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黄鸡白酒:迟子建最新小说集 >
- 别雅山谷的父子
上部:父亲
父亲讲他给鄂伦春人放电影的故事时,母亲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织毛背心;弟弟将从山中捉来的野猫,绑在八仙桌子的桌腿上;我呢,把一双刚刷好的白球鞋摆在炕沿,拜祖宗似的,跪在地板上,用白粉笔涂着鞋面泛黄的地方。
窗外的小黑狗如往常一样,在黄昏时刻,将觅食了一天的鸡们,一只只从院外撵回来,往鸡架赶。想必那天映在玻璃窗上的火烧云,太像一群金色的毛毛虫了,贪吃的花公鸡不肯进笼,张开翅膀扑向窗子。忠于职守的小黑狗为了逮它,跟着扑过去,结果花公鸡毫发未损地落下来了,小黑狗却磕着了头,疼得嗷嗷直叫。弟弟火冒三丈地跳下炕,埋怨母亲今年没有给大公鸡剪翅膀,它春天开始就为非作歹,跳进菜园,将菠菜和小白菜鹐得尽是筛子眼;到了夏天,还飞到板障子上,顺着它跳到房顶,啄破油毡纸,他住的小屋因此漏雨,淋湿了枕头,枕头瓤子发了霉,晚上睡觉感觉是枕着一坨牛屎。
我说:“大公鸡是红小兵,因为它脖子上吊着的玩意跟红领巾一样,谁能拦着它造反!”
弟弟瞪着我说:“那你就是大公鸡的姐姐!”
我刚加入少先队,脖子也拴上了红领巾。
正当我被噎得不知如何反驳时,母亲拿起窗台的剪子递给弟弟,意思是:你自己动手剪花公鸡的翅膀呀!弟弟没有好气地说:“都下霜了,鸡架就快搬回屋子,它也蹦跶不了几天了,还铰个屁!”说完,他敲了下窗子,骂小黑狗:“别叫了,笨蛋!”
母亲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本来雪白的牙,被火烧云给映照成金牙了。
父亲讲故事,往往为着多喝两盅酒。家人吃完了,可他酒兴正浓,不想下桌,只好拿故事当糖果,甜我们的嘴,这样谁也不好意思说他了。他的故事多是讲别人的,很少涉及自己。他一讲自己,就是小时候给地主放丢了一只羊,挨了顿皮鞭。这故事把弟弟听烦了,有次抢白他:“地主雇你也真倒霉,连羊都看不住!”
父亲气个倒仰,抓起笤帚疙瘩要揍他,说:“连阶级都不分,同情地主,长大了还不得是恶霸!”
弟弟敏捷地闪开了,梗着脖子辩解,说他和小黑狗是一个阶级的,与大公鸡则是两个阶级的!
父亲的笤帚疙瘩够不着弟弟,或者说他故意不去够吧,他将战火转移到母亲身上,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肩,说:“怎么弄出这么个不开窍的儿子!”
母亲动了真气了,她夺过笤帚疙瘩,照着父亲的肩狠打了一下,回敬道:“还不是你弄的!”
父亲疼得龇牙咧嘴,但他乐了,我们也乐了。
父亲讲故事,很少有迷住我们的时候,所以他更像是讲给自己听,但那天的情形却不一样。
“平时去林场和部队给汉族人放电影,我都带着徒弟,可是给鄂伦春人放电影,徒弟就不敢跟着去了,你们猜为啥?”父亲卖起了关子。
“鄂伦春人有枪呗——”我说。我曾在山间公路上,看见鄂伦春人骑马而过,马蹄扬起的尘土,迷过我的眼睛。我怕马,也怕鄂伦春人。因为马蹄像手榴弹,而鄂伦春人挎着的枪,在我眼里满腔乌云,能迸发闪电。
父亲快活地冲我眨了眨眼,算是承认我说的靠谱吧,之后他拍着八仙桌,说:“在他们那里,酒比枪要吓人!”说完拿起酒壶,添了一盅酒。他倒酒的时候,母亲飞白眼,弟弟撇嘴。只有我和野猫,没有给他坏脸子。
我家的八仙桌是樟子松的,一米见方,三拃高吧,四条桌腿跟猪腿一样茁实,桌面有黑褐色的木头节子,像嵌着几颗栗子,让人老动抠出吃掉的心思。这桌子含松脂,有香气。平素它戳在墙根,饭口时才撇腿上炕。由于经年累月搬上搬下的,磕磕碰碰不断,四个桌角就像烂了嘴似的,全都有伤,好在桌面没有开裂,花纹清晰,明净光滑。
父亲用生葱蘸了下黄酱,眉飞色舞地嚼着,喝了口酒,说:“给鄂伦春人放电影,徒弟跟我去过两回——喝伤了!鄂伦春人喝酒,不论碗,论囊!囊是什么造的呢?皮子!鹿皮的或是狍皮的。哪个囊不装个三五斤酒?你到了他们那儿,刚在撮罗子坐下来,一碗奶茶还没喝完呢,酒囊就扔过来了!”
我问:“什么是撮罗子?”
