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黄鸡白酒:迟子建最新小说集 >
- 别雅山谷的父子
下部:儿子
弟弟讲述鄂伦春人拍电影的故事之前,母亲陷在沙发里,手提一串念珠,眯缝着眼,时而念两声“阿弥陀佛”,时而加入我们的闲聊,时而歪头打盹,发出喃喃呓语。由于我带着米米回来过年,再加上弟弟一家也来了,姐姐家的厨房盛不下十多口人,饭桌便被搬到了客厅。
这是腊月二十三的午后,我们给祖父和父亲上坟回来,做了一桌好菜,祭灶过小年。姐夫吃完打理铺面去了,弟妹带着孩子串亲戚去了。只有姐姐、弟弟和我,依旧守着椭圆的饭桌,推杯换盏。我们两三年才聚一次,要说的话太多,午饭时间便像冬日的黑暗一样,被拉长了。才三点钟,天色就透出迟暮之气了。看来太阳还是喜暖,那时节它红光满面,生气勃勃,横贯长空,迟迟不归;而白雪一覆盖了兴安岭,它就没精打采的,缩头缩脑,晚来早走。
姐姐家的房子在小城的东南角,是一座居民楼的顶层。从四楼的窗口,望得见白茫茫的山,冰封的河流,以及岸上墨色的灌木丛。楼下住平房的人家,在园田中养了一群鹅,一到喂食的时候,他家的两条狗便出来警卫。因为雪大,乌鸦和麻雀有时找不到吃的,会偷吃鹅食。母亲每天最快乐的时光,就是站在窗前,看着低头啄食的鹅,东张西望的狗,和那些盘旋在半空的可怜的乌鸦和麻雀。她怀念从前家中的菜园、院落、火炕、水缸、大公鸡和小黑狗。一旦想起小黑狗,她就嘟囔父亲:“都是你,带走了这么仁义的狗!”
父亲去世三十年了。他的死,母亲一想起就气得慌。当父亲不必再下放劳动,能安安稳稳做教书匠时,他却把自己打发到另一个世界了。
那年深秋,小镇学校组织庆祝演出,全镇居民都参加了。操场搭起了舞台,人们拎着板凳,横七竖八地坐在下面。女教师小合唱时,懂音乐的父亲拉手风琴伴奏。他穿着银灰的涤卡中山装,背头梳理得洋洋洒洒。他精神抖擞地上台时,引来满场笑声。因为我们家的小黑狗,不识时务地跟着窜上舞台。父亲呵斥它下台,它就是不听。父亲没办法,只得让它趴在脚畔。只见父亲一甩头,十指跳舞似地在键钮和键盘上跃动,欢快的音符就如山泉一样,奔涌而出!小黑狗配合他的甩头动作吧,甩起了尾巴。父亲拉着琴,目光放在女教师身上。坐在我身旁的母亲低下头,跺着脚说:“还不完,丢人现眼!”母亲话音刚落,父亲忽然一歪身子栽倒了。跟他一起倒下的,还有手风琴。琴声歌声戛然而止,我们冲上舞台。我们可怜的父亲,在被抬往卫生所的半路上,停止了呼吸。他走的时候,满面笑容,好像他愿意离开我们似的。母亲抱着他的头,说:“你撇下我们,还这么高兴,真没良心啊!我是让琴声快完,没让你完啊。”母亲哭昏过去。我和弟弟吓哆嗦了,以为父母一堆儿没了。埋葬了父亲,母亲把父亲生前穿过的衣服收拾在一起,捧到十字路口,预备烧掉。可她刚划着火柴,小黑狗冲上来,趴在衣服上,哀怜地叫。衣服上有父亲的体息,它舍不得,可母亲不能让自己的男人在冥间没衣服穿呀,强行拖走小黑狗,烧掉衣服。小黑狗耷拉着脑袋回家后,不再出窝,也不吃食,不久就死了。清理狗窝时,我们发现了父亲的一双黑布鞋。父亲离世的那天早晨,曾打着口哨刷这双鞋,晾在窗台上。看来我们忙碌葬礼的时候,小黑狗将它从窗台叼过来了。母亲看着她做的布鞋,哭了。她对我们说,从今往后,家里不许养狗。狗跟亲人一样,失去了也锥心刺骨。
父亲走后,爷爷一滴眼泪也没掉,说是死在父母前头的孩子,是不孝之子,不值得哭。他还说没了儿子也好,不用再跟他担惊受怕过日子了。爷爷活到八十岁,走时一点也不糊涂。他交待我们,把他和他儿子埋一块,而且要埋在儿子的正上方,这样能镇住这个一意孤行的家伙。父亲哪怕多不听话,在他脚下,也翻不了天。
一到腊月二十三,家人都要进山,给祖父和父亲上坟。母亲从来不去,但每年的这个早晨,她会早早起来,精心烹制供品,炖鸡,煎鱼,焖五花肉,说是过年了,得给他们弄点硬菜下酒。我远在外地,不是年年能赶回来,去上坟的,就只有姐姐和弟弟了。
但今年我腊月十九就回来了。米米的自闭症越来越重,我只好在家带她。十一岁的女儿休学了,而我办理了停薪留职,我们俩最不匮乏的就是时间了。
要说我们三姐弟,过得最不如意的就是我了。姐姐生活在我们童年最向往的县城,离我们住过的小镇,不过二十里路。她嫁了当年与她相恋的副场长,有一个帅气懂事的男孩,正在长春上大二。虽说姐夫下岗了,但他靠着手艺,开了家汽车修理部,经济比较宽裕。而在工会上班的姐姐,清闲自在。姐姐姐夫感情好,所以一直以来,母亲乐得跟他们过。弟弟在一个林业局的法院工作,离姐姐家七十来公里。这两年他迷上了摄影,一到双休日,就和朋友驾车去山里拍风景。他妻子是小学语文老师,文静贤淑,孩子上高二了,家庭平稳。每隔半个月,他会回来探望母亲。如果说他们过的是人日子,我过的就是狗日子!我结婚晚,挑来捡去,竟嫁了个比自己小十岁的男人!开始两年过得还好,三年之后,才发现找个比自己小许多的丈夫,等于一头栽进了小煤窑,险象环生,处处黑暗。丈夫在一个实权单位做处长,几乎天天有酒局,不到夜半不归。他回到家,身上很少有清爽的时候。除了烟酒味,还有去桑拿房推拿时涂抹的各种精油味,以及来路不明的香水味。当年我在爷爷面前表决心,说是长大了做护士,没想到还真应验了!我在医院闻不到好味儿,回家也没有好气息,长在我身上的鼻子,恐怕是这世上最倒霉的鼻子了!我和丈夫常年冷战,这大概影响了女儿,她怕见人,不爱说话,看人时目光冷冷的。
我喝了点酒,跟姐姐痛诉丈夫的种种不是,说:“你们没看到他那副德行,送我和米米去火车站时,欢天喜地,好像家里两块乌云飞走了!我估摸着,我们娘俩儿不在家,他晚上就得睡在洗脚房了,反正那些黄毛小姐伺候得比我好!”
