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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后,老顺出了大头家。心很沉。路上遇了几个老顽童,也懒得说笑。溏土很多,但老顺眼里心里无它。不多时,裤腿便成白色了。空气里的焦味儿很浓。老顺闻得见,心便愈沉了,像胸腔里悬了个石头,呼吸也促多了。

一个人在凄厉嚎叫,老顺听出是五子。

五子疯得更凶了。没有桎梏的时候,他会扑向任何一个女人,扯下她的裤子,咬破她的嘴唇。

老顺进了瘸五爷家。

五子的手腕已被铁链子磨得血淋淋的了。他的身子骨仍很结实,脸上有种异样的红。这红使他产生了一种公牛的神韵。他的叫声也像公牛。

瘸五爷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抽烟,对儿子的叫声无动于衷。见老顺来了,没言语,身子往旁边挪挪。老顺就蹲在台沿上。“又收钱哩。”老顺说。

瘸五爷不搭言,嘴对烟嘴,凝住不吸。许久,吸了一口,没一点烟,牙缝却仍是下意识唏哩。

“活不成了。”又吸了一口无烟的烟锅,瘸五爷说。

“就是。”老顺应。

一阵沉默,连唏哩声也没了。冷不防,五子嚎叫一声,仍是那两个叫人听来瘮怪怪的字。

“瞧。”瘸五爷瞥一眼五子,“没治了。”

“这种病,娶个媳妇,也许就好了。”

“谁给哩?”瘸五爷木木地说,“你说,谁敢把姑娘往这穷坑里塞?”

老顺叹口气。

瘸五爷装了一锅烟,燃了火机,手抖着。火苗儿在烟锅旁摇摆,好一阵才进了烟锅。瘸五爷很促地咂几口,喷出阵阵烟。望一眼厨房里忙活的老伴,说:“不能再这样了。”语气很低。

“走,找个僻静处喧。”瘸五爷站了起来。

二人出了庄门。门前有块地。地里有个沙丘。这是被植物降服后不再移动的死沙丘,上面长满了梭梭和黄毛柴籽。瘸五爷一屁股坐在沙上,说:“想好长时间了,总下不了手。可没法子。一家人活不出人。村子里也路断人稀的。你想,这个祸害。”

老顺不解他说的意思,说:“就是。”忽然,他觉出了什么,又问:“下啥手?”

“你想……这个……”瘸五爷不望老顺,用烟锅一下下在沙丘上划,却不再往下说。老顺一把夺过烟锅,心疼地用手捋捋。

瘸五爷木了脸。风吹着他乱糟糟的头发,头发里多的是尘土麦秸之类。“这些年,可真苦了他。”老顺想。

“直说了吧。”瘸五爷的声音突地大了,过去他很少那样大声说话,“那个祸害,不能留了。再留,真……嘿——”

老顺明白了。“你想干啥?”他很吃惊。

“干啥?没治了。明摆着没治了。把人也糟害够了。你想,砸人家玻璃,点人家草垛,追女人……啥没干过?……再不整治,真无脸见人了。”

“咋整治?”

“‘做’了他。”瘸五爷眯了眼睛。

“啥?亏你是个爹,亏你是个人,亏你想出这个法子。羞先人咧。你又不是挖鸡溏屎的,咋能想起这?”

“不这样又能咋样?你说,能咋样?钱花了个路,可病,瞧……有啥法子?啥盼头也没了。只怪他投错胎了,投到这个穷坑里。”

“可……不管咋说,是你的骨肉。你就这么一个儿子,香火还靠他往下续呢。”

瘸五爷苦笑道:“还管啥香火?这个祸害,给村里人添了多少麻烦。总得干活吧?总得吃饭吧?总不能整天看管他吧?不小心,叫他跑出去,谁知道会干出啥事儿呢?病到这个份儿上,听说杀了人,也不负责。除了……那个,再有啥法儿?”

老顺皱眉想了许久,说:“不成。你不要胡想。……由天断吧。”

“天?嘿嘿。”瘸五爷嘴里发出笑声,眼里却流下两行浊泪,“天是啥?你说,天是啥?我一辈子动不动就天呀天的,可总没见他开过眼。谁知道有没个天?要有个天,为啥……为啥……受苦的尽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由它断,它会断个啥?”

望着瘸五爷脸上的泪,老顺的心一下下抽动。

“再说,你说,村里人苦不?够苦了。能受的受了,不能受的也受了。再叫受我这疯爹爹的罪,我还有啥良心?”顿了顿,瘸五爷又说:“‘做’了他,咋也行,蹲班房子,吃铁大豆都成。死也叫人死个安稳。现在,老叫人觉得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

老顺从瘸五爷手里要过烟锅,捻捻烟嘴,装了烟,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拧眉,许久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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