父亲说:“就是用松木杆搭成的小帐篷,上尖下圆,戳在林间,随时随地可以挪动。你不喜欢这儿了,就再换一个地方。”
弟弟羡慕地说:“要是咱家的房子能搬就好了!我把它挪到河边,不用闻茅楼和猪圈的臭气,做饭洗衣省得挑水,夏天下河洗澡抓鱼,冬天河上冻了,出门就能抽冰尜玩!”冰尜就是陀螺,圆形,上大下尖,有木制的,也有铁制的。若是木制的,底下便嵌着一粒铁珠。将冰尜摆在冰面上,一鞭子抽过去,它就像受了主子驱役的奴隶似的,团团转。弟弟喜欢抽冰尜。他一抽冰尜母亲就不高兴,他在寒风中玩得直淌大鼻涕,弄污袄罩,还得给他洗。
我说:“上尖下圆的撮罗子,一定像坟包!他们住在坟一样的窝里,不害怕?”
父亲说:“我这二丫头就是不如大丫头会说话!什么坟包,你就不能想点美的?”
父亲说的大丫头,指的是比我大六岁的姐姐,她勤劳能干,乖巧懂事,在呼玛河南岸的农场做知青。估计她割完麦子,也快回来了。农场距家五十多里地,平常她很少回来。而我这个不受待见的二丫头,刚上初中。
父亲警告我们不许插言了,好故事要是老被打断,就成了断线的珠子,美就被破坏了。他说:“徒弟第一次跟我去,鄂伦春人把他灌得人事不省,尿了裤子;第二次去,喝得他把胆汁都吐出来了。从那以后,一说给鄂伦春人放电影,他就嘴苦,吃不下饭,我只好一个人去。鄂伦春人接我,不管冬夏都骑马。别看他们的马儿个头不高,那才灵巧有劲呢!他们的撮罗子里,除了供奉山神‘白那恰’,还供奉着马神‘昭路布如坎’。”
弟弟性子急,他说:“别老说马,说人呀!”
父亲说:“不说马,哪有人?鄂伦春人,是跟马联系在一起的!那次接我的人叫葛列尔,外号葛一枪。为什么?他是神枪手,他打猎物,弹无虚发,一枪致命!所以他出门时,猎枪里只搁一颗子弹,牛不牛?他那天中午接我时,自己骑匹黑马,还牵来两匹枣红马。为什么牵两匹呢?一匹给我骑,一匹驮设备,小型发电机、柴油桶、放映机、银幕袋、拷贝箱、大喇叭,放电影需要的东西都得带上。驮设备的是高头大马,威猛有力,我骑的瘦弱矮小,但温顺灵巧。葛一枪在前面开路,驮设备的马在中间,我断后。那是八月,树叶最肥的时候,林子密极了,我们一路穿山越河,碰到过好几次动物,飞龙,灰鼠,猞猁,还有野兔,葛一枪统统放过了。我还以为他嫌这是些小动物,不值得浪费那颗子弹,一问他,他说他们刚打了头犴,够吃好多天的,不能见着动物就打,那样太贪心了。鄂伦春人打猎物,集体享用,不像我们,过的是死门日子,各家顾各家!我问他不打猎时,是不是就不用带枪了?葛一枪说只要在山里,枪就不能离身,枪里得上一颗子弹,万一碰到黑熊和狼,赶上它们脾气坏,就得动家伙!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我们刚过一个河汊子,黑马突然停下来,叫了起来。原来,前方的松树林里,一头母熊领着它的两个熊仔,在一棵雷击树上玩耍呢!雷击树黑黢黢的,熊黑乎乎的,要不是黑马叫,你真发现不了它们呢。早年我来大兴安岭,就听山民讲过,林子常有黑熊出没。听说一个五人森调队勘察时,就碰到过黑熊。那时的森调队是配枪的,其中有个叫吴老憨的,自恃枪法好,枪就背在他身上。结果他一枪打过去,子弹飞了,再打,又飞了!一梭子子弹打光了,没伤黑熊一根毫毛。黑熊被激怒了,它扑过来,把吴老憨按在地上。黑熊的爪子生着毛刺,力气又大,只要它愿意,轻轻一揭,就能掀掉人的脑壳!吴老憨吓傻了,同伴们也吓傻了,谁也不敢动。黑熊最后可怜了吴老憨吧,把他扒拉到一边,捡起枪,直立着,像个战士似的,抱着枪雄赳赳地走了!它刚走十来步,就把枪给摆弄走火了!子弹扫着了它的后爪,把它气得啊,将枪摔向一块大石头,砸个稀巴烂。原先站着的几个人,吓得都瘫倒在地,以为黑熊会返身报复他们,个个吓尿了裤子!可是黑熊瘸着脚走了。吴老憨这一吓,坐下病了,看见头猪都发抖!听说他老早就病退了。我一想起吴老憨的故事,想着葛一枪只有一颗子弹,可是熊有三头,吓得浑身哆嗦,差点没从马上摔下来。那时我还没谈对象呢,你说一个小伙子要是连姑娘都没搂过,被黑熊一巴掌给拍死,得多冤屈呀!”
弟弟显然被故事吸引了,他回到炕上,拿本小人书乱翻着,目光却放在父亲身上。父亲说到“搂姑娘”的字眼时,他一扭头,说:“流氓!”
母亲刚好织完一股针,她举着从毛线堆脱颖而出的织衣针,朝父亲比划着,说当年黑熊要是吃掉他就好了,省得她嫁给这么个主儿,跟着他生孩子遭罪不说,还得闻他的臭脚丫子味。她埋怨父亲从五七干校回来,没改造好,堕落成酒鬼了!
