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节剧场
苏伊达斯在其《记事录》（Lexicon）中的一则故事说：约公元前500年，有一天当演出由普拉蒂娜（Pratina）编写的戏剧的时候，观众坐的木制看台突然坍塌，伤了一些人，雅典人引以为戒，在卫城南坡上用石头建造一座剧场，专献给酒神。[1]在此后的两个世纪中，类似的剧院相继在艾瑞特利亚、埃皮达鲁斯、曼提尼亚、阿尔戈斯、陶罗美尼亚（Tauromenium）、德尔斐、西那库斯以及区域分散的希腊其他地方出现。但是首先上演著名的悲喜剧的却是雅典卫城南坡上的酒神剧院，曾在那里进行的是旧神学与新哲学之间最激烈的斗争，后来两者汇合成为一种浩瀚的思想主流，并且改变了伯里克利时代的思想史。
这一座伟大的剧场当然是露天的。1.5万个座位的看台，成半圆的扇形朝雅典娜神殿方向升高，面向伊米托斯山及海。当剧中人祈求天、地、太阳、星星及海洋时，使用普通人的日常言语。而大部分观众聆听说话或诵经，都能直接观看或感觉到。看台原用木制，后改用石砌，没有靠背，许多观众自备坐垫，但是他们一天连看五出戏剧，除了后面观众的膝盖或可权充靠背外，尚未发现任何其他撑腰的东西。前排有少数几个有靠背的大理石座位，供当地的酒神祭司与政府的官员坐。[2]剧场底部是一座供跳舞唱歌的舞台，舞台后面是一间小屋，视剧情需要，作为宫殿、庙宇或住宅，或者很可能演员们下了戏之后，真的住在里面。[3]此外，还有简单的道具，如祭坛、家具等。演出阿里斯托芬的《鸟》时，曾使用考究的布景和服装，萨摩斯岛的阿伽萨库斯绘制使人有远近深度感的背景。变换场景时，由若干机械装置操作。[4]为表明剧情，常从里面推出装在车轮上的活动木台，台上画有表明剧情的人物像：可能是一具尸体，旁边站着手持血淋淋武器的凶手，或用直接方法在舞台上表演暴行，这是违反希腊戏剧传统的。舞台的两侧各有一座大型的三角棱柱，可在轴上旋转，棱柱的每一面画有各种不同的景物，转动时立刻变换背景。有一项更奇特的道具是一个吊架，上面装滑车与配重铊，放在舞台的左边，凡神或英雄出现时，都用它载着下降，或升回天上，或悬在半空中。欧里庇得斯尤其喜欢用这种滑车降神，作为剧情峰回路转、急遽发展的神力解围方法。
在雅典演出的悲剧并非全年都有，而是酒神节每年一度的庆祝活动的一部分。[5]在呈送执政官审核的许多剧本之中，被选演出的仅有少数。雅典的10个行政区，各选其富人之一充任演出主事，由他支付歌手、舞蹈者、演员的训练费，或其他演出费用。有时候演出主事还得为布景、道具、服装或发掘人才而花费不赀。尼西亚斯以此种方式演出，每次都得奖。其他主事，也有为了省钱而向戏装商租用旧戏服。舞蹈者及演员的实际训练工作，是由戏剧家自己负责。
合唱（chorus）在许多方面都是演出最重要也最花钱的一部分。戏剧时常以其为名，而且在大多数情形下，诗人透过它表达其宗教与哲学观点。合唱后来渐渐失掉其主宰希腊戏剧的优势。起先合唱代表一切，至泰斯庇斯与埃斯库罗斯时，演员人数加多，而合唱影响力消退。及至公元前3世纪，它已经不再配合戏剧演出。普通情形下，合唱员不是职业性的，而是从民众选出来的业余人员。他们全属男性，自埃斯库罗斯以后，每一合唱班共有15人。他们表演时载歌载舞，在长而狭的舞台上列队前进，以诗的韵律与动作解释台词与情节。
希腊戏剧中，音乐的地位仅次于故事主题与诗。剧作家通常负责写剧本及乐曲。大部分对白用说话或朗诵的方式，部分用吟唱，但主角遇到抒情诗节时，则必须独唱、二部合唱、三部合唱，或与合唱班和唱或答唱。歌唱非常简单，没有和声。伴奏乐器通常是单笛，直接逐个音符奏和歌唱。这样可使观众听清楚歌词，而诗的内容不致为乐声所淹没。希腊戏剧不能以默读的方式来评定其好坏，对于希腊人，戏词仅仅是由诗、音乐、动作及舞蹈等所编织成深邃而动人的复杂艺术整体形态的一部分。[6]
