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奉天主教的国王(1685—1688)
从画家凡·戴克所绘的那幅约克公爵两岁时的美丽的金蓝色画像,谁会料想到这位天真烂漫、敏感而又害羞的小男孩,竟会使斯图亚特王朝倾覆,并且终于在“光荣革命”中,继踵其父亲,又把国王的权力,移交给了国会?但是在赖利为同一个人所绘的詹姆士二世的画像中,羞怯畏生变成了昏庸糊涂,敏感也成了刚愎顽固,天真经过柔媚取宠的情妇也一变而为坚定不移的神学理论。这种个性决定了悲剧的命运,诚如所有的大悲剧一般,每一样都使他自以为是,这亦堪为吾人同情!
我们业已提到他的某些优点。他服役海军时,经常身先士卒,奋不顾身。拿他和他兄长相比,人们喜欢他管理产业,他的开销耗费也较俭省,也比较信守诺言。他遵守查理二世的遗命,照抚其情妇——他帮她付清债务,并且为她购置别墅,使她能安度余生。登基之后,他与他最近的格温凯瑟琳·塞德利(Catherine Sedley)仍保持了一段时候的关系。但是在彼得神父的谏诤下,他付给她一笔钱,劝服她离开英格兰。因为他承认若是再见她一面,则必将情难自禁,无以抗拒她的魅力影响。参与推翻他王位的伯内特主教评断他是“天生的公正和真挚,虽然有时候也浮躁和睚眦必报,直到他的宗教信仰腐化了他原先的原则和方向之前,他一直是位坚贞的友人”。他自奉甚为俭朴,保持币制诚信,对人民亦轻徭薄税。麦考利(Macaulay)费了800页篇幅描述他在位3年的治绩,其结论是:“如果他是个新教徒,不,如果他只要是个温和的罗马天主教徒就好,具有这么多优点,他可能会有个繁盛、光荣的治绩。”
他的过失植根于他的权力。他在登基以前即已傲慢自大,他接受他父亲的理论,认为国王应具有绝对权威,因此受到大多数人轻蔑,只有少数人和他亲近;他又缺乏他哥哥那份实际的幽默,而不明白实际上的限制。我们必须尊重他对于其宗教信仰的热诚,以及他给予英格兰天主教徒信仰自由和政治机会平等的诚意。他热爱他信奉天主教的母亲和姐姐;过去15年,他在私邸中受到天主教徒包围;而且他对于一个产生这么多善良男女的宗教竟然受到英国人如此限制和憎恨的现实,实在惊异。英国新教徒对“谋炸案”的印象鲜明,他们深恐信奉天主教的国王将倾向于(或迟早会被说服)接受切莫得罪意大利教皇的政策。他对此事却没有鲜明深刻的记忆。信奉新教的英格兰认为其宗教、学术及政治之独立,将会受其信奉天主教的国王所危害。
詹姆士二世登基后的第一步行动,稍稍祛除了这种恐惧。他任命哈利法克斯为枢密院院长,森德兰为国务大臣,第二任克拉伦登伯爵亨利·海德(Henry Hyde,second Earl of Clarendon)为掌玺大臣——3人全是新教徒。他对枢密院发表首次演讲时,他保证要维持既有的教会及国家体制;他对英格兰议会支持他继承大统敬申谢忱,并且保证他会特别照顾国教会。加冕时,他采取近代英国国王通行的誓词——要维持并保卫国教。数个月中,他享有意想不到的民心支持。
他第一桩亲天主教的措施并未直接攻击新教。他下令把拒绝宣誓效忠以及接受国教至上而遭禁锢的人,全部释放。因此,数以千计的天主教徒遂得以自由,然而同时也有1200名教友派和其他许多不信奉国教的他教派人士获得释放。
他严禁任何宗教信仰的告发与诉讼。他赦免了丹比,以及被奥茨起诉而被囚禁于伦敦塔的贵族天主教徒。在一件新审案件中,奥茨承认犯伪证罪而使数名无辜者遭处刑;法庭对于无法判处他死刑深表遗憾,仅能判处他罚款2000马克,绑于马车背上,两次公开鞭刑——一次由欧其格(Aldgate)到纽格(Newgate),两天后,再由纽格到泰邦(Tyburn)——并且终身每年要五度受枷刑示众。他受完苦刑后,幸保生命,又押入监牢(1685年5月)。詹姆士二世拒绝赦免其第二次鞭刑之要求。