父亲揉了下鼻子,说:“我也恨黑熊,当初它们要是吃掉我,现在就不用遭这份洋罪了!管老婆管孩子不说,喜欢的书要烧掉,不喜欢的书得天天读,还得下放劳动,活得没滋味!”他说到不喜欢的书要天天读时,我扫了一眼书柜里孤独地站立着的红宝书,小声说:“反动!”母亲大惊失色地看了一眼窗外,确认没外人来,这才放心,嘱咐我们不许把父亲的话乱说出去,接着织毛背心了。她织得熟练,仰着头,基本不用看针。
父亲说:“葛一枪没有开枪,他回头给我使个眼色,示意我跟着他走,在马背上轻轻一拍,我的枣红马便跟着前面两匹马,从雷击树下顺顺当当地过去了。不怕你们笑话,我吓得头皮发麻,气都喘不匀了。我还记得,母熊和熊仔端坐在弯曲的树干上,一动不动,好奇地看着我们。它们有着漂亮的铜铃一样的圆耳朵,胸前有道弯曲的对号似的白杠,好像老天许可它们在人间生活,给它们打上了这样的记号。黑熊的眼睛比人的要清亮,很美!我们走远了,葛一枪这才对我说,只要你不惹黑熊,它们不饿着的话,是不会主动出击的,尤其是母熊,它为了保护自己的熊仔,更不会轻易伤人,它怕熊仔吃亏。我问葛一枪,万一情况不妙,一颗子弹对付不了三头熊,那咋办?他说他的狍皮靴筒里,各插着一把猎刀呢!他曾用猎刀,抓过日本鬼子,干掉过凶狠的母狼,根本不需要子弹!”
弟弟不信地问:“他还抓过鬼子?”
父亲说:“可不是吗,苏联红军和日本关东军交火时,有两个日本鬼子从西口子,逃到林子里。那是秋天,葛一枪打到一头野猪,骑马驮着猎物回营地的路上,在一条小河旁遇见了两个吃臭李子的鬼子。鬼子有枪,但他们在山中逃了一个月,晚上一有野兽叫就放枪,再加上打猎物填肚子要开枪,子弹用光了,枪成了哑巴!他们只好吃蘑菇和浆果充饥。鬼子看见鄂伦春人驮着一头野猪,两眼放光,他们已经好多天没吃肉了。他们见葛一枪的猎枪不是挎在身上,而是绑在马上,知道他的枪也是废物,胆子大了,想着两个人对付一个人,应该没问题,就举着不能冒火的枪,呜哇叫着冲上来。结果怎么样?葛一枪跳下马,两手同时伸向靴筒,嚯,两把寒光闪闪的猎刀就在手上了。他力气也真是大,两只胳膊张开,再收紧,鬼子的脑袋就进了臂弯了,猎刀正抵着俩狗日的脖颈子,生擒了小鬼子!制服他们后,葛一枪用绳子捆了他们的手,拴在马上,拽着他们走。葛一枪心眼好,见鬼子面黄肌瘦、胡子拉碴的,越来越跟不上马的步伐,知道他们饿得够呛,没力气了,就停下来,笼了堆火,用猎刀卸下块野猪肉,给他们烤着吃。小鬼子不但吃着肉,还喝着了酒,他们感激地给葛一枪跪下了!”父亲说到这儿,喝了一大口酒,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笑着说:“扯远了,得说放电影的事了!”
可我想知道那两个日本鬼子的下落,问:“他喂饱了鬼子,把他们带哪儿去了?”
父亲说:“啊,自然是抄近路,交给了刚解放了欧浦的苏联红军!苏联红军奖励给葛一枪一箱子弹呢。”
弟弟不满地说:“要是我遇见日本鬼子,就用刀‘咔嚓’了他们!”
父亲说:“杀俘虏是有罪的,不能那么干。苏联红军将俘虏的鬼子,全都押解回去,给他们修公路去了。反正当了战俘,没有好下场的!看似有活路,其实是死路一条!”
母亲撇了下嘴,说:“苏联红军也不都是好东西!”
父亲说:“那是啊,苏联红军帮着我们收复东北时,没少祸害咱们的杰姆什卡和玛达姆!”
弟弟问:“什么是杰姆什卡和玛达姆?”
父亲说:“你两个姐姐是杰姆什卡,你妈是玛达姆!”
弟弟半懂不懂地说:“好男不和女斗,祸害她们有什么意思!”
母亲说父亲:“这故事照你这讲法,还不得讲半宿儿?东一撇子,西一扫帚的,离题万里,亏你还是个老师!”
父亲赶紧回归正题,说:“我们到那儿时,天色就跟现在差不多,火烧云落了,天开始暗了。那个营地,在一条美丽的山谷里,叫别雅山谷。‘别雅’在鄂伦春语里,是月亮神的意思。站在这条山谷的谷底,你看两侧的山,觉得这就是老天爷放映电影的地方。老天爷真聪明啊,他把雪白的幕布,挂在了山岭之间。他坐在天上,常年看着人间的电影。彩云呀鹞鹰呀,野花呀溪流呀,山猫呀野鹿呀,他想看什么,就来什么。”
“别瞎抒情了——”母亲再次打断父亲,“说你到了别雅山谷后的事情吧。”
父亲低下头,露出忧伤的神色。他的忧伤在薄暮的黄昏,分外动人。看得出他对别雅山谷的描述,还没有尽兴。他说:“我们到了鄂伦春营地,迎接我们的,先是各家的猎犬,然后才是人。鄂伦春人的猎犬,非常通人性。主人出猎时带着它们,它们的鼻子才灵哪,百米之外,就能闻出动物的气味,把主人引向那儿。在外宿营,万一来了黑熊和狼,它们会把主人扒拉醒。尤其是猎犬中的头犬,威猛机智,能独自逮住兔子、灰鼠这样的小动物,简直就是侦察兵,所以鄂伦春人有‘好狗不换马’的说法。”
我问:“那葛一枪咋不带猎犬呢?带上它,不就等于带着子弹库了吗?”
