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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子背了黄羊,回到猪肚井。女人很高兴,崇拜地望猛子,猛子就绷了脸由她崇拜。豁子一向粗糙,根本觉不出拿腔作态的猛子的心理,几下,就开剥了黄羊。

“哟,这么瘦!”女人惊诧诧说。

猛子笑了:“黄羊生开剥时,哪有胖的?这肉,看起来瘦,等你煮熟了看。这儿,”他拍拍黄羊肋条,“膘一层肉一层,香死个你。”

女人问:“听说,黄羊是一对一对的,打下一只,另一只不跑,它们死都要死在一起。真这样?”

豁子道:“那话儿,谁信呢?你老是信这些没影子的事。”

女人说:“谁又问你来?”脸转向猛子,“是不?”

猛子说:“这倒是真的。若真是一对夫妻,打死一只,另一只,死也不跑的。可也不一定,有时打下一只,别的全溜了,难道死的是光棍寡妇?”

女人说:“有时,一只死了,另一只也得活……窝窝囊囊,也得活。”

豁子却发了火:“你有完没完?……瞧去,肉烂了没?”

女人望一眼豁子,笑笑,就到锅边,用筷子一下下戳:“烂了。”

“那就捞来吃!”豁子的口气硬怪怪的,忽地笑了,解释似的说:“我不爱听死呀死的,不吉利。”

肉果然很香,煮前显得很瘦的肋条上,倏然长出了厚厚的肉层,红一层,白一层,咬一口,满嘴流油,却又不腻,比家羊肉好吃多了。

女人却只拣些脆骨,咬得啪啪响。

吃过黄羊肉,见女人和豁子都阴了脸不语。猛子觉出,他们之间,定有些扯不清的事,也不好问,闷一阵,就去找黑羔子。

黑羔子的圈虽在熊卧沟,平日放牧时,却是哪里有草,去哪里,并没个绝对定处。沙窝里放牧与草原上不同,草原上的草场是有主儿的,你家这儿,我家那儿,钉个桩呀,牵根绳呀,不敢乱来。沙窝里却是哪里有草,一窝蜂围了去,腿快的嘴快的,多吃些,多长些膘;腿慢嘴慢的,就啃些陈年沙秸,也能养命。

黑羔子和别的牧人不同,他总是若有所思地翻本破书。红脸们说笑时,有种透亮的感觉,那心仿佛也哗哗地泛光。黑羔子却老似蒙了层纱,望那羊群时,和望沙丘一个样儿,脸上很少透出喜悦来。

黑羔子的羊群是沙窝里最大的一群。他太爷给地主放羊,挣了十二只,后来变成了一百多只,买了地,成了富农,挨了斗,受了罪,腿一伸,手一摊,就断气了。他爷爷接了羊鞭,给生产队放了一辈子羊,老死在沙窝里。责任田后,他爹便进了沙窝,一窝,就是十几年,零星的十几只羊,变成二百来只了。爹老了,又挨上他了。

猛子喜欢黑羔子,说不准为啥,但喜欢和他在一起。黑羔子说,他不想放羊了,想卖了羊,去外面闯闯,可爹不允许。说这话时,黑羔子眯了眼望远处,声音轻飘飘的:“放几辈子了,也没放出个啥名堂。”又说,“老子可不想这样活了。”

黑羔子说,就屁大个芨芨湖,你也啃,我也啃,能啃多久?那井,也那样儿,瘦狗努似的,一成干窟窿,羊还不渴死?他的声音仍轻飘飘的。

猛子的心却重了。

他这才发现,上次来时,芨芨湖骗了他,那没烧完的几丛陈年老芨芨,给了他“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感觉。其实,这“湖”已成戈壁滩了,虽也有芨芨,但只是这儿一丛,那儿一墩,大部分地方,已沙化了。

红脸们又嬉闹了,又在挑逗各自羊群里的骚胡进行角斗了。猛子懒得去凑热闹,把那拿来的破袄子铺了,坐在上面。

忽然,黑羔子说:“羊比狼坏,你信不?”

猛子不明白他说啥,茫然地望他。

黑羔子眼里闪出很亮的光:“羊比狼坏,真的,我可是亲眼见的。小时候,这儿,哎呀,挖一锨就是井,芨芨草漫山遍野,到处是沙包。沙米呀,梭梭呀,刺蓬呀,黄毛柴呀,把这里的沙都缝住了,沙子想飞,也飞不了。后来,来了羊,啃呀啃呀,把草皮啃了,把桦秧子也啃了。日久天长,沙包就变成了沙丘,芨芨湖也成这样了。所以,羊比狼坏。”

黑羔子眯了眼,望老远的地方,许久。漠风吹来,几缕头发在黑羔子脸上一拂一拂的。忽然,他又说:“知道不,狼是土地爷的狗。”

“都那么说。”

“为啥?”

猛子张张口,却答不出为啥。老先人都那么说,却谁也没想过“为啥”。

“因为,”黑羔子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没有狼,土地爷也是个沙。”

猛子愕然,这是啥道理?