姐姐“扑哧——”一声乐了,说:“这可是你自己找的,当初我们坚决反对,怕你日后有苦头吃,你听吗?要是实在别扭,就离!现在离婚多大点事啊,没人笑话!有的人离两三次,照样找好的!”
弟弟在法院工作,离婚方面他最有发言权,他说:“就是,现在办理的案子,离婚的最多,法院快成离婚院了!”
我笑了,说:“你们过得好,我心里还平衡点,不是一家子婚姻都背运!”
母亲叹息了一声,抖了抖念珠,大声说:“离?一脸褶子,半头白发,谁要?!”
我气急地说:“起码比您强,牙还一颗没掉!”
母亲咧嘴乐了。由于缺牙,她的笑显得很空洞。
弟弟嫌我过于沉溺于个人混沌的家事吧,突然问我还记得小时候听父亲讲过的给鄂伦春人放电影的故事吗?我说当然记得,那部片子是《渡江侦察记》,我记得葛一枪、奇克图还有一只白狍子。也记得故事讲到中途时,姐姐托现在的姐夫送来一尊毛主席石膏像,被母亲撂到八仙桌上,结果被绑在桌角的野猫给掀翻了桌子,石膏像碎了,碗里的黄酱四溅,弄脏了父亲和弟弟的衣服。我蹲在灶坑前烧毁石膏像碎片,父亲母亲则挑水洗衣,直至夜半才消停。
母亲咳嗽一声,说:“沾了黄酱的衣裳才难洗呢,费了半块肥皂!”显然她也记得这事。
我揭母亲的短:“你们俩挑趟水,挑了半个多钟头!害得我和弟弟带着小黑狗去找,还说什么水桶掉井里了,以为我们小孩子好糊弄!”
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说:“总比你和米米他爸别扭着强!”
弟弟怕我回击母亲,再惹得老太太不高兴,赶紧说:“听我给你们讲讲现在的奇克图吧——”
我说:“你怎么会认识奇克图?!”
弟弟说:“这两年我不是常去山里拍风景吗?就这么认识的。”
母亲“嗨——”了一声,坐直了,把目光放在弟弟身上,显然她对这个故事感兴趣。就在这时,米米突然从里屋出来了。这孩子奇瘦,苍白的脸,漆黑的长发,再加上穿着黑裤子,白毛衣,看上去像个幽灵。那天下了火车一进家,母亲见她这打扮,很不高兴,嘟囔着:“我还没死,她就吊上孝啦?”我赶紧解释,这孩子不爱穿喜气的衣服,就喜欢黑白色,没办法。此时米米定定地看着我,带着股怨恨,我这才反应过来,该是为她出谜语的时候了。一个心理医生对我说,孩子不爱说话,得想办法让她开口,看她对什么感兴趣。我试了很多同龄孩子感兴趣的话题,她都无动于衷,没想到有一天无意让她猜一道谜语,她居然很兴奋,而且猜中了!这样,我跑到书店,将谜语类书籍一网打尽。米米已经识字不少,怕她看到书,预先知道谜底没兴趣了,我把书锁进柜子,她猜中一条,再将新的抛出。我很奇怪,米米涉世不深,但猜谜很厉害。下午两三点钟,是我给她出谜语的时候。
我对米米说:“身上穿红袍,肚里真心焦。惹起心头火,跳得八丈高。打一物。”
我刚说完,窗外突然响起谁家祭灶的爆竹声,米米愣了一下,跟着抿嘴笑了,我们也笑了,因为谁也没料到,这谜底自己开口说话了。
米米难得的笑容,让我轻松了一下。
弟弟说:“米米,舅舅给你出个谜语吧:一个老头愁又愁,两只耳朵让人揪。打一物。你想猜出这是什么物件,得坐下来听舅舅讲的故事。”
母亲温柔地唤着:“米米——到姥姥这儿来——”
米米犹豫了一下,把目光放在门口的紫檀木圈椅上,慢慢走过去,缓缓坐下来。
米米坐定了,母亲开始嘟囔,说是人老了,狗都不稀罕,都没人愿意跟着坐一块了,活这么大岁数干嘛吗!米米不吭声,母亲便回头看了眼窗外,嘟囔起了天,说是太阳落山了,天边却一星半点的火烧云都没有,天上冷锅冷灶的,哪有过节的气氛!数落完天,她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说是屋子的暖气太足了,热得她犯迷糊,喘不动气了。我赶紧起身,将母亲卧室的气窗打开,这样清冽的冷空气,能流通到室内。
母亲不平着,可我满心欢喜,除了吃饭,米米很少与人坐在一起啊。
怕米米和姐姐接不上故事,弟弟把父亲讲过的故事,简要复述了一遍,开始了他的讲述。
“我们摄影三人组,除了我,还有三鸳鸯和大鹏,年龄都差不多。大鹏是音乐老师,三鸳鸯是开浴池的小老板。为什么叫他三鸳鸯呢?他家浴池牌匾上画的鸳鸯,不是一对,而是三只!一雄两雌。他说现在的男人,哪个守着一只鸳鸯戏水?明着一个,暗着总得有一个,依照艺术尊重现实的创作规律,就得画三只鸳鸯!”
