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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里回家的灵官一进门,就发现气氛不同往常。父亲黑着脸。猛子也黑着脸。灵官不敢发问。一问,肯定便成导火索了,便捞捞猛子,示意他出去。

正要出门,听得老顺吼:“哪里去?挖上!你给老子粜去。”

“粜啥?”灵官不解。

“除了那几颗猴食,还有啥?老子的干骨头,人家又不要!”

灵官吐吐舌头,拽猛子进了旮旯。猛子气哼哼说:“我成了出气筒了。”灵官说:“就叫他出几下。不在你我的身上出,还往哪儿出呢?也难怪,忽而这个事,忽而那个事,够烦人的。又收钱吗?”猛子说:“收啥收啥,又不是老子叫收的。对不对?谁收,你到谁跟前撒气去。师公子不吃牛肉在鼓上出气。我是钵盂儿,由了他的性子敲?”灵官说:“忍几下不就得了?骂又不疼,由他骂几句。”猛子说:“打倒不怕。想打了你打几下。骂,我受不住。一个大男人,碎嘴婆一样唠叨,头都聒麻了。”灵官说:“人老了,都这样。”

灵官找个袋子,猛子拿个破脸盆进了仓子,一盆盆往袋里装粮食。一股股尘土从袋中扑出,弥漫了整个屋子。灵官皱眉头,耸鼻头,把头扭向一旁。猛子则使气似的,大手大脚动作,撒出了不少麦子。

装满一袋,正装另一袋时,老顺进了屋子。一进门,他就恶狠狠叫:“装那么多干啥?败家子。你想粜光呀?粜光了吃屎去?”

灵官嘟囔道:“你又没说粜多少?”

“能粜个三十块就成了。剩下的还要养命哩。”他气呼呼说。忽然,他发现了撒在地上的麦子,直了眼,又气急败坏了:“你们两个爹爹能这样糟害五谷?这个家败不了,你们心不甘?”

“行了,行了。”灵官说,“又没有撒到别处,还在屋里。扫堆了,喂鸡。”

“说得轻巧。”老顺狠嘟嘟说,“听你的口音,好像存下了几十石粮似的。”

“存不下几十石粮就不活了?”灵官低声说。猛子则黑了脸,跳下仓子往外走。灵官取过麻绳,扎了袋口。老顺用手拨开灵官,解了绳子,蹲下身,吭哧几声,把袋子抱上仓子。麦子又哗哗地进了仓。约摸剩下半袋时,老顺取下,掂掂,取了秤,称了称,往袋中又抓了几把粮食。等秤头高挑起时,他才扎了袋子,自语似的说道:“行了,粜五十斤就成了。不掐算命不成咧。这天年,不养人哩……怪不怪,谁听过黄河干了呢?怪事。”语气平缓了许多,仿佛刚才没骂过人似的。

灵官明白父亲的这几句自语是他向儿子表示和解的信号。每次吵嘴之后,都这样。他从不认错,从不道歉。他认错的方式就是自言自语些不痛不痒的话。要是他长时间不这样,那就是他认为对方错了,或是对方伤了他的心。

灵官不声不响提了粮袋往外走,叫了猛子一声,免得他再和老子犟嘴。

猛子狠嘟嘟说:“不去!丢人哩。粜那么几颗,明摆着告诉人,家里穷得连几十块也出不起了。”老顺的声音从旮旯出来了:“啥?嫌丢人?你去生发呀。谁都以为我养了几个有本事的爹爹。啥本事?除了嘴劲大,还有啥本事?”灵官说:“又来了。行了,你们不去,我去。我不信能丢个啥人。”猛子低声嘟哝:“咋不丢人?你见谁家粜粮几升几升地粜,最少也是一袋子。”不留神老顺已到他身边:“啥?少?老子还嫌多呢。你嫌少,去,装上一架子车,粜去。威风是威风,可你吃屁?总不能拔了屌毛栽胡子。只顾威风,不管疼痛。”语气却明显和缓了许多。

