钱的地方嘛。郑二楞一高兴,买了张票,犒劳自己看电影。他一进去就迷恋上了影院的气氛,那红丝绒包裹的座椅,那演绎着人生喜乐的大银幕,那动人的宛如在崇山峻岭间回旋的音乐,让他如坐云端,无比逍遥。也就是这一刻,他升起了一股野心:一定要进城,过上这样的日子!他想玉米是季节性食物,不能长久卖,而鸡是四季餐桌上不败的花朵,于是在烟火街租了间门市房,做起活鸡买卖。别看这房子只有十七八平方米,但因为有地下室,等于衰草丛中藏了条貂尾,拥有了招财进宝的通道。郑二楞将地下室改造成鸡舍,将屋子用胶合板间壁起来,里侧住人,外侧做酱菜铺子,开始了新生活。郑二楞卖的鸡,多是从农村收购来的土鸡,肉质鲜美,广受欢迎,十几年下来,他的腰包渐渐鼓了起来,虽比不起阔佬们,但比在阿城种玉米的农人,要富裕多了。由于见天地杀鸡,他穿得油渍麻花的。烟火街的老住户,若是看到郑二楞穿得干净利落地朝大直街方向走,就知道他这是去铁路文化宫了,他还保留着每周看一场电影的习惯。
最开始做活鸡生意时,郑二楞是自己收购。每隔十天半月的,他开着三轮车回乡一趟,看看父母和一双儿女,载回上百只鸡,关进地下室,卖完一批,再回去上。后来他做得名气大了,就有农人主动联系他,把土鸡送上门来。他们在城里打拼,一双儿女就扔给乡下的父母了。男孩子争气,考上了八一农垦大学;女孩则不省心,逃课,早恋,贪玩,撒谎,爱虚荣,初中没毕业就回家了,农活和家务一样不做,只知道吃喝玩乐。她一旦缺钱了,就来哈尔滨找父母,他们要是不给,她就站在烟火街哭闹,说他们只图自己享福,不管儿女死活。郑二楞怕人笑话,只好乖乖掏腰包。那女孩瘦瘦小小的,由于日夜泡在网上,再加上一天两包香烟,看上去像个痨病鬼,黑眼圈,皮肤粗糙,一点也没有这个年龄女孩的水灵劲。她每回来,小咸菜都如临大敌,稍不称她意,她就会打翻铺子里盛酱菜的坛坛罐罐。郑二楞最看不得她的爆炸头,在他眼里那就是个鸡窝。也许知道自己气色昏暗吧,她在头发上挑起一波又一波的色彩浪潮。忽而染成金色,忽而又是红色,忽而又是红蓝相间的。气得郑二楞跟小咸菜说,好嘛,她老子卖鸡,她就把自己打扮成鸡样了!小咸菜管束不了她,只能叹气。她觉得对不起女儿,不该在她需要母亲的年龄,把她推给爷爷奶奶。所以她抱怨哈尔滨害了她的鼻子和二楞的眼睛时,还要加一句:把俺家二嫚也坑了!
天凉了,又没生意做,郑二楞抄着袖子倚着店铺的砖墙,眯缝着眼,百无聊赖地看着街景。他旁边一米见方的铁丝笼里,圈着几只花花绿绿的鸡。它们看着笼外青砖地上粘结着的、混合着污血的肮脏的鸡毛,便知小命难保,缩着脖子,瑟瑟发抖。郑二楞卖完一笼,再从地下室捉几只填上。
郑二楞选鸡,跟选妃子似的,很在意外观。那些体态矫健、羽毛浓密、色彩艳丽的鸡,最中他意。小咸菜不止一次骂他蠢,说是卖鸡应该挑肥的,压秤,能多赚点。郑二楞龇着牙,说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这样的鸡才有赚头呢,不过他不说其中的玄机。倒是黄鸡白酒的冯喜来看出了奥秘,他知道郑二楞收购土鸡,不论斤,论的是肥瘦,而卖的时候呢,论的是斤。也就是说,羽毛越厚,越划得来,因为多一两羽毛,就多得两三块钱。他收购来的,多是羽毛丰满、便宜之极的瘦鸡!当冯喜来戳穿郑二楞的把戏时,他梗着脖子辩解:“秃头秃屁股的鸡,都是病秧子!谁得意!”虽然嘴硬,他卖给冯喜来土鸡时,会少要一两块钱。
春婆婆见着那些缩成一团的鸡,叫了声:“可怜见的——”,然后抖着编织袋对郑二楞说:“垫鸡窝剩锯末子了吧?给俺点,今冬溜窗缝使。”东北人习惯把“糊窗缝”说成“溜窗缝”,这个“溜”字,不仅形象,念起来也更上口。
“嗬,春婆婆,您住的那小楼,冬天那么热,我老见你们敞阳台放热气,还用锯末子封窗?”郑二楞使劲眨巴着泪汪汪的眼睛。