“一听这三鸳鸯就不是好鸟儿!你跟这种人在一起,混不出好!”母亲撇着嘴,豪迈地说,“要让我画三只鸳鸯的话,两母一公!”
我们被她逗笑了。
“我们三个人,三鸳鸯的相机最好,他有钱嘛。我的次之,大鹏的再次之。我们仨,这两年把附近的山,差不多转遍了。春天的溪水,夏天的野花,秋天的五花山,冬天的大雪,全入了我们的镜头了。也怪了,好景都在深山里!而深山的路,多是早年林业大开发时留下的运材线,坑坑洼洼的小毛毛道,才难走呢!三鸳鸯的切诺基,损坏了好几条轮胎了!因为这儿,他新娶的老婆一流产,就把责任赖到三鸳鸯身上,说是车胎老坏,她的胎儿也跟着遭殃。你说也真怪,三鸳鸯的老婆年轻漂亮,就是挂不住孩子。我们进山时,车里备着吃食,拍完风景,找个靠近水源的地方,就开始野餐了。我们喝酒,吃肉,唱歌,有一次全都醉倒了,眼看着车,谁也摆弄不动,只好宿营,第二天醒了酒再回来。夏天时,大鹏带着笛子,吃饱了喝足了,他那小笛子一吹,鸟儿一拨拨地飞来,真是神仙境界呀!”弟弟诗情画意地铺垫了许多,才切入正题:“去年清明刚过,三鸳鸯对我说,两百公里外有条山谷,叫月亮谷,外人很少知道,美极了!几年前他去看望驻军部队的一个哥们,路过那儿时,听人说起,特意跑去,吃了次手抓狍子肉。山谷住着一个鄂伦春人,带着一只猎犬和一匹马生活,极少出山。他手里没枪,就用原始的扎枪打猎物,非常准。他很孝顺,他父亲葬在那条山谷后,他就一直守在那儿。因为与世隔绝,他遇着人,说起话来常常没头没脑的,得适应一会儿,才能跟人对上话。说真的,当时我还没把他跟奇克图联系在一起。只是想着,那条山谷美,这个鄂伦春人又那么有意思,哪样都值得拍呀!不过想去那里,双休日肯定不行,路途远,没法在那儿住两宿儿。好地方就像洞房,得住进去才能体会到美妙呀。三鸳鸯干个体的,随时随地能走,我和大鹏就不一样了,三个人想一同上路,只好等到五一假期了。”
“怪不得你五月五号才回来,就陪了我一天!我问你五一干啥去了,你不是说加班审案子吗?”母亲像小女孩一样负气地说,“撒谎也不怕烂嘴!”
弟弟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喝了口酒,说:“劳动节一大早,太阳还没出呢,三鸳鸯就开着车,接上我和大鹏出发了。我们开出居民区,上了公路,才走了二十来公里,晨雾就起来了。雾一开始很小,看得清路,后来就不行了,雾大得打着车灯,也瞅不清路了。怕出危险,我们停下来。看不清山,满眼白茫茫的,我们就摇下车窗闻松香,那时松树刚绿,松针散出的味儿,清香极了,感觉自己被灌进香水瓶子里了!这时大鹏突然说,他估摸着老天把树当做了医生,米米,你说他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以为米米不会搭腔的,谁知她看了我一眼,说:“老天给每棵树,都披上了白大褂,它们就成了医生了!”
弟弟兴奋地说:“我外甥女就是聪明!”
母亲嘟囔道:“讲个故事跟驴拉空磨似的,磨磨唧唧,瞎转圈儿,真随你爸!”
弟弟用筷子夹了块溜肥肠,满嘴流油地吃完,喝了口酒,说:“不说雾,哪来下面的故事?”
姐姐说:“快说吧,要不晌午饭得吃到晚上了!”
弟弟用餐巾纸抹了抹油嘴,说:“到了七点钟,雾开始散了,看得见树林的绿色了,我们以三四十迈的速度,慢慢往前开。半个钟头后,路过一片樟子松林,看见前方停着一台四轮驱动的大吉普。谁会像我们这么早出来呢?这车派头可不小,停在路中央,看来车主觉着这么早,是不会有往来车辆的,把路当成了自家的,怎么舒服怎么停了。三鸳鸯踩了刹车,我们下车朝它走去。山路太窄了,这车要是不闪开,很难错过车。到了近处,才看清这车挂的是北京牌照,北京到这里,几千公里,连轴转地跑,也得三天啊!它来干什么的呢?我们凑过去一看,嗬,车里的四个人,除了坐在副驾驶座位的一个塌鼻子黑脸人,其他人都睡着。没等我们敲车窗,黑脸人瞄着我们,将司机推醒了,跟着后排座位的人也被他叫醒了。他们打开车门,挨个走出来。这些人个个半长的头发,大胡子,穿迷彩服,驼色背心满是口袋,一色儿的登山鞋,一看就是拍片子的。跟他们一搭话,果然如此。他们是从北京过来,为一部电影采外景的。其中一个导演,一个摄像师,一个编剧,一个剧务,几个人轮流开车。而那个黑脸人,是鄂伦春向导。他们要拍的电影,反映的是鄂伦春人在东北解放时的一段历史。他们出来快半个月了,先后去了几处鄂伦春人聚居地,黑河,饶河,阿里河,按理说那些地方风景也不错,可他们总觉得美中不足,就从阿里河带了个向导,奔咱这儿来了。”
“哦,我听人说起过,有人来这里拍电影。”姐姐怕弟弟喝多了,递上一杯茶。
弟弟接过茶,象征性地沾了沾唇,把它远远地放在一边,显然这个时刻,茶是不受待见的,他说:“这辆车跟我们一样,也是因为雾大,怕出事,停在路上的。他们连日奔波,太累了,全都睡着了。雾小了,能上路了,可向导看他们睡得香,没好意思叫醒他们。出门碰到同道人,是最愉快的事了。三鸳鸯对他们说,你们也没个明确的目的地,不如跟着我们走!因为我们要去的月亮谷,是大兴安岭最美的山谷,那里正好住着一个鄂伦春人。那几个人一听,高兴坏了,说这可真是神仙帮忙。就这样,我们在前,他们在后,一道出发了。八点以后,雾气消散了。向阳山坡的达子香开得火爆爆的,小鸟恋着花,踏得花枝直颤悠,那粉红的花,看上去就像飞舞的彩云,实在美极了!我们一上午,跑了近两百公里。那时防火期刚开始,带着红胳膊箍的护林员,把持着主要道口,检查过往车辆,逐一登记,没收香烟和火柴,所以一路我们停了七八次车。到了中午,路过一个小镇,我们在一家饭馆,就着小咸菜,喝了疙瘩汤,吃了葱花烙饼,那叫一个舒坦啊!下午的路更难走了,全是毛毛道,这路就像出过麻子,到处是坑儿,余下的六七十公里,我们竟走了四个钟头,赶上牛车了!车走得慢也好,敞着车窗,一路赏花了。早开的花,除了达子香,还有耗子花,蓝的,纯白的,那姿态,那温柔劲,就像小花猫!”