父亲乐了,夸我:“我二丫头这话说得还不错!”他说:“葛一枪原先也有猎犬的,叫黑晶,黑色的公狗,个头不高,但非常厉害,能逮住兔子,捉住野鸡!有一年,葛一枪带着黑晶出猎,在叉巴河,遇见了汉族人挖的陷阱。陷阱伪装得太好了,葛一枪和他的马都没察觉,可黑晶发现了。它见势不妙,冲上去拦住马。马停下了,它却落到陷阱里!那陷阱两米来深,布着铁丝网,黑晶的身上被扎了无数窟窿眼,死时浑身是血,真惨呐!葛一枪忘不了黑晶,从此后不再养狗。他在山中遇见陷阱,就撕开它的伪装,将它填平。唉!”
“挖陷阱的人真坏——”弟弟诅咒说,“让那样的坏人家,生的男孩不长鸡鸡!”
母亲“扑哧——”一声乐了,说:“你长着鸡鸡,说明咱们是好人家!”
我扔掉粉笔头,双手堵起耳朵,说:“磕碜!”
父亲的故事就像爬坡的驴子,虽然慢腾腾,总归是前进着:“我下了马,进了葛一枪家的撮罗子,发现犴肉和酒囊已经摆好了。可是人没吃呢,苍蝇就动上嘴了。葛一枪的闺女,小名叫小铜铃,是个胖墩墩的丫蛋,正挥着胳膊赶苍蝇。葛一枪说,林子里的苍蝇干净,他们平素吃东西,不忌讳它们,也不备蝇甩子。看来是他老婆怕客人瞧见苍蝇犯恶心,让小铜铃驱赶的。葛一枪的老婆叫孟百合,个子不高,很黑,塌鼻子,整个人看上去像发酵了的面团,眼睛都快给胖没有了,只剩一道缝儿!她将犴肉做了三种:一种是煮的,没有熟透,还带血筋呢,这种肉用手撕着吃,那才鲜呢;还有一种是烤的,用苏子叶和盐腌渍过,外焦里嫩,吃了一块还想着第二块,不吃三块你肚子里的馋虫都得闹你呀;再一种我最得意的,是把犴肉和老山芹剁碎,灌进肠衣,蒸熟后,用刀一截截地切着吃。嗬,那酒菜那个硬呀,现在想来都淌口水!鄂伦春人不吃独食,喝酒的时候,整个营地的男人都来了。太阳落山了不要紧,他们在撮罗子外的空地上,划拉点干柴棒,点起火来,吃着喝着说着唱着,那叫一个美呀!那红彤彤的火堆,就等于太阳,等于灯了!”父亲豪情万丈地述说着,声调高了起来:“我喝了大概半斤左右吧,瞅人时就不真亮了。我说不能喝啦,万一醉倒,就没法放电影了!他们很聪明,说是先把电影放上,边喝边看,两不耽误。这主意真是好呀!过去皇上年节摆宴席,不也得请戏班子,唱个戏吗?他们看过两场电影了,知道怎么放,早就把拴银幕的两棵树找好了。我清楚地记得,那两棵松树,一棵粗,一棵细。葛一枪挂银幕时,开玩笑说粗的那棵是他老婆,说完还跟山羊似的,啃了口粗树的树皮;他老婆嘴巴也不饶人,指着那棵细的树,说葛一枪跟它一样,从来没粗过,再吃再喝也是个细,冤鬼托生的,她每天搂着根干柴棒,老担心把他给撅折了,把我们给乐的啊!银幕挂好了,在树上再拴上大喇叭,将柴油发电机哒哒发动起来,连上线,支好放映机,拷贝一上,电影就开演了。看电影的,除了人,还有猎犬和狍子。猎犬多,狍子只有一只。鄂伦春人养狗,基本不养狍子。狍子一般是草黄色的,只有尾根是白色的,可那只狍子通身雪白!它没长犄角,是头母的。白鹿和白狍子,在他们眼里是神,捕到白狍子后不能杀,得好好养着,走哪儿都牵着。它还有个名字呢,叫衣嘎布,就是思念的意思。”
“那白兔为什么就不是神了?”我问。
弟弟撇下小人书,冲我大声说:“真笨,兔子都是白色的,不稀罕!狍子和鹿成千上万,也出不了一只白的,爸爸常说物以稀为贵,这个还不懂?”