猛子听出了父亲语气中的和缓,拽拽正往自行车上搬粮袋的灵官,说:“算了。我先去生发一下。生发不上,再粜。”就出去了。老顺笑了,说:“就是,墙头高了,心上也该担点事了。”蹲在台沿上,掏出烟锅吧嗒。

好大会子,猛子才回来,一脸沮丧。灵官知道没借上钱。果然,他很生气地骂白狗不义气。老顺的脸又阴了,但啥话也没说,只是狠劲地吧嗒烟锅。灵官说:“算了,人家也用钱呢。”就捎了袋子,出门。

乡上面粉厂里挤满了人。这儿的粮价比粮站高一分钱,人们便都上这儿来了。人们嘻嘻哈哈打着招呼,骂着对方,语气轻松而愉快。责任田后,人们的交往少了,难得一遇,碰上了,免不了说几句风凉话。老的,调笑些与儿媳妇的玩笑;少的,问几句“一夜几次”之类。末了,谁都齐齐看天,骂这鬼天爷不长眼。

卖了粮回家,灵官把钱递给父亲。老顺接了,忙颠颠朝队长大头家走去。猛子耸耸鼻头,说:“瞧见没?每次收钱,总要骂个鸡飞狗上墙。可交起来,积极得很。”灵官道:“凉州人哪个不这样呢?嘴硬尻子松。也难怪。天这个征候,再没水,可真晒成牛草咧。”

队长大头蹲在炕头上,呼噜呼噜喝山芋米拌面,见老顺进来,举举碗,吼一声:“端饭来!”老顺忙摆手:“不咧不咧。吃了,刚吃过。”会兰子端一碗饭进来,硬往老顺手里塞:“吃些,少吃些。过一门,吃一盆。”老顺笑道:“我又不是驴肚子马板肠。”接了碗,蹲在地上,唏里呼噜喝起来。老顺最爱吃这饭,糊糊的,软软的,口感极好。

老顺很快喝完拌汤,挡回了会兰子的手,搁了碗,抹抹嘴,说:“啥都得那几颗猴食。这日子,越过越没滋味了。”大头说:“要啥滋味?人是混世虫。混个啥样,就算啥样。”说着,他把碗朝炕上一旋。那碗旋向炕沿。大头稳了碗,叹口气。

“算了。先别交吧。”大头说:“又变了。水管站说了,供水可以,但有两不供:一是拖欠下水费的不供,哪怕村里有一个人拖欠,也不成;二嘛,水费又涨了。一亩地长十块,一口人五十。得补上,说是市上说的,一次交清。交不清,不供水。”

嗡——老顺觉得头突地大了,眼前一阵黑。一人五十,乖乖,他家得三百。天的爷爷,要命哩。真扎喉咙哩。他觉得嘴里发干,小舌子成了干皮,贴在喉里很难受。“真要命哩。”他说。

“我问了,”大头说,“真是上头定的。乡上做了决定,叫信用社给贷款。没钱的,交多少,就贷多少。只办个手续,钱直接交乡上。秋后上了粮,粮站不付款,到信用社领,顺便扣贷款。”

“趁火打劫。”老顺说,“确实趁火打劫。老子们都站到井里要马勺。他们还要这样。能叫人活吗?这世道。”他说不下去了,嘿一声,垂了头,一语不发,眉头拧成个结。

“还没顾上传达呢,向他们。一说,又不知咋个闹法。这年月,这队长没啥当头,是人的跑腿娃子,催粮,计划生育……哪个不叫老子脱层皮?还得当受气筒子。上头一收费,都朝我龇牙。好像老子往自己腰里揣。妈的,我又不是吃舍饭的,凭啥受这气?明年,八抬大轿抬,老子也不当。”大头鼻腔里冷哼两声。

老顺撇撇嘴:“这话你说了不下百遍了。年年说不当,年年又当了。大小是个头啊。宁为鸡头,不做牛后。不说别的,队上一有个来人去客,哪回你不喝个红头黛脸?还不是喝老子们的血。老子想喝尿,谁给?”