“羊吃草,把草皮啃了,把沙包啃了,把湖啃了,把树皮啃了,最后,把土地啃成沙漠了,土地爷不成个沙才怪哩。土地爷就派了他的狗——也就是狼,去吃羊。谁坏土地爷的事,狼就吃谁。黄羊坏事,吃黄羊。老鼠坏事,吃老鼠……要没狼,土地爷早死了。”

猛子这才明白了孟八爷说的那些话。

“我要是狼,第一个,就吃了我这几百只羊。”黑羔子咬了牙,铁青了脸,一字一字地说。

“真的。”黑羔子不望愕然的猛子,“我恨羊。我手里,这羊不知毁多少沙包了。我是眼睁睁看着芨芨湖变成戈壁滩的。羊是土地爷身上的虱子和臭虫,要养活它们,得用血。

“我说羊比狼坏。”他说,“还因为,羊是披了羊皮的狼。这更可怕,那恶是隐蔽的。环境一恶,它们也恶,而且,骨子里比狼更恶。”

猛子想起了清晨羊抢尿时的那种刻毒地埋怨他的眼睛,有些信黑羔子的话了。只是,他的话,仍给人大白天见鬼的感觉。

“走,看看去。”黑羔子吐口唾沫,带猛子去红脸们跟前。

那两个骚胡牴斗正酣,远远地,向对方弹射了去,把那角砸得山响。

“瞧,那眼睛,明明是狼的嘛。”黑羔子说。

果然,那骚胡,正刻毒地盯着对方,眼睛寒森森的,和狼眼,没啥两样了。一股凉风,顺脊梁上蹿。

“要是有尖牙,要是有利爪,此刻,早把同伴撕成碎片了。信不?”黑羔子淡淡地说。

红脸大声道:“黑羔子,你又发疯了。羊就是羊。你老说羊比狼坏,你敢跟狼睡觉吗?”

黑羔子说:“好好坏坏,标准是啥?是心。羊长了狼的心,就是狼。”

“屁。屁。”牧人们哄笑。

黑羔子望一眼猛子,淡淡一笑,一语不发,走到光坦处,躺了,看天。猛子脑中又成糨糊状了,忽儿觉得黑羔子的话有道理,忽儿又觉得红脸的话也对。看一阵牴战的骚胡,见那势,仍是老一套,后退,前扑,弹起,相撞……看一阵,便没趣了。就过去,和黑羔子并排躺了,看天上一大朵一大朵的云。

这沙漠的天,似乎比别处蓝,也许是黄沙映衬,也许是没有污染,也许是潮气稀少,总之是异样地蓝,蓝出一种空灵来。云在这蓝上表演着,忽翻滚,忽奔跑,忽雕塑,倒也有趣。

忽听得黑羔子说:“那骚胡,是狼。不牴战的绵羊,也一样。任何一只羊,它既是羊又是狼。吃饱了喝足了,就是羊。渴极了,饿极了,就成狼了。”猛子听了,仍似懂非懂。

“咩咩——”黑羔子叫。这是牧人唤羊的口令。

听到叫声,几百只羊向他涌来。那是一团啸卷而来的云,强壮的跑在前面,瘦弱的穷追不舍,倒似逃命了。又见黑羔子正解裤带。猛子明白了,羊们这番疯跑,是冲了尿来的。像他早晨经历的那样,该有一番疯狂争夺了。果然,羊眼里都射出饿极的狼才有的光。那光,喷向自己的同类,仿佛说:“你们都死吧!这尿,是我的!”猛子相信,若是羊有手,若是手中有利刃,此刻,定然是一场血肉横飞的大战。片刻间,定会有数以百计的同类横尸当地。其目的,仅仅是为争夺黑羔子膀胱里的那点可怜的尿。

为了一点利益,善良的羊也会露出狼性。抑或是,羊本来就是另一种狼?

黑羔子大笑着,用力将那甘霖射洒出去。

“你们争吧!抢吧!露出本来的嘴脸吧!披了羊皮的狼们!”

在黑羔子的叫喊中,羊群疯狂涌动。猛子头晕目眩了,自己已成小舟,颠簸在羊头和狼眼的海里。远处的羊群仍飞奔而来,那疯狂样儿,分明是饿疯了又嗅到肉腥味的狼。

黑羔子仍在叫喊,眼里泛出红光,口中刻毒地咒骂。猛子这才信了他的话:他恨羊。

绵羊们边长伸着舌头承接甘露,边阴阴地瞅黑羔子裆部。那心思,再明白不过了。它们想杀鸡取蛋,想把那喷水的玩意儿也吞下肚去。

“小心!”猛子大叫。

“没啥。”黑羔子抖出一片亮点,“我知道它们想咬我的屌。上次,差点叫那黑头子骚胡咬掉半截。咬吧!反正,这玩意儿也没用。叫你咬!叫你咬!”身子一弓一弓,向羊们冲去。羊却后退了,那神情,似在说:你叫老子咬,老子偏不咬!

黑羔子抖出最后几星亮点,又一脚脚踢身边的羊,声音实腾腾的,显然是用了全力。谝子远远地喊:“呔!你个驴撵的,踢你个人的羊,老子没说的,可别踢我们的。烧疯上来了。”

“你才有烧疯呢。”黑羔子边踢边叫,“瞧,人家也恨你哩,恨不得咬你的肉哩。”果然,那些羊阴阴地望一阵黑羔子,又掉过脑袋望猛子。猛子心里寒森森的。这哪是羊眼?明明是狼眼嘛。

近处,羊们带着阴阴的眼神散去了。远处的羊,仍跑过来。后来,也散去了。牴战的骚胡早不见了。那尿,是最好的息战剂。这时,红脸们的嬉笑才渐渐传来。他们虽然习惯了黑羔子的疯劲,但还是一次次把他作为谈资。

他们的对黑羔子的评价只有三个字:“烧山羊。”

那山羊,一生下,就吊个长胡须,仿佛很有学问。其性子,又最不安分;若有了烧疯,更叫人忍俊不禁了:明明“烧”——一个融和了傻、疯、笨等多种意味的方言词——却又一副学者样;调皮不安分,却带了傻样;好像有理性,却分明疯了……便是“烧山羊”了。

黑羔子却淡淡笑道:“究竟谁有烧疯?”仍那样仰脸躺了,闭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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