“不舍得给俺是不是?”春婆婆故意“哼”了一声。
郑二楞“哎呦呦”叫着,说:“春婆婆,您使锯末子,是它的造化呀。估摸着锯末子在您家呆一冬,开春时都得变成黄金啦!”说着接过编织袋,拐到屋后放杂物的棚厦,盛锯末子去了。
装完锯末子,春婆婆又让郑二楞帮她去玉门街的老榆树下,撅几条树枝,说是捏蜡花用。郑二楞虽然个子高,但比起那些高大的榆树,还是矮小了。他高扬手臂,也够不到最下端的枝桠。郑二楞说,榆树枝桠难采,又不好看,不如采丁香枝条,矮株易采不说,枝杈也美。春婆婆说:“可不是吗!插上丁香枝,兴许来年开春时,锯末子上能开出花呢。”
郑二楞帮春婆婆将锯末子扛回家。这一带的人,帮她干点小活,已成为习惯了。春婆婆要沏茶给他喝,郑二楞说:“茶跟汤药似的,咱享受不了。明下晌儿去黄鸡白酒,您赏盅酒吧!”
春婆婆一撇嘴说:“看来干活不要工钱的主儿,这世道没啦!”
郑二楞呵呵笑着,赶紧回去守他的鸡摊儿去了。
郑二楞走后,春婆婆觉着乏,便歪在沙发上小睡片刻。等她醒来,太阳快到中天了。她喝杯茶,吃了两条奶油酥心蛋卷,去尚易开的院子采丁香枝。
如果说烟火街像一条铺展开来的又宽又长的灰白色的金丝绒布的话,玉门街就是横在它上面的一支短笛。春夏时节,这笛子是绿色的;冬天的时候呢,雪天是银色的,而雪被泥土弄污了,则是黑褐色的;此时秋叶铺地,它成了金色的短笛了。春婆婆踏上玉门街的时候,想着天上的哪位神仙爱笛子,没准会趁月亮好的夜晚,伸出长臂拈起它,吹上一刻呢。
玉门街一带住的多是引车卖浆之流,拥有律师事务所的尚易开,在这里就算头面人物了。尚易开曾是铁路局的一名中层干部,十几年前因为严重渎职,被检查机关提起公诉,法院判了三年,他只坐了一年多牢就出来了,说是在狱中有立功表现,获得减刑。春婆婆在黄鸡白酒小酒馆,听人议论过尚易开为什么能那么快出来。说是他被检查机关带走后,交代问题有技巧,将顶头上司统统绕开,与他们的权钱交易一概不提,这样拔出萝卜不带出泥,泥土依然给他提供充足的养料。与尚易开有瓜葛的头头脑脑,用尽办法往出捞他。尚易开出狱后,跟以前一样风光。出门有车接送,华服美食依旧。
尚易开住的小洋楼,原来也是与人合住的。他动用关系,硬是将那户人家迁出,独享小楼。这一带住户中,也就是他家的院子没有煤棚,规整漂亮。米黄色木栅栏围起的庭院中,花木繁茂。迎春、桃红、丁香和蔷薇,一到春天次第开放,蜜蜂、蝴蝶、鸟儿,甚至叫春的流浪猫,都恋着那院子的花树,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春婆婆不讨厌尚易开,正是因为流浪猫叫春扰得他睡不好觉时,他从不埋怨。
尚易开出狱后,在开发区开了家律师事务所。开始几年生意不错,可是近两年,律师们纷纷跳槽,他快经营不下去了。春婆婆听说,根源在于尚易开保下的那几个人,纷纷退休了。这些有钱有势的主儿,大都在沿海城市买了房,离开哈尔滨,颐养天年去了。尚易开失去保护伞,立刻成了落汤鸡。他鬓角白了,不爱刮胡子了,十天半个月的不换一套衣裳,背也有点驼了。以前他从不到小酒馆吃酒,可是今年以来,他已经到黄鸡白酒三次了!有一次春婆婆逢着他,他喝得酩酊大醉,说是要把比乐街一座俄式老房子盘下来做酒吧,请春婆婆当女招待,她只需坐在门后的椅子上,来了客人问声好就是。他包吃包住,一个月净给她三千。黄鸡白酒的冯喜来一旁听了,龇着两颗麻将牌似的大板牙,说:“雇佣百岁老人当招待,这可丧良心呀。春婆婆也不会放着清福不享,遭这份罪去吧?”尚易开含糊不清地对冯喜来说:“我明白、你、你为啥、不让春婆婆去。你这黄鸡白酒、不也靠、靠老寿星、给撑腰吗?”冯喜来叫道:“哎哟,你可不能红口白牙污人清白!春婆婆来这里,是她自己喜欢!再说了,我这小馆的麻油酥骨鸡,在哈尔滨可是一绝,这一带的人谁不知道?不说别的,好多人家三十晚上的年夜饭,都得订它!你问问老寿星,是不是这样?”春婆婆不吭气,她凭什么吭气呢。在她眼里,尚易开和冯喜来都是孩子,小孩子斗嘴,哪有对错呢。
