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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和兰兰看憨头来了。见到妈的影子,灵官的眼泪一下子涌出。他背过身子,抹去泪,心中一声声地喊:“妈,苦命的妈,知道吗,他的寿命只有几十天。”转过身的时候,他又笑了。妈没笑,脸上没有老顺的那种“终于动了”的欣慰,只有挨疼的表情。她脸上的肉在抽动,牙缝里抽着气,仿佛挨了刀的不是憨头而是她。她握着憨头的手,头上很快就有了汗珠。她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到了憨头身上,帮他抵御疼痛的侵袭。“不要紧。”憨头笑着安慰妈。

灵官警惕地望憨头。“他是不是知道肚里的东西还在?”还好,憨头脸上没有异样。笑是真笑,不像是装的。这就好,灵官松口气。

兰兰只是无声地流泪,不说一句话。

灵官妈揭开被子,看憨头的刀口。刀口仍被一块纱布蒙着。小小的纱布遮不住腹部隆起的巨大包块。灵官妈牙缝抽气,轻轻抚摸。忽然,她住了手,缓缓转过脸,望着灵官。灵官的心咚咚跳了。

“这儿为啥还这么高?”妈问。

灵官张张嘴,怔住了。他没想到母亲会问这。

“肿的,”憨头说,“你想,动了刀子……里头还肿呢。”母亲望着憨头,半晌,说:“不要紧吧?”憨头说:“不要紧。谁都一样。得消肿,不然,早出院了。”母亲吁口气。

灵官给母亲洗了个苹果。母亲吃苹果的镜头令灵官终生难忘。那不叫吃,叫啃,是老鼠啃铁的那种啃。只有啃的动作,而无啃的效果。母亲边望憨头黄瘦的脸,边啃苹果,缓慢地,一下一下。许久,那苹果仍没破皮。

没流泪。她知道流泪不吉利。以前,孩子不利顺时齐神婆总说“叫哭神冲了”,所以她很少当着儿子的面哭。

灵官望着母亲,心中有种钝痛,仿佛母亲啃的不是苹果,而是他的心。忽然,母亲停止了啃的动作,苹果凝在嘴边,痴呆许久。慢慢地,她把脸转向灵官,转向老顺,认真地搜寻着,仿佛要从对方脸上“搜”出真相来。

“没事吧?”她轻轻地问。

老顺嗔道:“啥事?一天没事找事。”灵官妈认真望一阵老顺,长长吁口气,又慢慢啃那个苹果,眼睛仍盯着憨头枯黄的脸。

病房里一个陪床的小媳妇说:“瞧,我们的。当初也吓坏了。一动了,几天就好了,明天就出院了。”

灵官妈露出一丝笑:“是吗?也吓坏了,是不是?”

“当然。”小媳妇说,“天塌了呢。”

“谁不是呢?”灵官妈吁了口气,“心里老雾尘尘的。心捏成个酸杏蛋儿,一天也畅快不了。这下好了。”

“就是。”“肝包虫”说,“不管咋说,还是动了。前几天出院的那个老汉,拉开口子,找不出肾里的石头。缝住了,一拍片子,又有。你说。老汉真气坏了,骂。骂也没用。反正白花了钱,再动还得花钱。我们不管咋说,拉开,还动了。动了就成,再不用动第二次了。这疼,真不是人挨的。”

灵官妈活泛了许多:“就是。不管咋说,总是动了。动了好,花钱是小事,只要人没事就好。”这时,她才真正咬了一口苹果。

灵官轻轻叹口气,转身出了病房。内科王主任和侯主任(就是为憨头动手术的那位)正在走廊里嘀咕。

胖胖的王主任说,“我打发走了。就说我们不能动。呵呵。”

“就是。”侯主任说,“一动一包脓。恶心。打发了好。”说完两人快意地大笑。灵官忽然很恶心。这就是白衣天使吗?

侯主任见灵官望他,露出一丝尴尬,很快又恢复了惯有的那种冷漠。他说:“哎,病检出来了。肝癌,原发性肝癌。”目光仍在检验病人家属的承受程度,语气却似在说:“瞧,我料事如神吧?”

灵官进了护士室。护士室里无人。灵官取过四十八号病历,看到一份病检报告单:“肝癌……细胞性肝癌……部分已坏死……有出血状。”

“部分坏死?”灵官产生了新的希望,“会不会全部坏死?”他的心一阵狂跳。

灵官轻快地进了医生办公室,大着胆子问:“我看了病历,说部分已坏死。会不会全部坏死?”医生说:“别天真了,小伙子。那玩意杀都杀不绝。坏死一个,生出百个。要不,咋算恶性肿瘤。”

灵官退了出来,倚在门上,身体发软。病房里传出“肝包虫”的媳妇安慰母亲的声音。灵官真希望憨头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永远不要叫母亲看到他的尸体。

主治医生过来,对灵官说:“这种病,住也没用,出院吧。”灵官铁了脸:“撵!是不是?”侯大夫说:“小伙子,话不能这么说。话不能这么说。回家,好好调养……或者,放疗,化疗。”

灵官问:“化疗放疗,究竟有没有用?”侯大夫说:“难说。这病例……也许好一点,也许死得更快。根据我的经验,像这种病例,化疗放疗,没多大效果,白花钱……就这样,你说服病人,过几天出院吧。”

进了病房,母亲的脸色好多了,看来“肝包虫”媳妇的现身说法有了效果。灵官很感激这个朴实的农家女子。

瞅个空,妈叫出灵官,把引弟死的事告诉他,说是兰兰才告诉她的。妈的眼睛深枯枯的,木着脸,说几句,打个冷颤,却没哭。灵官黑了脸,打着寒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妈叹口气,叫他别告诉憨头,等他病好了再说。又叫他瞅个空子,开导开导兰兰:“兰丫头悬乎乎死掉,大夫说,再淌的话,血就淌光了。这丫头,命咋这样苦?连个盼头也没了。”

妈又叫他也劝一下猛子:“那个愣头青,听说了引弟的事,就提个刀子,去找白福,幸好有人报信,白福躲了出去,才没闹出事来。……唉,你说,这几个活爹爹。”

木了半晌,妈又说:“喀嚓嚓的,天塌了……”


2第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