“真磨叽,说了这么半天,还在路上。等你讲到那个鄂伦春人出来,估摸着星星也该出来了!”母亲埋怨着,“你要是当老师,给学生上课,得节节拖堂!人家你爸,从来都是一节课刚讲完,下课钟跟着就打响了,那才叫本事!”
“昨天你还跟我说我爸,嫌他这儿嫌他那儿的,怎么一转眼又向着他了?”我说。
母亲说:“快过年了,我要是不嫌他几句,他晒脸,天天晚上梦里缠磨我!”
弟弟说:“好了,好了,就要到月亮谷了!那条山谷怎么跟你们形容呢?就像俏姑娘的一条油光光的大辫子,有股子说不出的媚气、野气和神气!山谷两侧,是大片的落叶松和樟子松的混交林,密密实实的,好多树都跟脸盆那么粗!你们也知道,咱大兴安岭,采伐了半个世纪,再加上八七年那场大火灾,好林子基本看不到了,所以第一眼看见那条山谷,真的感觉时光倒流了,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出家门就是山,一进山就能看见大树!谷底有一片水冬瓜和白桦树的混交林,黑白分明,看上去像老天布下的一盘围棋。如果说山谷是个大馅饼的话,水冬瓜、松树、白桦树就是它夹着的馅料,从颜色上看,还得是海参虾米鲍鱼馅的呢!”弟弟特意这样比喻着,笑着说:“我们到的时候,太阳刚落下去,远远就看见一个围着桦皮的撮罗子。深山里来了两台车,你想那动静得多大?可并没有人从撮罗子里迎出来,也没看见马和猎犬。我担心地对三鸳鸯说,那个鄂伦春人下山了吧?三鸳鸯比我有经验,他抽着鼻子,说是空气中有柴灰的气息,说明火塘刚烧过火,那人没出山。我们议论着,走进撮罗子。别看这撮罗子一丈见方,居家过日子的东西,该有的都有。木板搭成的铺上,铺着隔潮的狍皮褥子,上面摆着军用棉被、枕头和烟盒。铺对面的松木架子上,堆放着盛粮食和肉干的袋子。而它的下面,摆着酒桶、豆油桶和盛熊油的坛子。撮罗子中央那座石片垒砌的火塘,果然烧过火,一只铁皮壶坐在上面,水是开过的,火塘旁的小木桌上,一字形摆了几只碗,碗里都有一捏茶叶,三鸳鸯说鄂伦春人一定知道有客人来,提前备好茶了。三鸳鸯提起水壶沏茶,我们每个人捧着茶碗走出撮罗子时,鄂伦春人带着猎犬回来了。”
弟弟说到这儿,奔向卫生间。母亲“哼”了一声,说:“讲到喝茶,他就撒尿,真没出息!”
姐姐说:“要是说到吃肉,还不得让我再炒个肉菜呀。”
我指着桌子说:“葱炒犴肉,山鸡榨菜,都是野味,他还想要什么?顶多给他回回勺。”
弟弟从洗手间出来,使劲咳嗽了两声,说:“这么暗,还不开灯?”
母亲说:“听故事开什么灯,费电!”
弟弟说:“我还没吃完呢。”
母亲说:“又吃不进鼻子里!”
弟弟嘟囔着:“小时候听故事,您不让点蜡;现在又不让开灯,这抠门的毛病,几十年没改!”
母亲尖着嗓子说:“我抠门?你打听打听去,咱家这一左一右的困难户,我接济过多少?你知道个屁,臭小子!我告诉你,好故事都是黑着听,才有意思!”
