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小说
带给法国小说新面貌的,也就是这位相同的马里沃。1731年,他出版了《玛丽安的一生》的第一部分,这本书普受欢迎;他继续不断地出版其他部分,一直到1741年的第十一部为止,该书尚未完成(虽然他一直活到1763年),主要因为他的目的并非在于说故事,而在于分析人性,尤其是关于妇女在爱情中的性格。书中再没有任何其他情节,能像开场一幕更为扣人心弦:一群强盗劫持一辆驿车,除了玛丽安以外,他们杀害了车上所有其他的人,而她一直到了晚年才说出了这段故事。这本书中的女英雄也是假想中故事的叙述者,始终机诈地借用隐名,最后她将稿本交给一位朋友,并提醒道:“不要忘了你已答应永不指出我是谁,我希望只有你认得我。”
玛丽安的双亲都丧生在那次事变中,而她则由一位慈善的中产阶级抚养长大。她曾在一家贩卖女人内衣的店里做过店员,因为她出落得非常迷人,因而激起了克利马尔(Climal)先生。这位先生最初送给玛丽安一些小礼物,而后一些贵重礼物,不久之后,他要求玛丽安本人作为这些礼物的酬报。玛丽安拒绝了这项请求,更在一阵犹疑之后,退回了所有的礼物。马里沃对这些犹疑,描写得非常细腻。
然而,她在同一时候遇到了克利马尔先生的侄儿瓦尔威勒先生,后者在财产上,虽较前者少些,但他在年龄上也同样少些。然而,瓦尔威勒使得玛丽安悬宕达1000页书之多。最后却转而投向另一个女人,马里沃的故事便以这点终结。
这是18世纪法国杰出的心理小说,同时代唯一能与之相比的,只有肖代洛·德·拉克洛(Choderlos de Laclos)在1782年所著的《危险的通奸》一书。拉克洛这本书让人想起拉斐特夫人的《克利夫斯公主》(Princesse de Clèves)一书(1678年出版)。后者在情感的细腻与风格的美丽方面难与相比,但在动机与情愫的剖析方面,则被超过。就像理查森书里的帕美拉一样,这里有个为了实际利益而保留荣誉的女人,书中女主角知道乱交的男性对于一夫一妻制的支持,只有非常脆弱与易逝的价值。这比理查森的《帕美拉》描写得更加奥妙。后者在《玛丽安的一生》出版9年方才出版(1740年),因而可能受到后书的影响,理查森在1747年出版的《克拉丽莎》,则帮助了卢梭《新爱洛绮丝》的完成。
马里沃反映出中等阶级坚强而谨慎的道德,而小克雷比永则对贵族漫无节制的习性感兴趣。与他父亲被称为“悲剧的克雷比永”构成对比,他被绰称为“快乐的克雷比永”(老克雷比永曾称呼小克雷比永为他最糟糕的出品)。小克雷比永于执政期间,在巴黎长大,他的道德超过了他所受的耶稣会教育。他曾好几年分享着他父亲的阁楼、乌鸦、狗与猫。1734年,27岁之年龄,即以《网罗家》(L'cumoire The Surface Skimmer)一书享得美誉,这可能是他所有旧本与书中英雄的总名称,因为对于书中人物来说,爱情就像卡姆弗特(Camfort)所引述的,只是“两层皮肤间的接触”而已。虽然这个故事发生在日本,但是很明显地是对法国教会与政府的讽刺,以及讽刺那被福勒里大主教逐离巴黎达5年之久的梅因女公爵(“可爱的胡瓜”)。
小克雷比永回到巴黎,即于1740年发表了他作品中最恶名昭彰的小说《沙发》(Le Sopha),这小说使得他被放逐了一段短时期。本篇小说虽以阿格拉(Agra,印度北部一座城市)为背景,但是风俗习惯却属于巴黎。该地的苏丹觉得厌烦,于是征求故事。年轻的朝臣阿曼泽(Amanzei)被强制讲述他前一世是张沙发,并忆起曾经试探他弹簧的一些罪行。底下一连串有关通奸的情节,愈来愈描写得露骨。小克雷比永特别津津乐道有关阿尔曼德(Almahide)与莫策勒(Mochles)的故事,他们在大事夸张自己的贞洁之后,承认他们的念头与其他人们的行为同样地不贞,他们终于结论道,认为在行动上绝没有比念头中还要大的罪恶,基于这个观念,他们要求言行一致。然而,这只是个例外,小克雷比永的女人通常都为她们的陪伴而要求钱财方面的报酬,因此,阿米娜(Amina)非常仔细地点数给予她的报偿,她总得确定他在算术上未犯错误之后,才肯满足她爱人的欲望。