父亲转而表扬弟弟了:“我儿子这么小,就会用成语了,了不起!”他骄傲地喝了一大口酒。
我受了奚落,一肚子不高兴。球鞋涂好了,我故意将剩下的小半截粉笔扔进灶坑,拎着它们出了屋,晾在院外的窗台上,心想我不听故事又死不了,干吗让人说呢!我出门的时候,母亲骂我是个败家子,看来她心疼那截粉笔了。天越来越暗,星星探头探脑的了。鸡全都归笼了,可是因为听故事,弟弟忘了他的活儿,鸡笼门还敞着,小黑狗只好趴在笼子前,警察似地蹲守着。我的出现,让它欢天喜地,它跑过来舔我的裤脚,使劲摇尾巴。可我一想关鸡笼门的活儿,不该我做,于是踢开它。小黑狗生了气,跑到仓棚前趴着去了,大有罢工的意思。不过它赌气了不到两分钟,听见鸡们咕咕咯咯地蠢蠢欲动,又回到鸡笼旁了。而我惦着故事,也不争气地抬脚回屋了。
“葛一枪有个儿子,叫奇克图,跟你同岁!”父亲指着弟弟说,“他随他妈,又矮又胖,特别能吃。他年纪小小,就长着黑茬茬的小胡子了!他喜欢爬树,七八米高的大树,转眼之间,就爬到树梢了!葛一枪告诉我,奇克图见着大树就想爬,还想搭个树屋,睡在树上呢。奇克图喜欢白狍子,看电影时就把它牵来了。他和狍子卧在地上,都支棱着可爱的圆耳朵,看上去像一对好兄弟!那天放的电影是《渡江侦察记》,电影刚开演,因为里面的士兵取笑喝酒的班长,他们便议论开了,说班长是好人,其他士兵是坏蛋!八九分钟吧,影片中的小姑娘救下当年的连长,划船送连长脱离险境时,遭到日本鬼子的追击!这下好,葛一枪当真了,他扔下酒囊,抓起脚前的枪,对着银幕上的鬼子就是一枪!鬼子早没影儿了,银幕被打了个窟窿,把我给心疼坏了。我责任大呀,一块银幕值不少钱呢,修复个枪眼多难呀。我停下放映机,告诉他们电影里的人都是假的,不能当真。他们就说我坏,拿假东西蒙人!没办法,我只好接着放,这回人消停了,可是电影里狗一叫,奇克图一个口哨,银幕下的猎犬全都跟着汪汪叫。那只白狍子,大概觉得狗都叫,它不能不叫,也叫起来。以前我给他们放电影,都是唱戏的,大不了银幕上的人唱,他们也唱。他们唱的鄂伦春小调也好听,乐得他们唱。可是放情节片就出麻烦了!最有意思的是,电影里下雨,鄂伦春女人接二连三起身,要回撮罗子避雨,可那晚别雅山谷上空,吊着一轮大月亮!”
父亲讲到这儿,弟弟嘿嘿笑起来。他的笑声刚落,小黑狗叫起来。它叫得凶,看来咬的不是过路人,而是有外人登门了。母亲连忙放下手中的毛线活,出门察看。我们听见她在院外,跟一个男人寒暄着。等她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样东西,虽然光线暗淡,但我们还是认出了,那是一尊毛主席石膏像!母亲说,来的人是姐姐所在农场的副场长,进城办事,路过我们小镇,姐姐托他把石膏像带到家,说这是她当劳动模范的奖品!
父亲说:“怎么不奖励两瓶酒呢。”
母亲说:“还不如给条肥皂实用呢!”
弟弟则说:“麦子不是熟了吗,我大姐咋不捎点回来,烧麦子多香啊。”说完,吧唧一下嘴。
我一听他们对这奖品都不感冒,也发泄着不平:“发个铅笔盒多好呀,我的铅笔盒,都盖不严了!咱家都有两个毛主席石膏像了,还送这个!以后再刷像儿,得刷三个了,我可不干!再说了,三个都是半身像,没意思,看不见毛主席的腿!”
父亲母亲同声呵斥我:“不许胡说!”母亲更是把石膏像摆到八仙桌子上,在我胳膊上掐了一把,威胁我再敢胡说,就用针缝上我的臭嘴。
弟弟跟着助威:“我去找针线!”
我说:“你敢,我就先撕烂你的嘴!”说着,夺过他手中的小人书,那是本《杨门女将》,我觉得撕它等于打女孩自己的脸,便将它揣进裤兜,瞪大眼睛,从炕梢的小木匣里找出弟弟喜欢的《东郭先生》,“嚓——”的一声,把中间的一页撕下来了。弟弟气急了,鹞鹰逮小鸡一样扑过来,揪住我的长辫子,说是要用它拴野猫,让野猫把我的脸挠成血葫芦!我们斗气的时候,小黑狗大概不耐烦守鸡笼了,呜呜叫着挠门,而父母在议论送石膏像的副场长,说他已经是第二次来我家送东西了,是不是跟姐姐搞对象了?他们的口气有点欣喜,又有点担忧。我和弟弟才不管姐姐和谁好呢,我们亢奋地对骂着,说尽脏话,父亲实在听不下去了,拿起筷子,敲着酱碗说:“别闹了,再闹我就不讲故事了。”弟弟立刻松开手,我的长辫子秋千似的荡回来了。
小黑狗挠了半晌的门,无人理睬。它又回到鸡笼旁了吧——听不到它的动静了。
“边放电影边喝酒,那个美气,就别提了!人一高兴,谁给酒都喝,酒就没边没沿了,最后喝了多少,我自己也不清楚了!电影放到一多半的时候,我醉倒了。该换拷贝了,可我怎么也爬不起来。他们把我扶起,架到放映机前,可我的手不听使唤,眼睛也看不清东西,白搭!他们只好把我放回地上,由着我睡。我睡着,他们接着吃肉喝酒。看我不醒,便围着篝火唱歌跳舞。月亮走到中天了,我还睡着,小铜铃急了,去河沟舀了盆水,端回营地,将水撩到我脸上。别雅山谷有好多条小河沟,那水才叫清凉呢。我被凉水一激,睁开了眼睛。我最先看到的,是山谷上空的月亮,猛一看,就像一只飞翔的神鸟,山谷两侧幽蓝的山影,就是它张开的翅膀,那翅膀好大呀,无边无际的。小铜铃见她这招儿,终于把我弄醒了,高兴得直拍手。她还精神着,可有的孩子,困得支持不住,倒地睡了。奇克图简直气死我了,他竟然睡在了放映机的架子下,这下好,衣嘎布跟过去,闯了大祸!”