尚易开家门庭冷落了,可蝴蝶呀蜜蜂呀鸟儿的却照旧来,那院子的春光也依旧灿烂着。尚易开惜花,不许别人折一枝,但春婆婆采,他是欢喜的。花开时节,若是路遇春婆婆,他要拉她到自家小院赏花,临走时再剪上一簇桃红或是丁香,让她带回家。
春婆婆走进尚易开家的院子时,他婆娘老乔正腌酸菜。花树间放着一口大缸,老乔正把晒好的白菜往里装。摆一层,撒层盐。再摆一层,再撒层盐。由于肥胖,她低头抚弄白菜时,丰满的双乳颤动着,看上去像是两棵圆实的大白菜,也要掉进缸里了!
老乔是小乔时,杨柳细腰,模特身段。她虽不漂亮,但身为医生,穿着白大褂,飘飘摇摇的,再加上注重保养,肤色白里透粉,光洁细腻,看上去风姿绰约。可是尚易开一倒霉,她内分泌失调了,一路高歌猛进地胖起来,脸庞变成了倭瓜,屁股变成了磨盘,清脆的嗓音也变嘶哑了。小乔心不在焉,出了两次医疗事故,终于失去工作,沦为家庭主妇。小乔成为老乔后,沉默寡言,见着人从不打招呼。你若在烟火街听见她说话了,一准是买菜时与摊主讨价还价呢,而以前她是不还价的。老乔最大的功劳,是将儿子培养成才。那个单薄纤细的男孩子,以哈尔滨理科前十名的好成绩,考入了哈尔滨工业大学。春婆婆记得,老乔前年收到儿子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一个人去了黄鸡白酒。她要了整只的麻油酥骨鸡,一斤烧酒,独斟独酌。她不使筷子,撕扯着鸡肉。每吃一块肉,就喝一盅酒,然后看一遍录取通知书,再撕一块肉,喝一盅酒,看一遍录取通知书。老乔吃喝完,酒盅一副风尘相,浑浊不堪;而录取通知书被油污点染成花纸了。老乔走出店门后,搂着一棵老榆树,泪涟涟地叫着:“我的好姐妹呀——”
老乔见春婆婆来了,直起腰,抹了一下额头的汗,说:“花花没来这儿。”她见前几天春婆婆四处找猫,以为她是为这个来的。
春婆婆告诉老乔,该溜窗缝了,她想撅几枝丁香枝条,捏蜡花用。
老乔“哦”了一声,停下手中的活儿,奔向丁香树,伸出浑圆的胳膊,“咔嚓咔嚓——”地一连气折了七八枝,放到春婆婆怀里,说:“相中哪枝,自个选吧。”接着腌酸菜去了。老乔的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落叶波峰一样起伏着,一看就是秋风的手笔。老乔返身去墙根下抱白菜时,将干爽的落叶踩得刷啦啦响,好像她的脚在翻阅着一本旧书。
想起多年前的小乔,春婆婆的眼睛潮了。
春婆婆回家选好丁香枝,便去抽屉翻捏蜡花用的蜡烛。家里有个老式五屉柜,紫檀木的,盛着春婆婆的生计。针线盒药盒、锤子钳子、毛巾香皂、牙膏牙刷、胶水印泥、尺子剪子、窗帘钩蚕丝扇,过日子该用的东西,似乎在那里都可找到。春婆婆一旦缺东少西了,会惯常走到这个柜前,挨个抽屉拉。它们就像百宝匣似的,总不会让她的希望落空。这个五屉柜还是春婆婆婚后,她男人马奔打的。虽然使了七十多年了,依然很结实。除了漆色黯淡,找不出它的大毛病。春婆婆翻遍了抽屉,连个蜡头都没找到,这让她很失望。她好像还是第一次在五屉柜面前碰壁,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也不帮俺弄杆蜡出来——”,埋怨起已过世半个多世纪的马奔。在她心目中,这么多年来,她之所以找什么能得到什么,是马奔暗佑的结果。
没能在家找到蜡烛,春婆婆便去王老闷的杂货铺。王老闷一听说买蜡烛,用二拇指弹着柜台说:“春婆婆,这年头除了庙里,谁家还点蜡呀?我也就是过年时上一箱红蜡,人们买了供祖宗用,要是平时进,一根也卖不出去!”