弟弟怕母亲动真气,叫了她一声“老佛爷”,算是道歉了,回到正题:“我一眼就喜欢上了那个鄂伦春人!他又矮又胖,小眼睛,宽额头,一撮小黑胡子,头发又黑又密,牙齿又白又亮。他穿狍皮背心,拎着个篮子,见了我们不说话,憨憨地笑。三鸳鸯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天气真不错。导演问他在山上住多少年了?他说昨晚听见猫头鹰叫了。我问他一天吃几顿饭,他说马一大早就去河边吃草了。鄂伦春向导问他去年冬天打了几只狍子,他说有人想来他这儿养蜂。他一直答非所问,把我们给乐的啊。语言在他那里,好像是冻僵了!不过,他适应了一会儿,渐渐就苏醒了,能与我们对上话了。他说一小时前,他就知道有人要来,因为吹向山谷的风,不像往日那么清新,有微微的汽油味,这说明有汽车奔山谷来了。他烧开水,把茶碗摆好,出去采野菜了。他知道来这的人,大都带着肉食。刚冒出来的婆婆丁和四叶菜,嫩极了!将它们用开水轻轻一焯,蘸上大酱,就是最好的下酒菜!我们把带来的卤煮的牛肉、烧鸡、白酒、豆腐干、皮蛋,从车上搬下来,放到撮罗子前的草地上,开始吃喝了。导演要笼堆火,鄂伦春人使劲摇头,说是风有时调皮,万一吹走几颗火星,引起火灾,那就遭殃了。他说前些年一到防火期,防火办的人,就让护林员上山,赶他下山。可他下山至多住一夜,又会跑回来。月亮谷的林子太密了,一旦起火,很难控制。这里是难防的区域,鄂伦春人又不愿下山,防火办便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把他发展成护林员,守着这片林子。防火期时,他不在外面吸烟和生火,已成习惯了。他说做护林员这两年,附近有两场雷击火,是他最先赶到扑灭的,没酿成大灾,所以去年底,他受到表彰,得到了一个瞭望火情的高倍望远镜,还有五百块钱奖金。鄂伦春人说着,进了撮罗子,取出望远镜,奔向一棵粗壮的樟子松,蹭蹭蹭,比猞猁还灵巧,转眼之间就爬上树!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又蹭蹭蹭地下来了。他回到我们身边,说这棵十来米高的树,就是他的火情瞭望台!他下来的那一刻,我猛然想起爸爸讲过的给鄂伦春人放电影的故事,葛一枪的儿子,不就爱爬树吗?我问他是不是姓葛?他点点头。我说,那你一定就是奇克图了!他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我接着说,这条月亮谷,看来就是别雅山谷了!他瞪大眼睛,照着我的肩膀就是一拳,证明我说对了!”
“你别老鄂伦春人鄂伦春人地叫,你这故事里有两个鄂伦春人呢,干脆说名字得了,要不我分不清是哪一个!”母亲打断了情绪激昂的弟弟。
我为弟弟开脱着:“他是为了埋下伏笔,才没说奇克图的名字呀。”
母亲嘲笑着:“打一开头讲这故事,我就知道那个人是奇克图。你弟埋这伏笔,跟你爸没法比!你爸埋的伏笔像迷宫,敌人真会犯迷糊;你弟埋的伏笔就像破篱笆,敌人用脚一踹就进来了!”
母亲的两个比喻,把弟弟逗笑了,他改换了人称,将两个鄂伦春人,分为奇克图和向导来叙述了:“三鸳鸯也没想到,我跟奇克图竟有这渊源,他让我们先干一碗兄弟酒!我们腾空了茶碗,开始倒酒。奇克图真有意思,瓶装的白酒打开后,他要先倒进狍皮酒囊,然后再倒碗里。他说进了酒囊的酒,哪怕是打个转出来,也会好喝多了!好像那酒囊是酒的贵族学校,一进一出,身份就不一样了。碗大,我们倒个一两左右,就算一碗。干完一碗,三鸳鸯说得干第二碗,为奇克图和咱爸!因为没有父亲,就没有儿子,而两个父亲都去另一个世界了!我和奇克图自然干了第二碗。两碗酒下去,奇克图咋都没咋的,我却晕了,咱们汉族人的酒量,跟他们比起来,就是小河沟和大江大河的差别呀。三鸳鸯问奇克图的母亲是否健在,奇克图先是摇头,后又点头,三鸳鸯便张罗第三碗酒,说我和奇克图,应该祝福母亲健康长寿!奇克图喝第三碗酒时,眼神凄凉。”
我说:“是不是他母亲生死不明?”
“真让你说着了。”弟弟话音刚落,楼下的街灯亮了!客厅有了微弱的光,他趁此添酒,美美地咂一口,说:“嗯,喝着酒讲故事,就是来情绪!要讲奇克图的母亲,还得从他父亲的死说起。鄂伦春人下山定居后,为了保护动物,也为了防止他们族人之间酒喝多了,拿枪惹事,猎枪都被政府收缴了。葛一枪没了枪,就跟丢了魂似的。他一天到晚捧着酒囊,喝多了就唱,漫山遍野地游荡,成了半疯!白狍子生的两头狍子,被他说成是魔鬼,全给宰了下酒了!有一年春天,他喝多了酒,非拽着老婆去河里叉鱼不可,结果到了河边,他把水底的一块青石当做大鱼,一叉子叉过去!见石头不动,葛一枪生气了,骂它脾气大,咕咚一声跳进水里逮它,结果鱼没抓着,他却被水呛死了。那条河齐腰深的水,本不该淹死人的,你们说是不是很邪门?葛一枪死后,奇克图的母亲很愧疚,觉得她跟男人一起出去,男人死了,她却活着,很丢人。她靠酒麻醉自己,不然晚上连两个钟头都睡不上。奇克图见母亲喝得舌头不好使了,走道歪歪斜斜的,怕她出事,便送她出山,去小铜铃家。还记得小铜铃吗?就是奇克图的妹妹,她嫁了个在县城跑运输的汉族小伙。两口子一开始过得还好,可是小铜铃一连生了俩丫头后,这汉族丈夫就嫌弃她了。说她不会打扮自己,邋里邋遢,不会收拾家,胖得像猪,常常揍她。奇克图的母亲到了小铜铃家后,有一次见女婿打女儿,她气不过,抡起板凳,把女婿暴打一顿,从此回到儿子身边,再不出山了。奇克图说,母亲回来后,依然每天喝酒。有一年夏天,她造了一条只容一人坐的小桦皮船,初秋的一个日子,她扛着桦皮船,去了葛一枪出事的那条河,说是要试试水,从此后再没有回来。事后奇克图回忆起来,母亲走的那天,带走了衰老的白狍子,还带走了父亲遗留的猎刀,看来打定主意是不回来的。”
“最后也没找着尸首?”母亲问。
弟弟说:“没有,别说是尸首,连船的影子也找不着。奇克图沿着那条河,骑着马,从秋天一直找到河结冰了,蛛丝马迹没寻着。”
“我估计她是自杀了。”姐姐说,“不可能活着了。”
“也没准她带着白狍子,在哪座山里独自呆着呢!”我说。
“她要是活着,白狍子也早死了!狍子能活二十年,都了不起了!”姐姐说。
“那不是狍子,是神仙!”我固执地说,“它没准儿能活千万年,有谁知?”