当时仍然以戏剧为主，奖颁给戏剧的多，而颁给音乐的少，颁给演技的多，而颁给剧本的少。一名演员只要演出稍微出色，即可一举成名。古希腊的演员都是男性，不像在罗马那样受到蔑视，而是极受人尊敬。他可以免服兵役，作战时能安全地通过战线。他被称为答话者（hypokrites），即指答复合唱班的人，成为扮演者（impersonator）那是以后的事，这个字后来又渐渐引申为伪冒者（hypocrite）。演员有他们自己的同业组织，称之为“酒神艺人”，会员遍及全希腊。戏剧团体巡回各城市演出，他们自己编写剧本与音乐，裁制自己的戏装，架设自己的舞台。名角的收入偏高而配角的待遇偏低，这种现象古今皆然。他们的道德观念可以见诸浪荡江湖、忽奢侈享受、忽陷入贫困、属于神经质而无法安定下来过正常生活的那一类人。
不论悲喜剧，演员皆戴面具，面具上装置一副利用振动共鸣的铜制扩音器。希腊剧场的音响效果，及每一位观众对舞台上的能见度都非常良好。虽然如此，仍有扩大演员的声音及设法使距舞台远的观众看清楚演出人物的需要。于是为了适应视听上的需要，而牺牲掉声音与脸部的细腻表情。在演出真人如《埃克莱苏仁》（Ecclesiazuae）一剧中的欧里庇得斯及《云》中的苏格拉底时，面具描绘出他们本人的特征，但大多是讽刺性的滑稽相。戏剧里面使用面具，起源自宗教法的表演，时常借面具作为表达恐怖或滑稽的工具。在喜剧中他们仍保持这一项传统，而在制作上希腊人极尽其怪异夸张之能事。不但演员的声音加强及脸部以面具放大，而且他们的衣服里面填塞东西使躯体扩大，头戴高冠、脚登厚底鞋以增其高度。总而言之，诚如卢奇安所说，古代演员的扮相“令人可憎亦复可怖”。
观众和戏剧同样的有趣。各阶层人士不分男女都可入场观戏，而且自公元前420年以后，凡需要钱的人，入场时可自政府领到2个奥勃的观赏费。女人与男人分开坐，娼妓有她们自己的位置，按习惯，严谨的妇女是不看喜剧的。希腊人观戏很热闹，与其他地方的集会类似。他们边吃果子、喝酒，边听戏。亚里士多德说：一出戏演得好坏，从观众吃掉东西的多少可以看出。观众为了抢位子而争吵，为自己喜欢的角色鼓掌喝彩。遇到讨厌的，发嘘声喝倒彩。当情绪更激动时，以脚踢下面的凳子表示不满。愤怒时可能用橄榄、无花果或石头将演员赶下台。埃斯基涅斯因演出激怒观众，几乎被观众用石头打死。埃斯库罗斯由于观众认为泄露了若干爱鲁塞斯地区神秘仪式（Eleusinian Mysteries，在爱鲁塞斯地区与雅典两地为庆祝农业丰饶及保护婚姻神秘女神得墨忒耳与酒神节而举行的宗教仪式）的秘密，差点被观众打死。一名乐师向人借了一堆石头来盖房子，答应当他下一次演出时，将观众丢掷的石头收集起来后再还他。有时候演员雇一批人夹在观众中，假如观众起嘘声，他们就以喝彩叫好来压制。喜剧演员甚至以撒果子来讨好观众。只要观众不高兴，可以以起哄的方式迫使一出戏中途辍演，并可以要求提前演下一出戏，一长串节目可能就这样缩短得不能再短。
酒神节雅典演三天戏。每天演出35出悲剧，1出由诗人所写的林神剧（由于剧中合唱班扮演为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故被称为“林神剧”），及1出喜剧，也是由诗人所写。表演自清晨开始，继续进行至傍晚。在酒神剧场能演出两次的戏极为罕见，有人若错过某一出戏，可以到希腊其他城市或雅典乡镇上气派较小的剧场去补看。自公元前480年至公元前380的100年间，在雅典演出的戏有2 000出左右。早期，最佳悲剧奖是一只山羊，最佳喜剧奖是一篮无花果和一罐酒，但是至黄金时代，悲剧的三个奖及喜剧的独奖，都是由政府颁发现金。