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
伏尔泰想“知道人类由野蛮过渡到文明的阶段”，这就难怪他对彼得深感兴趣，因为彼得在体魄、心灵和对待人民等方面，都把这些阶段具体化了；即使不是那个过程，至少也表示着那份企图、野心；或者，让我们听听另一位“大帝”，普鲁士腓特烈二世向伏尔泰所描写的彼得形象，文中略带迷惑地说：
他是一位真正受过教育的王子，他不仅是俄国的立法者，而且完全懂得所有的海军事宜。他是一位建筑师、解剖学者、外科医生……一位老于经验的军人，精打细算的商人……只要他受点熏陶，把那股蛮气和横劲收敛起来，那么，他将是所有王子中的楷模了。
我们知道彼得幼年所遇到的流血和暴力带给他野蛮和残忍的教育，震撼了他的神经系统，并且使他习于暴力的使用。即使在他年轻的时候，就有神经痉挛的现象；晚年的酗酒和性病，更使这种病症愈加严重。伯内特于1698年在伦敦访问他之后，如此报道说：“他完全受制于体内的激情。”“大家都知道，”一位18世纪的俄国人说，“这个专制王朝受到连续不断的攻击，大体上都属于暴力一类。激动的情绪紧紧地困扰着他，使他有时候，甚至是几小时，不能忍受任何人出现在他眼前；即使是要好的朋友，也不例外。这种激烈冲动的发作，总是先由左边颈部的大扭曲，然后便是脸部肌肉的一阵抽动。”虽然如此，他总是保持着强健而有力的状态。听说他与奥古斯塔斯二世相遇的时候，他们彼此比赛，把手中的银盘扭弯。克内勒于1698年画他年轻时的像，穿着戎装，坐在宝殿的样子，看起来非常温雅而圣洁；后来，我们看到有人更写实的把他描写为一位令人倾倒的巨人：身高六英尺八英寸半，圆脸、大眼宽鼻、棕色的头发卷曲向下，很少整修。他的冷峻容颜，不能调和他那一身褴褛的外衣、外套、补缀的短袜以及粗糙而补过的皮靴，处理国事有条不紊，可是，他每到一处，总是弄得又脏又乱。他是全心全意于军国大计，很少有时间来注意身边的琐碎小节。
他的礼节也像服饰一样，显得十分不合时宜；他看起来像个农夫，而不像是一位人君——也许，除了他没有俄国农人的耐劲吧。有时候，他的仪表甚至比农夫还要糟，因为他可以不受主人或律法的限制。当他在柏林观看古物陈列展览时，偶尔看到男人的阴茎，竟然要求太太去亲吻它，凯瑟琳拒绝的时候，他便以砍头来威胁她，她仍坚决拒绝，后来，还是以这件古董当做礼物送给他，他才平息下来，而且把它当做宝贝般的在自己房里悬挂起来。他的言行举止，既粗又野；他不止一次地用他有力的拳头痛打最亲密的朋友：他把梅尼希科夫的鼻子敲破，踢伤勒福尔。他爱好开玩笑，却经常采用残忍的方式：为此，他强迫一位随从生吃乌龟，要另一位随员喝掉一罐白醋，命令一位年轻女孩喝下一个士兵分量的白兰地酒。他把拔牙当做一项乐趣，使得周围的人，不敢有任何牙痛的表示。他的钳子总是带在手中。有一次，他的侍从向他抱怨情人总是以牙痛为理由，拒绝与他结婚，他就拔下她一颗好的牙齿，并且忠告她，如果再坚持独身，就要一直拔她的牙齿。
他这种毫无拘束性的残忍，就他所处的时代和地点来说，也许可以解释为正常的，或是必然的，俄国人民早就习惯于残忍，比起一些神经比较敏感的人来说，他们似乎更能忍受疼痛的感觉，他们生下来，就有刻苦忍耐的需要。不过，从彼得亲手杀禁军的表现，多少可以显示出他有虐待狂的倾向，习惯于流血的场面：不加考虑就把两位叛徒，一寸一寸地加以宰割。彼得是没有怜悯或感伤的，也缺乏路易十四或腓特烈大帝的公平感。不过，他的出尔反尔、不重承诺，却又是那个时代的普遍现象。