弟弟怕故事出岔子,回不到正路了,不让我们就此事议论下去,说:“奇克图说完母亲的故事后,向导问他,你还不算老,打定主意,一个人在山里过下去了?不想讨个老婆吗?奇克图说,他不讨老婆了,他有喜欢的。我们都好奇,问他喜欢谁?他晃晃悠悠地回到撮罗子,取出一长一短两支笛子!笛子咱们也见多了,可是谁见过桦树皮的?他发明的桦皮笛子,有圆圆的小孔,音节齐全;他先拿起那支长笛,吹了一阵,他的马就咴咴叫着回来了;再吹短笛,去河沟玩水的猎犬跑回来了,实在太神了!他说马和猎犬,就是他心爱的!大鹏说,马和狗,并不代表姑娘呀!奇克图不高兴了,说马和狗比姑娘好,姑娘会负心,它们不会!导演很喜欢奇克图,他当场拍板,说是来大兴安岭来对了,外景地就选在这儿了!他还说让奇克图演其中的一个角色,虽然戏不多,但能出彩。奇克图问:那我能上电影了?导演说,那是啊。奇克图高兴得手舞足蹈,说是他小时候看电影,就梦想着有一天能上银幕。导演答应他,不但他上银幕,他心爱的马和猎犬也上,奇克图激动得差点哭了。他边喝边唱,唱的是鄂伦春语,我们听不懂,向导给我们翻译,说歌词是奇克图即兴编的:远方的客人给我带来了酒和肉,还给我带来了演电影的好消息。我愿意让我的桦皮笛子,给你们引来一世界的鸟儿;愿意让我的马,带着你们采山花;愿意我的猎犬,在你们遇见狼时,做你们的守护神。说真的,那些软绵绵、哼哼唧唧的流行歌曲,跟奇克图的歌声比起来,简直就不是歌了!奇克图的歌,没有伴奏,却那么的动听,有味道,把懂音乐的大鹏都给震住了!那个晚上,我们都喝多了,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只有奇克图还清醒。五月初的晚上,气温还很低,奇克图怕我们受凉,将狍皮铺在撮罗子的地上,挨个把我们背进去。一个撮罗子装七个大男人,就像包子打多了馅,要挣破了,奇克图只好睡在外面。他有一个熊皮被筒,钻到里面,就是在雪地上,也能睡出热乎气。我们醒来的时候,太阳出来了,奇克图急得团团转,因为他和好了面,想给我们烙饼,可我们把撮罗子挤满了,他没法靠近火塘。说真的,那几天,是我长这么大,过的最快活的日子!奇克图给我们唱歌,给我们讲他们民族的神话故事,还用挂网打了开河的鲶鱼,美美地吃了一顿。离开奇克图的时候,我们都恋恋不舍的。我们约好了,电影开拍了,再来看他。三鸳鸯跟奇克图开玩笑,说他一不留神成为电影明星后,山外的姑娘会蝴蝶似的飞来,争做他的老婆。奇克图臊得脸红了,从他的表情上我能看出,他也是想有一个姑娘陪着的。”
“奇克图演电影,真的找着了老婆?”母亲问。
弟弟说:“别着急,听我往下讲啊,七月底,电影在别雅山谷开拍了。”
“你怎么不叫月亮谷了?”姐姐说,“别雅山谷不好听,别嘴。”
“我觉得‘别雅’好听!”我说,“‘月亮’都让人用滥了,什么月亮湾,月亮寨,月亮超市,月亮灯饰城,最可笑的还有月亮洗脚房、月亮擦鞋铺、月亮蟑螂屋!”
“我们林业局有家小旅社,也叫月亮,脏得不像样子!”弟弟补充了一句,接着讲故事:“摄制组从北京开来两辆加长车:一台设备车,一台宿营车。演职人员加一块,三四十号人呢。宿营车住不下,还搭了两个帐篷。大鹏放暑假了,他和三鸳鸯先去了一趟,回来洗出一沓照片给我看。虽说戏里没名角,但那一带的风景,实在美啊。蓝天白云,绿树清溪,漫山遍野的野花,随便一个女人站在那条山谷,都成了美人,你们信不信?九月中旬,利用公务员休假,我和三鸳鸯一起去别雅山谷,大鹏没去,学校已经开学了。那时天已转凉,头场霜来了,树叶黄了多半。奇克图见到我非常高兴,说是现在他跟摄制组一起开伙,都吃胖了。的确,他比我上次看着富态了,眼神也温柔了,看得出他很快乐。剧组里的女演员,都爱跟他开玩笑,这个说‘奇克图,我跟你在山里过吧,你一天给我烤只山鸡,怎么样’,那个又说‘奇克图,晚上咱俩去小树林睡吧,我给你当一夜的新娘,不要钱’,奇克图紧张坏了,他说一天吃只山鸡,山神会不高兴,太贪婪了;还说女孩子不能乱跟人睡觉,会睡出麻烦的,把大家逗得直乐。那时电影拍了多半,马上要拍奇克图的几场戏了。他要上电影兴奋吧,晚上睡不踏实了。导演和编剧一给他说戏,他就躲,说是越听越糊涂,还不如直接演,反正剧情他也知道了。他要出演的前一天,带了一瓶酒,叫上我,去祭奠他父亲。他父亲的墓,在别雅山谷的落叶松林中。以前鄂伦春人要么风葬,要么水葬,后来跟咱们一样,也土葬了。他父亲的墓碑是一块菱形的青石,没有姓名,只雕刻着一支枪。奇克图说,姓葛的鄂伦春人多了,可是靠着一支神枪,名扬大森林的人,就他父亲。雕刻一支枪,比写父亲的名字,更容易让人记住。而做墓碑的青石,就是要了葛一枪命的石头!奇克图认为这块石头犯了罪,得偿还他父亲,就把它从河里弄出来,做了墓碑。奇克图祭他父亲,跟我们一样,洒了酒,跪在地上,用鄂伦春语,轻声叨咕着什么。他起来后不好意思地跟我说,明天要演电影了,他心里发慌,看看父亲,心里会获得安宁。我给他鼓劲,说是演戏越放松越好,就当玩吧。奇克图说,不能玩,做什么事情都得认真!我说要是我们的父亲在就好了,他演的电影,我父亲可以放给他父亲看。奇克图说,他们在另一世也能看见的,只是我们看不见他们看见了!他说活人的眼睛通常是半瞎的,死人的眼睛却是明亮的!说真的,奇克图在某些时刻,像个哲学家,想领会他的话,不太容易!第二天是个大晴天,这正符合剧情要求,导演非常高兴。早饭后,剧务发给奇克图一支半自动的老式步枪,让他摸摸枪,找找感觉。奇克图抱着枪回了撮罗子,说是要和枪单独呆着,它才会听他的话。按照剧情,奇克图扮演的鄂伦春人,在1945年深秋,骑着马去欧浦的商铺用皮张换盐,在那儿听说刚刚打跑了日本鬼子的一个苏联士兵,光天化日之下,在一户人家的牛棚,强奸一个二十五岁的汉族小媳妇,他愤怒了,出了商铺进了酒馆,喝了两大碗酒,背着枪,找那个士兵算账去!”