王老闷的话,倒提醒了春婆婆。黄鸡白酒供奉财神,每逢初一十五,神龛前摆着瓜果梨桃,香烛的气息会将麻油酥骨鸡的香味压下去。反正她也该去那儿吃酒了,就手朝冯喜来讨上一根就是了。走时再要一摞旧报纸,糊窗缝需要的蜡花和窗纸就齐全了。
黄鸡白酒小馆在烟火街的中段,与玉门街相距不过百米。房子是铁路局六十年代建造的,最早是一家印刷厂。如果说它背后的俄式老建筑是一群破落贵族,它就是忠诚的仆人了。虽然矮矮墩墩,其貌不扬,但它墙基厚实,高门方窗,天棚和地板都是木制的,看上去朴素亲切。这幢狭长的房子一分为二,东侧是黄鸡白酒小馆,西侧是粮油店。房子门前有两棵大榆树,挂着标有“古树名木”字样的黄铜牌子。一棵直溜溜立着,一棵则罗锅似的,将半个身子扑在屋顶上。这棵树因为环抱烟囱,被熏得面色黧黑,很多枝桠干枯了,春夏时节别的榆树枝繁叶茂,而它绿意阑珊。
春婆婆走进酒馆时,冯喜来正愁眉苦脸地翻报纸,灶房传来桂香的训斥声,这说明店里只他们夫妻俩。冯喜来爱看报,《生活报》和《新晚报》是他的最爱。他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出家门,去西大直街口的报摊买两份报回来。冯喜来看完报,客人来了接着看。都看过了,便摞在墙角。废报纸在黄鸡白酒是能派上用场的,桂香常取了它,擦拭刀刃沾上的油污,或是剐鱼时垫在地上,收拢雪片一样飞溅的鱼鳞;开化时客人的皮鞋溅上了泥点,把它当擦鞋纸;而那些喜欢抽旱烟的人,会撕一条下来卷烟丝。
桂香听见门响,知道这时辰来的人是春婆婆,没什么好忌讳的,照例发泄着不平。她每回数落冯喜来的内容都不一样,有时因为他喝多了免去客人的酒钱,有时因为在他手机上发现了暧昧短信,有时因为他随礼拿多了钱,有时则因为他去洗浴中心泡小姐。这次呢,是因为股票。她骂他榆木脑袋,说是那支股票谁都不看好,他非要买,结果一万多块钱被套进去,等于跌进深谷,难有出头之日了。冯喜来正被她唠叨得心烦,春婆婆来了,连忙得救似的起身问候,将话题转移了。春婆婆问他可有蜡烛,冯喜来拍着胸脯说:“我这黄鸡白酒是聚宝盆,要啥有啥!就是没有的话,春婆婆要蜡烛,我宁肯跑趟极乐寺的香烛铺子,也得给老神仙买到!”他的话音刚落,桂香用托盘端着一壶酒和两碟小菜出来了,她骂冯喜来:“嘴甜的男人都没好东西!”
小酒馆摆着的桌椅都是木制的,为求朴拙,与木天棚和地板协调,桌椅追求的是简洁稳重的风格,方桌的板材有两寸厚,椅子的靠背直上直下,没有弧度和雕饰,中规中矩。春婆婆喜欢坐在远离窗子的位置,因为她这辈子看过的风景太多太多了。
大概是比往日多走了点路,两盅酒落肚,春婆婆有点困了,她放下筷子,歪头打起盹来。很快,她走进了一片盛开的梅园。梅树枝头满是雪白的花朵,亮晶晶的,星星一样。春婆婆看到马奔从梅园深处走来,穿着对襟的蓝布褂,黑色灯笼裤,见了她一愣,说:“春春,你怎么老成这样啦?”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而她脸颊的皱纹深重得像榆树皮,头发也跟白梅一个颜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