不稳定的信仰停战终因两次叛乱而破裂。5月间,第九任阿盖尔(Argyll)伯爵金贝(Archibald Campbell)于苏格兰登陆,6月间蒙茅斯公爵詹姆士(James)亦于英格兰西南岸登陆,联合欲推翻这位天主教徒国王。蒙茅斯檄文谴责詹姆士二世是个篡位者、暴君、凶手,指控他纵火焚烧伦敦、信仰天主教并毒害兄长查理二世的阴谋企图。同时誓言除非他们拯救了新教信仰、国家和国会的自由,否则绝不言和。阿盖尔于6月17日被敉平,6月30日被处死,叛军北翼遂告失败。但是多塞特郡(Dorsetshire)人民,大多是清教徒,咸认蒙茅斯为救星,许许多多人投入他的叛旗之下,而他亦径自僭取英格兰国王詹姆士二世的头衔。贵族和富人阶级没有支持他,他那纪律欠佳的部队亦于1685年7月6日在塞吉沼泽(Sedgemoor)地方为皇室部队击溃——这是二次大战前在英国本土上进行的最后一场战争。蒙茅斯败亡,祈求国王宽赦,但遭拒绝,并被斩首。
基克(Percy Kirke)上校率领的皇家部队追捕叛军残部,并且不经审判即将人吊死。詹姆士二世任命杰弗里斯大法官为首的一个委员会到西部乡区,以审判参加叛乱或协助叛军者。这些被告虽有陪审团审判,但是陪审团却受杰弗里斯之恐吓胁迫,因此很少有被告于这段“血腥巡回裁判”(Bloody Assizes,1685年9月)期中获得幸免。[1]将近400人受绞刑吊死,800人被判入西印度群岛地方的农场强制劳动。伊丽莎白一世于1569年、克伦威尔于1648年皆曾犯下同样残酷不仁的罪,但是杰弗里斯远超过彼等,他威吓胁迫证人和陪审团,将被告屈打成招,并且贪婪受贿,被告欲求脱罪,必须厚币贿赂。詹姆士二世亦有一些温和措施以复验此等暴政,但是当此大惨案一过,他就擢升杰弗里斯,授以贵族爵位,并任命为司法大臣(1686年9月6日)。
这种报复行为使举国上下与国王疏远。当他要求国会废止甄试法(排斥天主教徒出任公职及国会议员),修正《人身保护法》,以及设立一支直辖皇室的常备军时,国会拒予通过。詹姆士二世遂勒令国会休会(11月20日),径行任命天主教徒出任公职。哈利法克斯反对这种侮慢国会的行为,詹姆士二世遂将他解职,而以森德兰取代他出任枢密院主席。森德兰此时已宣称皈依天主教(1687年)。当詹姆士二世对法王路易十四废止《南特诏书》大表赞扬时,英格兰认定了,如果詹姆士二世的权力和波旁王室一样绝对至上,他亦可能采取同样的措施对付英国新教徒。詹姆士二世毫不讳言其看法,他认为他的权力已经是绝对至上了,而路易十四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君王。一度他接受路易十四给的津贴,但他拒绝让路易十四来指令英国政府的政策,因此该津贴就完了。
路易十四明乎英国,却不智于本国;他一面因迫害法国的胡格诺派教徒而削弱法国,一面又警告詹姆士二世勿遽将英格兰天主教化。教皇英诺森十一世亦给予他同样的忠告。詹姆士二世致函予他,允诺英格兰将及早归顺罗马教会。教皇劝英王抑制其措施,只要让天主教徒在英国获得容忍即可;他摒除政治野心而提此警告,并且命令耶稣会长老去责难彼得神父竟在英国政府里居于显著地位。英诺森十一世未曾能制止其天主教信徒,但是他担心路易十四的力量对他展开包围,并希望英国能摆脱开法国人的束缚,成为一位与法国人对抗的补充者。教皇派遣一名教廷大使赴英格兰——都铎王朝玛丽女王治下以来第一次——对詹姆士二世说明,国会和国王之间若是决裂,势必伤害到罗马教会的利益。
