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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顺猴塑塑蹲在东沙窝里的沙丘上。瘸五爷咋劝也劝不回来。

晌午时分,起风了。沙土啸叫着自天而降。老顺竟凝成个土人儿了。眼珠掉进了眼眶,深枯枯的怪吓人。

风最猛的时候,太阳就瘦,小,惨白,在风中瑟缩。满天黄沙,沙粒都疯了,成一支支箭,射到肌肤上,死疼。空中弥漫着很稠的土,呼吸一阵,肺便如浆了似的难受。

最怕人的是风中的声响,像千百头牛吼,但远比牛吼难听。有人说那是风吹沙驴的声音,或是风过塌陷的沙洼所致,但老人总说是黄龙在叫。沙子和风就是那家伙叫出来的。沙窝于是成一个大风箱了。太阳先前泄在沙上的热气早叫风带走了。而风中的太阳也自顾不暇,像三九天抱着膀子吊着清涕的光棍汉一样,还舍不得把身上的热量施舍给人们呐。不过,风尽管凛冽似箭,但沙湾人不出门它也没治。万一出门呢?好办,前襟相搭,再勒个大系腰,身子就暖和了。脸呢,顾不上了——这年头谁还顾脸呢?

从双福家出来,老顺就似在梦游,神情依旧那么痴呆。瘸五爷怕他想不通寻短见,就不即不离地跟着他。老顺一直飘向沙洼,凝在沙丘上。

“老顺,没啥。大丈夫难保妻贤子孝,没啥。”瘸五爷用瞎仙那里听来的话劝。

老顺不语。

“真没啥。这事儿多着呢。娶不上媳妇的,又不是猛子一个人。”

老顺不语。

“猛子不懂事。气头上说那话,没啥。大人不见小人过。记啥恨?和儿子见过,还不气死?”

老顺仍不语。

瘸五爷没辙了,像个磨道里的驴一样转起了圈子。转一圈,叹一声。许久,掉头,去了老顺家。

灵官和憨头闻讯赶来时,风已起,沙满天。灵官老远就看到沙丘上的黑影儿。他自然知道猛子那句话的分量。瘸五爷一转述,就明白那是把刀子。

一股风沙裹来。灵官低头,沙粒啸叫着打到脸上。脸顿时麻了,烧烘烘的,像刚听到猛子的丑事时一样……那个臊啊,仿佛被当场抓获的是他……但他没怨猛子叫他家蒙羞。他能理解猛子。他只是为他必须应付的那种尴尬难过。但很快他便知道,最尴尬的,其实是父母。

“走吧。爹,风大了。”憨头小心地拽爹的袖子。

灵官见爹的头脸上尽是沙尘。人也瘦瘪了许多,仿佛大风吹干了所有水分,把他吹成了木乃伊。

“走吧,风这么大。有啥,到屋里去。”憨头说。

老顺不语不动,瓷了似的。

“总得说话呀。”憨头说,“蹲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

灵官捣了憨头一把,搀住爹左臂。憨头明白灵官用意,搀了爹右臂。二人用力,将爹提起,走下沙丘。老顺也不挣扎,时不时喉间咕噜一声。

走不多远,兄弟俩便累得接不上气了。刚一松劲,老顺便依旧爬上沙丘,在原来的地方,凝成块石头。

“像啥嘛,你说你像啥嘛,风这么大。”憨头急了。他的话一出口就被风沙带走了,有气无力地飘向远处的沙洼。

兄弟俩徒劳地又重复了一遍那过程,累得东倒西歪,直喘粗气。但老顺最终还是坐在原地。变化的是,老顺第二次返回时,憨头拽坏了他的袖子。

“饶了我,行不?”老顺终于说话了,嗓子哑哑的。

“有啥话,到屋里说。”憨头说。

“叫我一个人待待。放心,我不死。罪还没受够呢。死不了。”

灵官望望憨头,苦笑着摇摇头。憨头说:“你看着,我去叫孟八爷来。”灵官说:“拉上车子。”憨头应声去了。

灵官望望苍老了许多的父亲,一阵难过。叹口气,走过去,背风坐下。风沙使劲抽打着脊背,似拍岸的惊涛。

一切,迷蒙于黄尘之中了。

忽听到呜呜的哭声。灵官扭过头。父亲脸上已多了两道泪流。那是浑浊的泪。流过鼻洼,冲下沙尘,流进嘴角。

灵官不去管他,由他哭。他倒是希望他哭,把胸中的淤闷泄去一些。只是这哭声太瘆人,像锯齿在心上划来划去,划出一阵阵酸涩。

一阵风强劲地卷来,卷起黄沙,泼向老顺,把哭声泼息了。灵官索性蹲在父亲身旁,闭了眼。这时,他才有些恨猛子。只有在发现父亲可怜的时候,他才觉出猛子确实不该,尤其不该说那些话。

风小了些。父亲喉间的咕噜,极像受伤的兽类边舔血边发出的那种。他的脸上弥漫着一种暗灰色的死气。这使他显得很苍老,也很可怜——平时凶声凶气骂人的父亲原来也很可怜。灵官眼里倏地蒙了层水汽。

孟八爷、瘸五爷来了。老远,孟八爷就嚷道:“你是女人精,是不是?哈,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么一手,是跟老婆子学的,还是跟儿媳妇学的?走,走,不要叫我绑个死猪娃儿,叫女人们看见裤裆都笑破哩。”

憨头拉着架子车跟在后面,忍不住笑了。

到跟前,孟八爷从车上取下一盘麻绳,作势要捆。老顺站起身,一言不发,下了沙丘。孟八爷说:“连个烫面条儿都背不住,算啥带把儿的?真是的。”

老顺木了脸,梦游似的往村里走。衣裤突然显得过分宽大。风一吹,老顺的身子一鼓一荡的,像要被风带了去。

太阳偏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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