母亲突然在黑暗中啪啪鼓起掌来,说:“这个电影真实啊,肯定受欢迎!老毛子的兵,当年真是干了不少这种缺德事,你姥姥活着时跟我们讲,怕苏联士兵看上了,那时的姑娘们都把辫子铰掉了,出门时穿得破破烂烂的,脸上抹着锅底灰,晚上没有女人敢出门。日本鬼子在时,东北的大姑娘小媳妇没少被糟蹋;这苏联红军来了,也祸害了不少女人!所以说啊,不能让别国的男人到咱们的地界上来,凡是洋人,都没好东西,哼!”
我和姐姐忍不住笑了。
弟弟说:“我得先说一下,奇克图的戏开拍前,那个苏联士兵强奸中国小媳妇的戏,已经拍完了。扮演者是一个俄罗斯小伙子,叫谢廖沙,在哈尔滨留学,长得特别英俊。三鸳鸯告诉我,剧组的演员中,奇克图最厌烦的就是他。认为他强奸中国妇女,是坏蛋,不愿意跟他说话。奇克图做了好吃的,谁都能吃,谢廖沙却是不可以的。在剧中,奇克图追踪他,最终在城边的坟圈子发现了他。这个士兵喝多了酒,正靠着一座坟,美美地睡呢。鄂伦春人停下马,一枪结果了他。为了满足奇克图的愿望,导演把猎犬加上镜头了。也就是说,奇克图是骑着马,带着猎犬,与那个在坟包睡觉的士兵遭遇的。枪是真的,可枪里没有子弹。类似开枪等音效,靠的是后期合成。谢廖沙背心里埋藏着一个小血袋,当然不是真的血,奇克图做完开枪的动作后,谢廖沙会悄悄撕裂血袋,做出痛苦的表情,表明他中枪了,让血一点点地染红衣服。谢廖沙说他最不想拍这场戏,因为剧中的他死了,他就得离开这条美丽的山谷了。剧务早已让人在山谷攒了几个假坟包,造了个坟圈子。导演对奇克图说,你骑着马过来,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在马上射击,一定注意要坐稳,千万别栽下马。奇克图撇了下嘴,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嘱咐鄂伦春人别从马上摔下来,是可笑的。他们骑马就跟我们骑自行车一样,撒把儿都没事,不会有闪失。早晨起来,谢廖沙为了贴近角色,就着肉干喝了半缸白酒。他歪戴着帽子,敞着怀,散着鞋带,闭着眼,仰躺在一座坟包上,脸被化妆师弄得油乎乎的,真的不像个好兵!戏开拍了,奇克图骑着马奔向谢廖沙,他节奏掌握得特别好,不紧不慢,威风凛凛的,可惜那条猎犬坏了事,它撒了欢,狂奔到坟包,因为熟悉了谢廖沙,怪热情地用嘴叼他的裤脚,谢廖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围观的人也笑起来,那一条算是白拍了。重拍是个麻烦事,谢廖沙要重新酝酿情绪,奇克图拍了一下猎犬的脊梁,指着马腿对它说,要跟着马走,不能冲在前面,也不能掉在后面,说它再捣乱的话,就别想上电影了。说真的,我们都怀疑猎犬是不是听懂了奇克图的话。但事实证明,它领会了主人的话。半小时后,挎着枪的奇克图又骑在马上了,猎犬紧跟着马,在山谷中,他们三个在一起,真的像一家人!马逼近了坟圈子,按照剧情,奇克图从肩上取下枪,举起来,朝士兵射击。可是意外发生了,奇克图扣动扳机的一瞬,枪声响了,是真的枪声!山谷回荡着枪声,把马和猎犬惊着了,把我们全吓傻了!我们以为谢廖沙中弹完蛋了,只见他捂着左肩,将假坟包当掩体,飞快地躲到后面,趴在地上。他的汉语说得不错,他一迭声地大叫着:子弹子弹,子弹子弹!奇克图呆坐在马上,谁都不敢靠近他,不知他枪里的子弹哪儿来的,有几颗,他会不会掉转头来射击我们。他手里的枪,那时就是一条飞舞的毒蛇!也就两三分钟吧,奇克图人没下来,枪先落马了。剧务赶紧冲上去捡起枪,检查枪膛是否还有子弹,一伙人将奇克图拉下马,牢牢捆绑起来;一伙人奔向谢廖沙,看他伤得怎样。谢廖沙真够幸运的,子弹擦着他左腋窝飞过,钻进假坟,只伤了皮肉。”
“他可真够命大的!”姐姐为谢廖沙庆幸着,然后问弟弟,“你当时在现场,前几次回家,怎么没跟我们说起过?”
“这还不明白!”母亲说:“他平时老说工作忙,没时间回来看我。他要是说去看人拍电影了,不就露馅了吗?我算看透了,这年头,娘对儿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弟弟委屈地说:“我怕说了后,你们心里有阴影,以后我再出去拍照片,你们会惦记。咳,我就这么点爱好。”他叹了口气,问我:“二姐,能想起奇克图的子弹是哪里来的吗?”