和农夫的想法一样，彼得认为沉醉是暂时脱离现实的妙剂，他担负了全国的重任，从事于使东方人转向西化的伟大工程，过年过节的饮酒，可以暂时地从这些负担中松懈下来。他完全接受农人的看法，把喝酒看成是俄国民族的乐事，豪饮成为他的特色之一。当他在巴黎时，他下赌注说，俄国神父可以比法国的主教喝得更多，站得更稳；这项比赛，继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当主教围绕着桌子而旋转时，他抱着神父，称赞他保持了“俄国人的荣誉”。大约在1690年，彼得和他的知心好友组成一个名叫“最会喝酒的笨人和小丑”大会。费奥多尔·罗莫达诺夫斯基（Feodor Romodanovsky）亲王被选为该会主席（Czar）；彼得得到较为次要的地位（就像在陆军和海军一样）。并且在实际生活里，经常假装称罗莫达诺夫斯基为俄国的沙皇；形式上，酗酒大会是为了纪念酒神巴克斯（Bacchus）和维纳斯而设立，它有自己一套的仪式，大抵是由彼得设计。这个大会，也参加了许多官方的庆典。当他的创始人之一尼基塔·沙特夫（Nikita Zatov）84岁娶了一位年近60岁的新娘时，彼得特别设计，且监督一项华丽而淫乱的仪式（1713年）；在这项仪式里，所有宫廷显贵和仕女们，必须与熊、阉牛和山羊混在一起；使节们吹笛或抚弄四弦琴，彼得自己则敲鼓助兴。
他们的幽默感是喧嚣而无节制的，往往卑躬屈节，自饰丑角。他的皇宫内满是小丑和侏儒，这些人在任何节目里都是少不了的。有一次，将近7尺高的沙皇大玩格列佛游历小人国的游戏，由24位侏儒用头颅顶着他走。也有一次，彼得宫中的72位侏儒，被人喂以巨大的面包。当然也有些巨人穿插其间，不过，这些人大都当做礼物，送到普鲁士腓特烈·威廉军中，充任军队演习四方阵的主力。后者也送来几个黑人，彼得很看重他们，把一些送到巴黎接受教育，后来有一位成为俄国的将领，他就是诗人普希金（Pushkin）的曾祖父。
到目前为止，我们所描绘的彼得，仍然止于野蛮的一面。把他形容为带有幽默感的“恐怖者”伊万（Ivan the Terrible）。他急于走向文明，不过，他对西方的羡慕，不在于它的华丽和艺术，而是在陆军、海军、商业、工业和财富方面。他把这些目标当做文明的前奏，因此，他那种无可抑制的好奇心也朝向这一方向。对于每一件事，他都要知道它是如何操作的，以及如何改善才可以使它变得更好。在他的旅游历程中，他的随从们被迫精疲力竭地去参观各方面的工程，甚至在夜晚也是如此。他脑中充满着各种观念，使莱布尼兹感到惊奇，因为这个人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不过，彼得的观念多半是功利的，他用开放的心灵来迎接任何能够使他的国家兴盛的东西。在一个充满宗教气息且对西方物质带有敌意的国家里，他却显得一点也不偏激，好像是一位天真无知的小孩似的，他脑中同时有天主教义、清教徒意识，甚至是自由思想；他比较倾向于模仿而少创见；他传播观念，而无兴趣吸收它们；但是，为了使国家能够达到西方的水平，最上之策，便是先吸收西方所能够得来的东西，然后再设法传播出去。模仿得近于创造了。
他全心全意地为此项目而奉献，这使他由野蛮境界演变成伟大的人物。如果他要征调大批的俄人来达成他的心愿，他也会先把自己充分地使用上去，以便建造一支现代的陆军，一个更有效率的政府，更多而富于生产的工业，更广泛的商业贸易和通往世界的港口。除了人命（这是俄国的一大天然资源），他使用任何事物都很精简：在他上任之初，他把宫廷中行走的仆役和官员一并裁减，他从皇家马厩中卖出3000匹马；遣散300位厨师和小厮；减少皇家的餐桌，即使在节日里，最多也不能超过16处；平常的庆典和舞会，务必节用；他把供应这些奢侈享受的预算，也一并加以省除；他的父亲亚历克西斯留给他私人产业，计有2.8982万亩田地、5000间的房子，以及每年的20万卢布的收入，彼得把这些财产几乎全部归于国库，只留下罗曼诺夫家族的古代遗业——在诺夫哥罗德的800农奴；结果，和路易十四恰好构成明显的对比，他把宫廷人数削减到只剩下一些必要的朋友，偶尔利用节目来调和莫斯科的单调乏味；他的精简，经常流于吝啬，他对官吏欠薪，精细地计算自己的饭费；邀请朋友，不是用餐，而是采取野炊方式，每个人且要付出自己的费用；当那些仆役们抱怨酬金太少时，他答道他们的酬劳已经和炮兵待遇相等，而后者远比他们有用呢。
