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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官不知道大漠深处竟会有牧羊人。

这是个常年为太阳烤晒故而看不出确切年岁的人,有着年轻的身影和敏捷的步履。他额头的深皱纹里满是尘土,褐色皮肤,头上象征性地带顶草帽。帽边早烂了,遮不了多少阳光,且被雨淋风吹得发黑了。风吹来,拂着乱糟糟的胡子,拂出了几分飘逸。

羊群散落在沙沟里,吃那些被秋霜掠过的草。偶尔,传来几声咩——咩——的叫声,给沙洼添了些许苍凉。经历了残酷的猎杀,灵官觉得这个场景很美。他的心仿佛也荡漾着缕缕暖风。是的,很美。这儿有很蓝的天和很白的云。蓝天白云下有黄苍苍的大漠、白的羊群和那个苍老又年轻的牧羊人。牧羊人拄着一根棍,静静地打量他,脸上有种很怪的静。

“打狐子?”牧羊人望着灵官肩上的狐子问。

“放羊?”灵官也用同样的语气问。

谁也没答对方的话。那问话,只是一种招呼方式。

牧羊人自言自语道:“日怪,我们一年四季连个狐毛也见不着。咋打狐子的见天打呢?”

“惊动掉了。”灵官说,“狐子一听动静,早溜远了。”

孟八爷系着裤带上了沙洼。一见牧羊人,他就叫了:“哟,烧白头,你还没死呀?”

牧羊人笑了:“你才是个烧白头。吃了狐肉,没处放臊,不往儿媳妇身上放,往哪儿放呀……哎呀,这是你的孙子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显然,他把灵官当成孟八爷的孙子了。当着孙子的面,说他爷爷在他妈身上放臊,似乎不成体统。

“不是的。”

“噢,那就没啥……装烟渣子没?……”牧羊人说,“八天啦,干熬着。没啥也成,可不能没这六谷。你说,这鬼地方,十天半月见不上个鬼影,没烟抽,还不憋死呀。”

“那就当个不抽烟的驴算了。”孟八爷笑着掏出烟锅。牧羊人一把抢了,装烟点火,美美吸一口。等许久后吐出时,吸入的烟已被过滤成淡淡的气了。“哎呀,香到脑子里去了。”他惬意地说。

“给那要债鬼安顿:拿上烟,拿上烟。可啥也没忘,偏偏把烟忘了。无义种。”牧羊人再咂一口,让烟在肺里旋许久,才说。

孟八爷只是笑眯眯望他,不搭话,仿佛怕搅乱他的惬意。牧羊人也不在乎他是否在听,只是抱了烟锅,吸一口,说一句,像挟一下菜吃一口饭似的。

“面倒没少拿……老子又不是驴肚子。无义种……脑子装的是糨糊还是谷糠?婆姨放个屁也能刻在心上。老子说话像凉水上敲了一棒。”

牧羊人谁也不望,边抽边自言自语。灵官感到好笑。他想,也许是他平时难得说话,这时才过瘾吧。

孟八爷哈哈笑了:“你个烧白头老贼,敢当面骂不?我敢说,你一句都不敢。你叫人家挤到媳妇炕上,理短了,才进沙窝。对不对?你个烧白头。”

“屁。”放羊人笑道,“啥话?像你呀,推故抱孙子摸媳妇的手,还说,‘哟,娃的手真绵。’嘿,娃的手当然绵,更绵的是娃的奶子。”说着他孩子似的咯咯笑了。

“你经过,当然知道。”孟八爷嘿嘿笑道,“也划得来。费心扒力放一年羊,攒几个钱,换着摸几下奶子,划得来。你就说:‘哟,一年了,睡着也想,醒来也想,抱住羊奶子吧咂几下,咋也比不上娃的奶子。’”

灵官笑了。这番调笑把几日的血腥味都冲没了。真怪。为啥老年人碰到一起总拿儿媳开心?是不是因为不中用了才过过所谓干瘾?也许是。忽然,一丝阴影飘上心头,他想到憨头的病。他该多么痛苦啊。他又想到了莹儿。一种暖暖的感觉在心中荡漾开来。他觉得对不住憨头,便提住狐子尾巴,抖抖,用狐子那双不甘心睁着的眼睛引开他不听使唤的思维。

“哎,说真的。”八爷说,“你也该缓缓了。苦了一辈子苦出个啥名堂?啊,农业社里就放羊。分了责任田又放羊。一年四季在沙窝,独鬼一个。钱啥时能挣够呀?当年铁拐李偷油,被剁掉了葫芦头,看破红尘,出家修行。他咋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真是的。你连命死挣图个啥?我看你这把老骨头也想往沙窝里丢呀。”

“苦命呀。没治。”牧羊老汉晃晃脑袋,“家里蹲不住呀。天生一个蹲沙窝的命,不进沙窝毛烦得很。有啥法子?……再说,这年头,不了活几个,咋活?”

孟八爷叹口气:“这倒是的。”就拧了眉头咂烟锅嘴。半晌,又问:“咋你一个人?”

“黄二到猪肚井去了。还账。”

“啥账?”

“饮羊的账呀。那豁子中了,领了个婆姨,羊毛贩子领来的。花的也不多。”说着,牧羊人眯了眼望望散在沙丘上渐远的羊。

“也是该的。豁子总有四十了吧?”