“衣嘎布是谁呀?”弟弟问。
“狗屎记性,就是奇克图牵着的白狍子!”我终于找到了还击弟弟的机会。
“衣嘎布这个坏家伙,把我放在草地帆布口袋里的最后一卷拷贝,给倒腾出来了!幸好放过的带子,都被我搁在架子上,没一股脑被它祸害着。我见衣嘎布把拷贝当面饼一样踩着,胶片被扯出来了,气得脑袋嗡嗡直叫。你说胶片又不是青草,有个什么啃头!我冲过去,从它嘴下抢出拷贝。奇克图被我喊醒了,知道心爱的衣嘎布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他很生气,折了根树枝,抽了它一顿,将它拴到一棵桦树上。我捧着拷贝,用剪刀铰掉被衣嘎布弄坏的胶片,接好,继续放电影。因为少了几米胶片,一些情节跟着没了,看的人接不上溜儿,七嘴八舌地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只好停下来,将漏掉的情节讲给他们,再放。可是小铜铃不干,她哭闹着,非让我把丢掉的故事,再搬到银幕上。你说我又不是孙悟空,哪有那本事!孟百合哄了半天,答应她冬天出了山,给她买花手绢和大虾糖,小铜铃这才不哭了。电影快结束时,战士最终把情报送到了我军手里,鄂伦春人全体起立,向他致敬!而情报送到后,按照暗号,河那边打响三颗信号弹报信,河这边点起三堆火呼应,他们更是激动得一个劲儿地鼓掌。猎犬见主人欢呼,也跟着呜呜叫,才有意思呢!我想啊,鄂伦春人要是上战场,个个都是好战士!”父亲说完,又是一番吃喝。
天黑下来了。父亲的咀嚼声停顿的一瞬,突然长叹一口气。
这声叹气,让弟弟以为故事结束了,他问:“完了?”
未等父亲作答,院子响起脚步声,接着屋门“嘎——”的一声被推开了。小黑狗没叫,说明来的人是爷爷。虽然他住在别处,但小黑狗知道他是亲人,是它唯一会摇着尾巴迎进的家门以外的人。
爷爷脾气大,嗓门高,一进屋就是批评:“没穷掉底吧?连蜡都点不起了?屋子这么黑!一家子都干什么呢?鸡架门也不关,万一黄皮子钻进去吃鸡,过年时这家的八仙桌子,还摆得上炖鸡?托生在这院的狗,真是倒霉!”爷爷气咻咻地说完这两件事,又开始说门:“这家的掌柜,懒得屁眼生蛆!门都沉成这样了,也不知道修修,谁家的门跟鹅似的嘎嘎叫?”
爷爷走到屋中央,叫了声父亲的小名,听到父亲答应了,他“哼”了一声,说:“怎么不把你给抓走呢!”
原来,爷爷先前坐在他房门口的木墩上抽旱烟时,碰到了镇子西头的张大麻子。他告诉我爷爷,傍晚他在公路碰到一辆警车,开得飞快,也不知它是路过,还是来我们这儿的。如果来我们镇子,抓的又会是谁?张大麻子吓唬我爷爷:“别是你儿子出事了!他不是进了两次五七干校了么?兴许在那儿说了反动话,让人揭发出来,给抓走了!”我爷爷一听急了,赶紧把烟袋锅往鞋底一磕,灭掉,上我家打探。他进了院子,见小黑狗守在鸡笼前,院子没乱,屋子也没哭声传出,便知父亲没出事。心托底了,他帮着关好鸡笼门,解放了可怜的小黑狗,这才进屋。
母亲起身,叫了声“爹”,吩咐弟弟赶紧点蜡。她请爷爷炕上坐,说是下霜了,天凉了,喝盅酒活活血脉。
爷爷又“哼”了一声,说:“我才不捡狗剩儿呢!”大踏步出去了。
母亲埋怨父亲:“爹来了,你怎么都不招呼一声?”
父亲说:“他一肚子火气,我敢吗?招不招呼又能怎样?我这个儿子,在他眼里还不如条狗!”
爷爷嫌父亲年轻时不听他的,学文不学医,跟着他提心吊胆过日子,对父亲心怀怨气。爷爷常自问自答地说:什么是好日子?太平就是好日子!说是掌握一门手艺,哪怕当个铁匠木匠石匠,喝口玉米糊都舒心;可是做书生的,哪朝哪代太平过?为了安慰爷爷,我和弟弟都曾表过决心,我说长大了当护士,什么人病了,都得请我给扎针;弟弟说他要当卖肉的售货员,我家人买肉,不用肉票,尽挑肥的给,气得爷爷鼻子都歪了,说女孩子当护士赶上男人来打针,还得按人家的屁股,多不体面!至于弟弟理想中的职业,他只报之以两个字来评价:“吃货!”
爷爷走后,我张罗着点蜡。
母亲问父亲:“讲完了吗?”
父亲说:“还没呢。”
弟弟高兴了,说:“我一猜这故事就没完!”
