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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头是在开刀后被确诊为癌症的。这是他住院后的第二十一天。肋部的包块之所以规则光滑,是因它的外面裹了一层包皮。灵官被这消息击闷了。他觉得头皮发麻,舌头一下子干了。“什么?”他不相信地问了一句。

“肝癌。有西瓜大了。”医生注意地望着他。

“能活……多长时间?……”

“说不准……很快,胸膛里已经流血了,很可能大出血。”医生又望了他一眼。

“他知道吗?”

“不知道。麻药还没过呢。”

灵官心里嗡嗡响,一阵阵发软:“动了吗?”

“动不成。缝住了……交五块钱的标本费。”医生指指罐头瓶中沉浮在液体中的一块肉瘤。

灵官慌乱地取出钱,望着一把角票,说:“零钱行吗?”

“只要是钱就行。”

灵官的手抖得厉害,数了几遍都不敢肯定是否正确。医生接过去,利索地数数,装进衣袋。

灵官说:“求求你,别对人说,尤其……爹妈……只我一人知道。行吗?”

“当然。叫家人准备好,他马上就下来了。”

灵官梦游似的退到楼道边,倚在墙上,瘫软像水一样袭来,脑中除了嗡嗡,剩下的只是一个念头:妈妈知道了咋办?想到母亲那张饱经沧桑布满皱纹的脸,他的心一阵阵抽搐。

一个念头忽然冒上心头:他希望憨头马上死去。他知道肝癌是“癌中之王”。村里有人害过这种病。那一阵阵牛吼似的叫声锯条样在村里人心头划了好几个月。与其忍受这样的疼痛,还不如马上死去。而且,灵官不敢想象憨头知道自己病情后的绝望,这比死亡更可怖。

一切都像噩梦——多希望这真是一场噩梦啊。

会不会误诊?这个念头像一剂强心针,灵官精神了些。很有可能。要真是误诊,那该多好啊。他强打精神走进大厅。等了一会,那个医生才又出来。

医生说:“准备好,多叫几个人,他就要下来了。”

灵官用了很大的劲才说出话来:“大夫,会不会误诊?”

“一般不会。”大夫望了他一眼,肯定地说,“再说,有标本呢。等病检单一出来就知道了。”

“要是病检后不是肝癌,能不能再动手术?”

大夫淡淡一笑说:“等出来再说。”

灵官心头产生了一线希望。

下了楼梯,候在那儿的老顺迎上来,问灵官:“动了没?”灵官望着父亲浑浊的眼睛,心一下子紧了,却笑道:“动了。”

老顺吁口气:“动了就好,动了就好。”

灵官感到口很干,嗓门像被烈日晒卷的干皮,扎扎的,想咽口唾沫,可舌头上除了麻,没有一点水汽。想到母亲,他叹了一口气。

老顺脸色大变:“实话说,是不是不好的病?”

“不是。”灵官笑了。他知道自己的表演很成功,因为父亲的脸色渐渐和缓了。“不是就好,不是就好。”老顺梦呓似的自言自语,忽然又问,“人手够不?”

灵官说:“我估摸够了,还有护士哩。”

手术室门开了。

憨头裸着上身躺在车上。他已醒了,眼窝很深,脸黄得吓人,嘴唇上无一点血色。令灵官吃惊的是,一个人竟会在短短的一两个小时有这样大的变化。他心里叫着:“好哥哥,好哥哥,你知道你的病吗?”

憨头呻吟着。

老顺扑了过去。

医生摆摆手:“下去,下去。”老顺后退几步,轻声说:“憨头,忍着点,忍着点。”

“下去,下去。”医生火了。他们把载着憨头的车推进了电梯。灵官和父亲赶紧下了楼。

进了病房,憨头呻吟着说:“没打麻药,就开刀,第一刀,哎哟,那个疼法。”

“送东西没?给那个打麻药的。”同室的病人问。

“还要给他送?”灵官问。

“当然了,怪不得……怪不得……”那人摇头叹息。

灵官望望他腹部的绷带和一根插入腹部的管子,又望望那张蜡黄蜡黄的脸,心中一阵抽搐,早知道是这种病,就不叫他挨这一刀了。有人告诉他,B超是能区别肝包虫和肝癌的。就是说,是那些医生合伙骗了他们,也许是为了赚手术费。可灵官知道,即使明知道是这病,这一刀仍得挨。只有憨头挨了这一刀,家人的心才会安,才会死心。他想到他们不打麻药在腹部划开七寸长的刀口时,不由打个冷战。

“不打麻药,不怕病人告他?”灵官问。

“他又不说没打。打了,可病人反应迟钝啊。据说有科学根据,常喝酒的人,麻醉效果不好。”

灵官说:“我哥连酒味都不沾。”

“造孽啊。”老顺叹口气,望望灵官。

灵官知道父亲怨他没办好事,叫憨头多挨了疼。


第十八章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