詹姆士二世对此劝告未曾在意。他认为,他在52岁方才即位,要使他衷心珍视的宗教变革实现,已来日无多。他的子嗣已少有希望:一位信奉新教的女儿将继承他,而且除非他在死前稳固地建立其工作,不然必将被她推翻。彼得神父和教皇压制了所有深思熟虑的诤言。国王不仅车驾煊赫地去作弥撒,而且也要大臣们陪他一齐去。一大群神父们经常在宫廷中走动。他派任天主教徒出任军职,并且说明法官(法官的任免权皆在他手中)认可其权力可以赦免这些膺受王命者免除甄试法课诸其身的刑罚。他建立一支1.3万人的军队,大部分由天主教徒军官统领,仅听命于他,此举显然已威胁到国会的独立。他停止法律对公开参加天主教礼拜仪式的刑罚之规定。他颁布一项赦令(1686年6月),严禁牧师们宣传理论争端的道理;当夏普(John Sharp)宣传改宗信仰的动机时,詹姆士二世以英格兰教会法定领袖的地位,命令伦敦大主教康普顿(Henry Compton)将他在国教会中的职务停职。康普顿拒绝从命。詹姆士二世蔑视1673年的一项法律,任命一个新的教会委员法庭(Ecclesiastical Commission Court),受森德兰和杰弗里斯之指挥;该法庭判定康普顿违抗王命之罪名,将他免职。传扬绝对服从道理的英格兰国教会开始转向反对国王。
他曾希望赢取英格兰国教会与罗马修好,但是现在他的轻率举动排除了此一可能;他代之以采取联合天主教和反国教会者去对抗英格兰国教会。威廉·佩恩劝国王说,他可以废止全部禁止反国教会各宗派公开礼拜的法律,借此不费吹灰之力赢得英格兰国教派以外的全体英国新教徒的热烈支持。1687年8月4日,詹姆士二世颁布他第一次《宽容宣言》。不管他的动机如何,这个文件在宽容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该宣言停止了对宗教所加的一切刑法,废除全部的宗教誓言,允许人民自由信仰,严禁干扰和平的宗教集会。它亦将因宗教上未承认信仰国教而入狱的人们释放。它的宽容度超过了查理二世的同样宣言,查理的宣言对要任官职者尚须誓证信仰国教,并且只准天主教徒在私宅中礼拜。它对英国教会保证,国王将继续保护其所有的合法权利,可惜的是这个措施乃是对国会宣战的暗示。国会此时已被敕令为无能而遭解散,如果国会承认国王有权废止国会立法,内战就不会再次展开。
当时英格兰最杰出的智者哈利法克斯,发表一篇匿名的《致反国教会者一封信》(Letter to a Dissenter)——当时最成功的小册子(1687年8月)——介入争执。他向新教徒们进言,他们今天得到的宽容是来自一位向教会效忠的亲王,该教会曾声言绝对正确与明白拒斥宽容。在良心的自由和一绝对无误的教会之间,能否永保和谐?反国教会者焉能信任他们的新友人,他昨天犹曾污蔑他们为异端哩!“从前你是堕落的人”,现在却是光明的天使。不幸的,英格兰国教会却就堕落的人一事与罗马取得协议,而在过去27年中,反国教派分子即令是在一位天主教国王治下,也可能无法有自由的信仰,而其身受迫害甚至会遭绞刑。英格兰国教会当局急欲与长老会、清教徒、教友派等获致和平。它要求他们拒绝目前的宽容律令,并且保证国会与国教会即将批准一种容忍宽谅的态度。反国教会者致谢函予国王;而大多数人对此事明哲保身,不表意见,而直到决定性的日子到来时,他们背弃了国王。
詹姆士二世仍继续其工作。英格兰各大学,多年来即一再要求其教员及学生必须皈依英格兰国教会。不过,路德派的学位候选人之颁授学位,以及国教徒的荣誉学位颁授为例外。但是,英格兰国教会当局认为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是种以替国教会僧侣提供人选为主要任务的组织;因而它亦决定,天主教徒不应准许入学。詹姆士二世打破障碍送了一封谕令函给剑桥大学副校长,指示他免除国教会的誓言限制,允许一名本笃会(Benedictine)僧侣获取硕士学位。这位副校长拒绝从命;遂遭教会委员会停职;剑桥大学派遣一个代表团,牛顿亦为代表之一,向国王表明其立场;该本笃会僧侣随即退出解除了对立情势(1687年)。同年,国王又向牛津大学马达兰学院推荐一名天主教徒出任该院院长,院士们拒绝选举他。经过一段颇长久的争执后,詹姆士二世建议一位较不受反对的候选人,牛津出身的国教会主教派克(Paker)出任斯职。选举权在手的院士们又拒绝他出任;他们被国王下令去职,派克主教遂以强力而就职。