母亲阻止我,说:“听完了再点蜡吧,要不白瞎亮儿了。”
我答应着爬回炕上,猫一样地蜷到炕梢。
“电影放完了,我们把银幕卸下来,停了发电机。我归置东西的时候,奇克图慌慌张张喊他爸,说是衣嘎布不见了!葛一枪埋怨他:谁让你当着大家抽它了?它一生气,撒腿跑了!奇克图说,它不是神仙吗,咋还这么小心眼!奇克图很委屈,平时不拴衣嘎布,它都没逃,谁知给它上了绳套,它倒没影了!我们去看拴它的那棵树,发现绳子不是挣断的,而是它自己解开的。你说狍子能自己解开绳扣,不是神仙又是什么!鄂伦春人有鹿哨,可没听说他们有狍子哨。但是奇克图的口哨厉害,猎犬能听懂他的召唤,衣嘎布也听得懂。奇克图把大拇指放到嘴边吹着,以往衣嘎布一听这音,就蹦蹦跳跳地跑来了,可这回奇克图的口哨不灵了,他哇哇大哭。我安慰他,说月亮是个神仙窝,谁让今晚的月亮这么好,衣嘎布这是飞越山谷回老家了。奇克图边擦眼泪边说,他要飞进月亮,找回它来。我说,那你就得造天梯啦!我以为奇克图哭一会儿就完事了,谁知他没完没了,像死了爹娘!鄂伦春人也忌讳白狍子离开营地,觉得不吉祥,发誓要找回来。那时凌晨一点多了,葛一枪说他在太阳升起前,一定能找回衣嘎布。他不让别人跟着,回撮罗子取了三发子弹,单枪匹马地出发了。他说了,一找到衣嘎布,就像电影上一样,打三枪给他们报信!你们看,他们学电影里的东西多快!”
弟弟嘻嘻笑了,说:“那山谷里的人得点三堆火了!”
父亲说:“就是。葛一枪走后,大家开始划拉枝桠,攒成三大堆,单等枪响了,点起火来。可是等啊等,三点多了,天放亮了,没有枪声,深山里倒传来狼嗥,把孟百合吓坏了,她跑回撮罗子,跪在神像前祈祷去了。”
我打了个哆嗦,说:“我不往下听了,一定是狼把衣嘎布和奇克图他爸,都给吃了!”
“我这二丫头,就爱把事情往坏处想!”父亲一边埋怨我,一边说,“我看鄂伦春人都不吭气,就说了句电影里的接头暗号‘香烟洋火桂花糖’来逗他们,可他们不笑。奇克图一直攥着火柴,坐在枝桠堆旁。我朝他借火柴点烟时,发现那盒火柴已被他攥湿了,真是父子连心呀!就不像我这儿子,我挨了地主的皮鞭,他还说风凉话!”
弟弟赶紧申明:“要是你也快被狼吃了,我也会像奇克图一样伤心的!”
父亲说:“我也以为葛一枪九死一生了,可是太阳刚冒红,四点钟吧,‘啪——’的一声,山谷里传来一声枪响,跟着又是‘啪——’的枪声,真是让人激动啊!等最后一枪响过后,我们欢呼起来!奇克图点起三堆火,火苗腾腾的,蹿得老高老高,估摸着老天看见这三团大火球,也喜欢得不得了!枝桠烧得快,也就二十分钟吧,快烧落架了,我们赶紧续上干柴棒,让它再亮堂起来,大家围着火堆,又喝上了!反正电影也放完了,三声枪响,说明衣嘎布找到了,葛一枪也没出事,大家都高兴。我喝得舌头都木了,足足有一斤吧。葛一枪骑马带着衣嘎布回来时,迎接他的,就是守着火的奇克图和猎犬了,大家困的困,醉的醉,全都撂倒了!”
母亲问:“他老婆也睡着了?”
父亲说:“可不!”
母亲说:“她心可真大,要是我,怎么能睡着!”
父亲没有领会母亲这番话的情谊,傻乎乎地说:“那有什么!葛一枪打完三枪,她放了心,人一放松下来,猛喝一通,醉了睡着,太正常了!她醉倒时,我还没事呢。她躺在草地上呼呼睡,怀里抱着两个酒囊,那样子,就像一头母熊搂着俩熊仔,真招人稀罕!娶这样爱吃爱喝、心胸宽广的女人,福气呀。”
母亲“哼——”了一声,吩咐我快去点蜡,说是该拣桌子了。
弟弟有些失落地问:“这回讲完了?”
父亲说:“还有个尾巴呢。我那次放电影,没保护好银幕和拷贝,回去挨了批评,被扣了半个月的工资!等我转年春天去别雅山谷给鄂伦春人再放电影时,你们猜猜,我看到了什么?”
“月亮掉进山谷,变成了撮罗子,鄂伦春人住在月亮里了!”我说。
父亲欣喜地说:“嗬,二丫头的想象力真不错!”他赞美完我,也喝足了吧,很快把谜底告诉我们:营地多了两头小狍子!是衣嘎布生的。父亲说,衣嘎布那晚溜出去,回来后肚子揣上崽儿了。它生下的狍子,全是草黄色,跟其他狍子没什么两样。父亲最终评价道:“当神仙有什么好?不如一公一母两只狍子搂在一块,亲亲热热的有意思!”
母亲责备父亲:“当孩子说这话,也不怕带坏了他们!”