10名评审员系从由审议委员会所提名的一长列候选人名单中，于开演的第一天早晨在剧场内抽签决定。演毕最后一剧之后，每一名评审员各自在一块牌上写上自己选定的一、二、三名，然后将名牌投入一个瓮中，由一名执政官任意抽出其中5块名牌。这5块名牌加起来成为最后判决的结果，另5块名牌不公布即予以销毁，因此，没有人能事先知道由谁担任评审员，其中谁又会被抽中而成为真正的评审员。虽然有这些预防措施，但仍免不了发生舞弊或胁迫评审员的情形。柏拉图发牢骚说：评审员怕触怒观众，几乎总是选择获得最多掌声的，而且这些“乡愿”败坏了剧作家与观众的风气。竞赛结束，得奖的诗人和其演出主事头戴象牙冠，有时候为了庆祝他们的胜利，像里西克拉底主事那样建立纪念碑。即使是国王也想争夺这一顶冠冕。
剧场的规模及酒神节的传统大致决定了希腊戏剧的性质。由于演员不能借脸部表情与说话的声音来传达其剧中的感情，因此，深刻的个性刻画，在酒神剧场中是难得一见的。希腊戏剧在反映命运或人与神之间的冲突，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在表现动作或人与人之间的冲突，而现代戏剧在描述个性或人与他自己的冲突。雅典观众事先知道每一个剧中人的命运及其故事情节，因为在公元前5世纪宗教习俗的影响力仍极强，使酒神节戏剧的题材限于若干为一般人所接受的希腊早期神话与传奇故事。[7]没有悬疑与离奇曲折的剧情，但相反的观众可以享受期待与预知的快乐。剧作家一个接一个地叙述同样的故事给同样的观众听，所不同的是诗、音乐、解释的方式及哲学。欧里庇得斯之前，即令是哲学也多半由传统决定：埃斯库罗斯与索福克勒斯的整个时期内所流行的主题，是妒忌之神或命运给予狂勃与佞妄者的惩罚。道德律的反复出现，是教人致良知、崇荣誉及知谦抑的方式。它是哲学与诗、动作、音乐、歌唱和舞蹈的结合，不仅使希腊戏剧成为文学史上的新形式，而且几乎一开始就获得无与伦比的光辉成就。
[1]这里所介绍的酒神剧院不是今天观光客们所见到的那一座，现在遗留下来的酒神剧院系约于公元前338年在财务首长莱喀古斯的督导下所建造者。某些部分可推测至公元前421年，其他部分看来似乎是1世纪及3世纪增加的。
[2]根据剧场的看台及有关其舞台的叙述断定，该剧场改建时，莱喀古斯系遵照原剧场的建筑总计划施工的。
[3]戏剧在小木屋屋顶或舞台上表演，事先并不知道，或许是随着故事情节的变化而或上或下地移动。
[4]罗马时代舞台上使用下放的布幕，开演时下降入一条缝里，闭幕时往上拉，但公元前5世纪遗留下来的戏剧中没有提到舞台幕的事，各幕之间显然是用合唱来填充空当。
[5]庆祝小酒神（the lesser Dionysia，or Lenaea）节时也演出戏剧，演出地点通常在比雷埃夫斯港，其余时间则在雅典各行政区当地的剧场内。
[6]古典文化时期（公元前480前323年）中，音乐继续担任重要的角色。公元前5世纪的著名作曲家中，有一名美里塔司的提谟修斯，他写作乐曲，贯注于诗中，表达剧情与动作。他将希腊的七弦琴改变为十一弦，以及对复杂而细腻作曲风格进行实验，激怒了雅典的保守派分子，并受到其严厉的谴责。据说当欧里庇得斯安慰他，与他合作，并正确地预言全希腊人不久将倾倒在他脚下时，提谟修斯正因为受不住压力而想自杀。
[7]有少数几出关于较晚期历史故事的戏剧，其中唯一幸存的是埃斯库罗斯的《波斯女人》。约公元前493年，弗里尼库演出了《美里塔司的陷落》，但是雅典人看了之后想到他们的属国为波斯所攻陷的情景而不胜悲恸，他们责怪弗里尼库不该演出这种戏而罚他1 000银币，并禁止再演。据若干迹象显示，狄密斯托克利为了要激起雅典民众起来与波斯人作战，暗中安排这出戏的演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