女人，除了有一个例外，在他的生命里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并不注重美观。他有性的需要，不过，他能够处理得很好。他不喜欢独睡，不过，这和性并无多大关系。他通常跟一位仆役同床，也许这是为了预防晚上有病突发时旁边有人就近照顾。17岁时，顺从母亲娶了一位美丽而愚笨的叶夫多基亚·罗普金娜（Eudoxia Lopukhina），等到他发现另一位更动人的女人时，便把她丢在一旁，回到他的朋友和造船厂去。他连续有几位情妇，她们几乎都是出身卑微，境况不佳。当丹麦腓特烈二世讥笑他时，他回答说：“兄弟，我的娼妓花费不多，而你的那些妖妇，却花费几千顶的王冠，这些钱，你可以投资到更有用的地方。”勒福尔和梅尼希科夫都是沙皇的淫媒，梅尼希科夫且把自己的情妇送给彼得充为第二任夫人。这位女士一定身怀异才，就像查士丁尼皇帝所宠爱的西奥多拉（Theodora）一样，才能由贱妇爬升为皇后。
后来的凯瑟琳一世，生于1685年利沃尼亚的寒贫之家；从小失怙，由一位马尔堡（Marienburg）地区的路德派教士格吕克（Glück）以女仆身份加以养育，他教她教义问答书，而不是算术，她从来不曾学过念书识字。1702年雪米提夫（Shermetiev）将军属下的一支俄军占领马尔堡，守卫司令放弃防卫，决定毁弃城堡和他自己，格吕克获知他的企图，立刻携眷逃往俄军的营地。他一路前往莫斯科，而凯瑟琳则留下来慰劳士兵，后来由雪米提夫转到梅尼希科夫手中，更由此转到彼得宫中。在这些满是争战的流血地区，一个单薄的女子要想活命，必须献上殷勤。有一段时间，她同时侍奉梅尼希科夫和彼得，他们喜欢她，因为她雅致、可爱、和蔼而懂事，例如她并不坚持只愿侍奉某一个人。彼得觉得她是一大慰藉，使他得以从政治或战场的烦忧里和钩心斗角的妻妾中，得到暂时的解脱。她伴随他走进战场，生活起居像个战士一般；把长发剪下，横睡野地，看到身旁有人中弹倒地也不以为意。当彼得疯癫发作时，随从们都不敢接近，只有她以婉言相慰，细心体贴地照顾，让他倒头睡在胸脯上。当他们暂时分开后，他写信戏称她为“小情妇”，然而语气真挚诚恳，她成为他不可缺少的人儿。1710年，她私下成为他的太太，为他生下许多的子女。1711年，她替他解除普鲁特河战役的难题，1712年，他公开宣布她为夫人；1722年加冕为皇后。
她对他的影响，就许多方面来说是良好的。她，一位农家女子，却改善了皇家农夫（指彼得）的态度，减少他的酒量；许多次，她走进他与朋友喧闹酗酒的房间，安详地说：“回家吧，小父亲。”他每次都遵守照做；她对他婚后的轻浮装聋作哑；她并不想在政治上有任何影响力，不过，她却看出自己的未来、朋友和亲戚们，都靠着沙皇的喜怒；她以慈悲天使的角色，来压抑因她的高升所引起的不满；有好几次，她使那些被彼得判死的罪犯得以复生；当他坚持严厉处罚时，她就设法使他软化；她卖弄和解来扩大权力，以这种方式，她拥有一项私房钱财，多半是在汉堡或阿姆斯特丹以假冒名义投资而得来的。当时俄国全由一人掌握，她不得不在私下里寻求一些安全，我们能加以责备吗？更何况此时的俄国，正在动荡不安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