父亲说:“好孩子带不坏,坏孩子也带不好!”他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虽然看不清楚,但从他放酒盅的声音中能够听出,他是将它倒扣在桌上了。他喝完酒,喜欢这样放置酒盅。在我想来,酒盅里扣着一个圆圆的句号。
我去了灶房,从灶台摸到火柴,点燃了搁在碗柜上的蜡烛。当我捧着蜡台进屋的一瞬,父亲母亲觑起眼睛,弟弟则睁大了眼睛。看来上了年纪的人怕光,而年轻的眼睛不惧光。我朝八仙桌子走去,没等我放下蜡台,一直安静地趴在桌角打盹的野猫,让光亮给惊着了吧,突然一跃而起!它绑着绳子,所以它一跳,桌子好像来了神了,跟着颤悠。它力气真是大,那么沉的桌子,被它给折腾翻了!它闯了祸后,挣断绳子跳下炕。八仙桌翻倒的一瞬,杯盘碗盏各逃各的,有的骨碌到炕梢的枕头前,保住了命;有的骨碌到地上,摔个稀巴烂。碗里的黄酱,烟花般飞溅着,将父亲和弟弟的衣服弄污了。待我们醒过神来,才发现最要命的,是那尊刚得到的毛主席石膏像,粉身碎骨了!
“谁让你把毛主席像放那上面的?”父亲这回真急了,他骂母亲:“猪脑袋!”
母亲使劲捶着胸,叫着:“我的天呐——”
他们赶紧商量,该如何处理石膏像碎片。父亲说趁黑埋在菜园,母亲说不行,小黑狗和鸡都淘气,万一用爪子给刨出来怎么办?母亲说装进一个布口袋,锁进箱子,反正钥匙外人没有,父亲说更不行,万一形势不好,抄家的上门,不是逮个正着吗?他们无助地看着我们,希望我和弟弟能想出好办法。弟弟一拍大腿,说这有什么难的?用锤子将它们敲得碎如米粒,撒在鸡架下,和鸡屎混合在一起,最后扬到地里做肥料,谁也不知道;我说干脆把它们扫进灶坑,点把火烧酥了,它们变成乌黑的石膏粉后,当炉灰扔掉,不就没事了吗?
他们觉得我的主意可取,母亲立即拿笤帚和撮子打扫石膏碎屑,父亲出去抱柴。我们都忘记那只癫狂的野猫了,其实它一直蹲在灶房的角落,伺机逃跑。父亲一开门,它得救地窜出去,与闻声而来讨主人欢心的小黑狗,撞个正着。小黑狗也真没出息,吓得掉头就跑,野猫发出嘲笑般的叫声,消失在夜色中了。
母亲没让火白烧,她将灶上的大铁锅填满水,说是被黄酱弄污的衣服得趁早洗了,不然挺一宿,就渍住了。水缸的水快见底了,母亲唤父亲挑水。父亲拿起扁担了,但母亲怕他喝多了腿软,再掉到井里,连忙抢他的扁担。父亲说没事,可母亲就是不放心,她吩咐我看着火,拿起手电筒,跟着父亲去水井了。
我蹲在灶坑前,看着雪白的石膏碎屑,被金红的火焰吞噬了,我对站在身后的弟弟说:“火一定长着金牙,它吃起东西来,多厉害呀。”
弟弟没回应我的话,他担心地问:“咱大姐回来,要是问起毛主席像,该怎么说?”
我说:“不是说白鹿白狍子是神仙吗?毛主席石膏像是白色的,那毛主席就是神仙!神仙去哪里,谁能管得着!”
弟弟嘿嘿乐了,去屋里察看损失的物件。
平时我们挑担水,一刻钟就够了。可那天半个钟头过去了,还不见父母回返。我和弟弟慌张起来,怕他们掉井里了,连忙带着小黑狗去找。走到中途,小黑狗突然奔跑起来,比我们先迎着了他们。上弦月没多大亮光,母亲又没舍得打手电筒,所以路是模糊的。可是父亲心里是亮堂的,因为他挑着水,哼着小曲。我生气地说:“挑一趟水,怎么用这么长时间!”
母亲语气绵软地说:“你爸喝多了,桶掉井里了,我们捞桶耽搁了工夫!”
弟弟“呸——”了一口,说:“骗谁?井那么深,什么工具都没有,搁鸡巴捞呀?”
弟弟的话,惹得父亲笑起来,只听“咣当——”一声,水桶蹾到地上,看来扁担从肩上滑落了。母亲连忙打开手电筒,一看水桶没翻,水只洒了一点,便放心地关掉手电筒,讥讽父亲连担水都禁不住,软蛋一个!
父亲笑着说:“天上的牛郎硬蛋,有本事你叫他下来帮你挑水呀!”
“我才不跟织女争男人呢。”母亲说,“人家一年才见一次面!”
他们甜蜜地斗着嘴进了家,将水倒进缸后,听弟弟汇报物品的损失:碎了两只碗,一块盘子,八仙桌子的一条腿也瘸了。母亲的喜悦疏忽没了,她叹着气,抱怨父亲的故事讲得太长了,不然不会惹这么大的乱子。
父亲看着弟弟说:“能怪我吗?都是野猫闹腾的!”
弟弟看着母亲说:“能怪我吗?都是你说耗子糟蹋仓棚的粮食,我才去山里捉来野猫的!”
母亲看着我说:“能怪我吗?都是这个傻二丫头,非把蜡台往八仙桌上捧,吓着了野猫!”
我看着窗外说:“能怪我吗?要是老天把月牙儿送到咱家当灯使,谁还点蜡烛!”
我想在那个寒露的秋夜,老天听了我的话,一定会委屈地说:“能怪我吗?这么黑的夜,就这么一盏天灯,还不得千家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