我说:“你刚才说到子弹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葛一枪当年在山林里捉了两个日本鬼子,交给苏联红军时,他们不是奖励他一箱子弹吗?一定是那时留下的子弹!”
“没错儿!”弟弟说。
“哎呀,你不是跟我说你记性越来越差,老是丢三落四的吗?”姐姐说,“过去了这么多年的事情,你怎么还记得那么清楚!”
“怪了,小时候的事情我记得清楚,现在的事情却没几样记得住!”我说,“说明那时的事情值得记住,现在的不值得记吧。”
母亲说:“你们姐俩儿能不能少说两句?我要听奇克图后来怎样了!不会把他当杀人犯抓走吧?你们说苏联红军留下的子弹,最终打了自己人,是不是够奇的?看来子弹也认家人啊。”
我说:“子弹打的是俄罗斯人,苏联早没了。”
母亲教训我说:“苏联和俄罗斯,就像鸡和蛋,就像我和你,谁敢说不是一家的?”
她的话再次把我们逗笑了。
弟弟说:“故事快完了,谁也不许打岔,要不我可不讲了!剧务不是让奇克图摸摸枪找找感觉吗?他拿着枪进了撮罗子,想起桦皮篓还有父亲遗留的几颗子弹,纯属好奇,摸出一颗塞进枪膛,他不认为那把老枪能把子弹打响。没想到枪与弹那么相配!大家知道那颗子弹的来历后,明白奇克图不是故意的,导演也怕惹事,安抚谢廖沙,给他加片酬,他不追究,这事也就压下来了,对外就说那是颗橡皮子弹。别看我干司法的,为了奇克图,我也愿隐瞒真相,不想他这样的人吃官司。事发后,奇克图蒙着脸哭了。你们能想到吗?他难过的不是差点要了谢廖沙的命,而是自己枪法那么差,没有按照剧情要求,击中坏蛋士兵的心脏!我和三鸳鸯安慰他,说他运气好,子弹长眼睛,如果谢廖沙中弹丧命,他的命恐怕也难保了。可他不听劝,非说他给父亲丢人了,他不是一个好猎人的儿子了。那天晚上,奇克图没有吃东西,他背着桦皮笛子爬上那棵作为瞭望塔的大树,吹了半宿儿笛子,悲悲切切的,把猫头鹰都召来了。谢廖沙见奇克图那么难过,心疼他了,特意跑到大树下喊他,说是他的枪法准,是自己在他开枪时,稍微向右移动了一下,不然正好击中他的心脏。奇克图说,别骗我了,我眼睛好使,打枪时你一动没动!”
“出了这档子事,这电影还能拍下去吗?”母亲问。
弟弟说:“一点没耽误!十月底落了雪,拍完雪中的戏,电影就完工了,听说现在正做后期呢,估摸着开春就能上演了。导演跟三鸳鸯有联系,据说奇克图的戏,一点没删。”
“奇克图真可怜,他一个人在山谷里可怎么过年?”姐姐问。
弟弟说:“三鸳鸯和他部队的朋友,前几天带着年货,去看了他一次。雪大,他们带着雪铲,走了整整一天。奇克图又是老早闻到了汽油味,提前给他们预备上吃的了。冬天不用防火,奇克图就在雪地支起吊锅,给他们煮野兔吃。三鸳鸯说,短短三个月,奇克图老得不成样子了,头发和胡子白了,眼睛也花了,不过鼻子和耳朵还灵。三鸳鸯说,这次奇克图见着他们,开始时说话是正常的,你问什么,他答什么,可等他们离开时,他的思维又颠倒了,三鸳鸯问他想出山吗?他说太阳和月亮从来不打架。再问他还缺什么东西?他说吊锅的两只耳朵聋了。奇克图嘴上说着胡话,心里却是清楚的。知道三鸳鸯要走,他把自己晒的肉干和果干装进一个纸箱,搬到汽车上,算是他回馈的年货了。”
“这回讲完了吧?”姐姐问。
“完了。”弟弟失落地说。
“三鸳鸯没给奇克图带一挂鞭炮?”母亲说,“过年时放放,去去晦气。”
“我没问,兴许带了吧。”弟弟讲完,没忘了猜谜的事情,他问:“米米,现在能猜出‘一个老头愁又愁,两只耳朵让人揪’,打的是什么物件吗?”
米米毫不犹豫地说:“吊锅!”
弟弟惊叫着:“米米,你在城里长大,没见过吊锅,怎么能猜出来?”
米米说:“奇克图不是说吊锅的两只耳朵聋了吗?”
我心里为米米骄傲的时候,姐姐打开灯。光明袭来的一瞬,我们的眼睛像是被光给烫着了,有些不适应。可是米米却不像平素那么畏光,她仰着头,大睁着清亮的眼睛,发现什么奇迹似的,定定地看着母亲卧室的门楣。我们好奇,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哦,那儿竟然落着一只雀儿!雀儿见大家抬头看它,顿了顿头,“叽喳叽喳”叫了两声,像是跟我们打招呼。
弟弟惊喜地说:“屋子钻进雀儿了!”
我说:“一定是从气窗溜进来的!可它啥时进来的呢?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你们的爸爸,耳朵真灵,这是他赶回家听故事来了!”母亲的话,让我们把目光转移到她身上。她提着念珠,对着那只雀儿,会心会意地笑着,用深信不疑的语气说:“好故事要是把他落下,他是不干的!”
我们再次仰望那只雀儿:它金黄的嘴巴,好像衔着一颗星星;它眼睛乌亮,有股说不出的温柔;它灰褐色的羽毛有着曲曲弯弯的花纹,隐现着山林和河流的图案;它交错的羽尾,就像打着一个浪漫的蝴蝶结;而它那树杈般的双爪,宛如一副秀丽的中式盘扣——这是他带给母亲的年礼吧?然而最明媚的,还是它脑门的一点红!能在黑夜里摸到家门,他仰仗的就是头顶的这盏红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