詹姆士二世对天主教徒的顾问倚畀愈深,怨怼之情愈告滋长。他对彼得神父极其宠信,因此不断请求教皇将他擢升为主教,甚至大主教。英诺森拒绝其请。1687年7月,詹姆士二世任命能干却鲁莽的天主教耶稣会员派特为枢密院一员。许多英国的天主教徒谴责此举显系愚蠢的措施,但是詹姆士二世急欲将此问题获致结论。因此,如今就有6名天主教徒在枢密院里头了,而且国王对他们宠信有加,亦使他们大权在握。1688年,4名天主教主教奉命掌理英格兰的天主教教会,詹姆士二世亦为他们每人提供每年1000英镑的津贴;事实上现在天主教与国教会已居于同样地位,同为国家支持的教会。
1688年4月25日,詹姆士二世重新颁布已有一年的《宽容宣言》,并且加上一条,以重申他保障所有英国人民“永久的良心自由”之决心。自兹而后,升迁与派职皆视功勋为定,而非宗教信仰。他预料宗教敌视的减少将为英国的贸易打开新市场,也将为国家增加财富。他要求其臣民抛开一切怨恨,不以宗教信仰为别而选举下届国会。为了确保这一增加后的新的宣言能够广为流传,枢密院训令各地主教与其神职人员安排该宣言于5月20至27日,在英格兰的每一教区之教堂中宣读。过去有许多先例,使用神职人员向人民宣布政令,但是尚无一项谕旨使教会如此不快。5月18日,7名国教会主教向国王提出一份陈情书,说明他们的良知无法允准他们向其下属神职人员推荐,要他们向信徒宣读此一宣言,因为该宣言违背国会的敕令。国会敕令曾谓国会的立法只有在国会同意之下,方得中止,詹姆士二世回答说,他们自己的神学者已经不断地违抗了需向其教会领袖国王服从的要求,而且在《宽容宣言》中亦无与彼等良知抵触之处。他允诺考虑其陈情书,但是他们若是翌日未获其答复,他们亦须听命行事。
翌晨该陈情书有数千份抄本在伦敦街头发售,这时候,皇家方面尚在考虑此事。詹姆士二世认为它已与所有议定书相违。他将此陈情书提交12名法官组成的皇家法庭;他们建议国王在其法定权利范围内行事。他遂将此陈情书搁置不复。5月20日,伦敦有4所教堂宣读此一陈情书,其余96所教堂则未曾置词。国王认为其权威受到冒犯,他命令这7名主教到枢密院。他们到来时,国王告诉他们说,他们将以刊登煽动性的毁谤文字之罪名提交审判;然而,起诉期间若欲暂免下狱,他愿接受他们的书面保证,随传随到。他们说,身为国家的贵族,他们除了口头表明外,无须提出任何书面保证,枢密院判他们下狱伦敦塔。当他们的船驶经泰晤士河时,民众夹岸为其欢呼喝彩。
6月29至30日,这7名主教在王座法庭(Court of King's Bench)——4名法官,陪审团——受审。经过两天的激烈辩论,陪审团在挤满了万名激动的伦敦居民的大厅中,裁决彼等无罪。英格兰的新教徒大为欢喜;一名天主教贵族说:“就人类的记忆中,在一天之中欢乐的呼声和眼泪,从无此日之多!”街头上闪耀着焰火,群众簇拥着教皇、大主教和耶稣会员的蜡像游行,且在狂欢中将这些蜡像焚烧。就脑子单纯的人看,这一判决显示天主教信仰不应予以容忍,对较深思的人看,它显示国会的立法权的特权,不受国王撤销已经证明,因此英格兰,即使在理论上不是,在事实上已是一个立宪君主国,而非绝对王权国家。
詹姆士二世在沉思其失败中,亦因皇后比原定日期早了一个月,于6月10日为他生下一个婴儿而略获安慰。他要把这个珍贵的麟儿养育成一名忠心耿耿的虔诚的天主教徒。日复一日,父子俩将度过每次的反对和挫折,向神圣的目标逐渐迈进。神圣的目标即是:与旧教会和谐,英格兰亦和睦太平;欧洲也后悔其变节改宗,而再度结合在一个神圣、普遍的信仰真理下,与其旧的王权至上并存。
[1]巡回法庭(assizes)是定期赴各郡办案的高等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