“狗屁。”大头笑了,“站着说话腰不疼。你以为我吃那点喝那点心里舒服呀?陪上那些狼老鸹吃一顿,哪个不骂?心里疙里疙瘩的。我怕得噎食病呢。你以为我愿意叫人在背后指戳?舌头底下压死人哩。扔了这个狗屁帽子,喝米汤滚水,我心里舒服。”

“行了行了。吃的吃了,喝的喝了,话还叫你说了。”老顺缓和了语气,说:“不过,没你这种人,也不成。方方面面得有个人撺赶。电影上不是也有你这种人吗?给鬼子办事,也给中国人办事,叫什么来……啥……会长的。”

大头哈哈笑了,“好个老贼。你把我比成维持会长了。那政府又成啥了?啊?”

老顺也呵呵笑了,忽地又想起涨了水费的事,心顿时暗了,像压了块石头,一丝儿笑也发不出来了。“真活不成了。”他想。

大头也沉了脸,半晌,说:“我也正愁呢。一传达,谁都朝我龇牙。好像我和他们过不去似的。”

“你说,这世道。为啥天也和老百姓作对呢?啊?为啥不下几点雨。老子们不买他的水,他能涨价?现在,喉咙在人家手里捏着哩。人家摆弄你,你有啥法?”

大头看一眼老顺,冷笑道:“你还做梦哩。人家想榨你苛你,还管啥天下不下雨?这次,不过找了个水理由。就算天下雨,你以为就没理由了?狼要想吃小羊,总能找到借口的。这几年还少吗?忽而叫你买节能变压器,忽而这个费,忽而那个税的……没这个理由,就有那个理由,人家总能找出的。”

“农民真没当头。”老顺摇头叹气。

“这年月,谁都一样。城里人还不如我们呢。下岗的不说了,连个肚子都混不饱。就说那些干部,忽而叫你说修城门楼子,忽而又集资修高速公路,忽而干这个,忽而干那个,都要钱。可哪次不是喂你个抓屁呢?听说那个高速公路,才几公里,花了几千万,乖乖,房子大一疙瘩钱,修了个啥?车一走,陷下去了,咕咚咕咚往外冒泥水。钱呢?那么多钱上哪儿去了?都一样。狼可不管你是瘦羊还是肥羊,都吃。”

正说着,北柱和白狗进了门。北柱把手中的票子抖得脆响:“得,叫他们吃药去吧。”大头朝老顺挤挤眼。老顺叹口气:“羞你的先人去吧。人家还稀罕那点钱?人家一要,就是百打百的。又涨水费咧。”北柱瞪大眼睛:“多少?”“五十。一口人五十哩。”北柱声音突地大了:“大头,真的?”大头苦笑道:“当然是真的。”

北柱怔了半晌,望望白狗,望望老顺,又望大头。忽地,他将那几张票子往地上一扔:“日他妈,都成饿殍疯虱子了。完了,这世道没救了。”白狗骂道:“被窝里的猫儿,咬的被窝里的。有本事榨外国人去。欺负老百姓干啥?”

三人齐齐叹口气。北柱皱眉道:“只差卖血了。再是没治了。二三百个票老爷,刮了肉也凑不够。”大头说:“给贷款呢,上了粮再扣。”

北柱松口气,但很快又发怒了:“贷?利息那个高法。不交!要命有一条。”

大头冷笑道:“不交?队里有一个人不交,人家就不放一滴水。不管咋说,人家是石头,你是个草苗。人家总能把你压住。还由了你?”

白狗跺着脚吼一声:“反了!反了!”

大头冷笑道:“反个屌。不反,你还有三寸气在,一反,送你颗铁大豆完事。你能反过原子弹?认命吧。”

“认命……命……”老顺嗫嚅道。


5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