“四十二了。”

孟八爷绕好烟锅,取过水壶,灌一口,朝老汉晃晃。老汉摇摇头,拍拍自家腰里的水壶。孟八爷把壶给了灵官,取了枪,解下火药袋,装起火枪。灵官喝了几口水,也往枪里装火药和铁砂。

“走吧。”孟八爷起了身。

“等等。你看,我差点忘了。”牧羊人从小黄包中取出一块馍,递给灵官。灵官不解,望孟八爷。

“拿上,娃子。”孟八爷笑道,“这是规矩,吉利得很。能打好多狐子。哈哈,索性我也忍忍,成全你个烟鬼吧。”他取下烟袋,把大半绿烟渣子倒给老汉。老汉笑了,眼睛笑成鸽粪圈儿了。

牧羊人在灵官心里留下了许多苍凉。那干扎扎的咩咩羊叫,一直在他心上划来划去。他是多么孤单啊。在这个死寂的大漠里,除了烈日,便是风沙和干涸。活的声音只有羊叫。而那软绵的、无助的、仿佛总在乞求什么的咩咩叫声,只能使沙洼显得更乏味,更单调,也更使人感到自己的无助和孤单。回过头,牧羊老汉正拄着棍子目送他们。沙漠很大,老汉很小。羊儿撒在沙沟里,馍馍渣一样星星点点。

“沙窝里放羊的多吗?”灵官说。

“多。麻岗里到处都有。”

“哪儿住呢?”

“住?掏个窑洞能藏身就成了。住啥哩?图舒坦到大书房炕上躺去。”

“待多长时间?”

“不一定。有的几个月。有的常年累月就在沙窝里。一般两个人。没吃的了,打发另一个去背。”

灵官吁口气,眯了眼望去。那莽莽苍苍的沙涛发怒似的卷向天际,一浪高过一浪。峰谷间落差极大,跌宕出雄奇的气势。大漠独有的苍黄扑面而来,腌透他的身心,令他心潮激荡,豪气顿生。这儿有残酷,有沉默,有死亡,有塌陷的沙洼和干涸的河床。同时,这儿有博大,有雄浑,有热血沸腾的壮美。置身这壮美之中,你会为自己过去的屑小羞愧,会觉得人间所有的纷争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闹剧。

“苦呀,这老汉。”孟八爷叹道,“常年累月在沙窝里,掏个窑洞,垫些柴草就是窝。风吹日晒的。不容易……也没意思,活人嘛,连命死挣啥哩?带又带不去。”

“也挺好。”灵官说。他被这种奇异的生活方式吸引了。经过一连几日的血腥追杀,他的心灵才有了这片刻的宁静。这儿远离名利,远离烦恼,远离明争暗斗。相伴的只有大漠,只有羊群,只有自己的心灵。这儿是世外桃源。一切都很遥远,有种孤独的美。

“到那个麻岗里看看,看有没有亮踪。”孟八爷吩咐道,自己却在沙丘上坐了,掏出烟锅,吧吧地抽起烟来。

灵官应一声,他知道是孟八爷有意叫他去“实习”。

他已经跟孟八爷学会了分辨亮踪和夜踪,但他分不出亮踪里的拂晓踪和日出踪,也分不清夜踪里的初夜踪、中夜踪、五更踪。理论上他明白,拂晓踪步儿大。日出踪除此之外还透出狐子的慌乱和焦急。但他只是理论上明白,他无法从星星点点的足印上看出狐子的心绪,无法从同样迈得很大的狐步中辨出二者细微的差别。夜踪亦然。灵官也知道可用狐子食老鼠这一习性来辨别夜踪的种类:初夜踪几乎全被老鼠的足印盖了;五更踪狐足印压着鼠爪印;中夜踪介于二者之间,但灵官无法在实践中具体运用。他不能像孟八爷那样把夜踪具体辨别到一更踪、二更踪、三更踪,或公母、大小、数量等等。

能正确辨踪,是一个好猎人必须具备的素质。它不但能有效地节约体力,更能有计划地把所带的食物和水合理地分配到不同的行猎阶段。他必须做到每一滴水都被身体吸收。他可以一天一夜不撒尿。回到窝铺时,肩上可能还有半壶水。

除了辨踪,孟八爷还有一个特殊本领。他能准确说出某个“马槽”的某个沙洼昨夜肯定有狐子出没。他对狐子的习性了如指掌,知道它们在某种天气某个夜晚必然会到哪个特殊的所在去会餐。到了那个所在,你果然会发现纷乱的踪。一切都会显示出这儿昨夜确实发生过残酷的捕猎,参加者有几只公狐,几只母狐,哪个怀孕。孟八爷只追公狐子。不仅仅是公狐的毛片比母狐的好看,还因为母狐能做母亲,能养育出一群群的狐仔。他说,母狐能通灵。狐仙多是女的。每年三四月份,生下小狐的母狐就会拜月,求老天爷不要下雨。一下雨,小狐就会被雨水泡死,或出麻疹而死;或者淹死老鼠,叫狐狸无食物可吃而死。总之,雨是狐的天灾。天知道,这沙漠是不是因为母狐的拜月告天才变得如此干旱?

打母狐不吉。孟八爷说。


第五章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