《沙发》这本书达到预期的成功,并经翻译为好些文字,大家都沉溺于那些逾越常轨的结合。斯特恩(Sterne,译按:1713—1768年,为英国小说家)即承认曾受到小克雷比永小说的影响;贺拉斯·华尔波尔喜爱小克雷比永的作品胜过亨利·菲尔丁的作品;高风亮节的托马斯·格雷有关天堂的观念,也得自不断捧读马里沃与小克雷比永的新爱情小说。亨利埃塔·斯塔弗德(Henrietta Stafford)夫人从英格兰兼程赶来,首先变做小克雷比永的情妇,再依序而成为他孩子的母亲,最后成为他的太太,据记载,小克雷比永因她变成一位模范丈夫。1752年,他联合亚历克西·皮龙(Alexis Piron)与查理·科勒(Charles Collé)创立了“洞穴社”,这是一个以不虔敬与戏谑闻名的欢乐辩士之俱乐部。1759年,借着《反证论法》(Reductio ad absurdum),他被任命为王家文学检察官。1762年,老克雷比永经过了恼人的迟延而逝世之后,小克雷比永终于继承了他父亲的俸禄。凡结局好,一切都好。
小克雷比永的书早在他自己逝世前便已失势,但是在同一时候却有位饱学的教士写成了一部迄今仍然流行的小说。通常以普莱沃神父闻名的安托万·弗朗索瓦·普莱沃·德·克勒斯(Antoine Franois Prévost d'exiles)一生,也就像那些出自他笔下同样庞杂、困扰的生涯。他在1697年生于阿图瓦,接受耶稣会教士的教育,随后在耶稣会教团中充当新手(1713年),继而离开教会而投身军旅,逐步晋升为军官,陷入恋爱之中,而后失恋变成为贝尼狄克特派僧侣(1719年)及传教士(1726年)。自此之后,很奇妙地,他便几乎全靠一支生花妙笔来维持自己。
甚至在普莱沃神父放弃僧侣生活之前,他已开始著述一篇浪漫传奇,《一位贵人的回忆录与冒险史》(Mémoires et aventures d'un homme de qualité),头4卷在1728年于巴黎出版。他在英国过了一年后,又迁往荷兰。1730年,他出版了第二本书,《英国哲学家克伦威尔之子克里夫兰先生的故事》,这本书是最早的历史小说之一部,他在以后9年中写了8卷。他于1731年在阿姆斯特丹出版《一个贵人的回忆录与冒险史》的5至7卷;而该书第7卷则在巴黎(1731年)单独以《玛侬与格理骑士浪漫史》(Aventures du Chevalier des Grieux et de Manon Lescaut,par Monsieur D.)为书名而出版。这本书在当时虽然为法国所禁,但是一出版,即如现在一样风行。据说“全巴黎为这本书痴狂……人们争着去买这本书,就像争相往看一场火灾一样”。
玛侬的故事乃以笨拙而机械的假想终篇。12个妓女乘坐着一辆马车,而在前往勒阿弗尔(Le Havre)港准备放逐到美洲的途中,那位无名氏也就是那位“贵人”侯爵(在这7卷回忆录中,他被充做故事的主人翁),被其中一位妓女的美貌深深迷住,该女子的美貌,其后被形容为“能将全世界带回到崇拜偶像的时代”。侯爷也同时看到了那位处境凄凉的格理骑士,他满眶泪水地注视着他以前的情妇玛侬,悲伤地说他贫穷得无法陪同她一块放逐。侯爵加倍感动之余,乃给了格理四枚金路易,而使得他能陪伴着她前赴路易斯安那。两年之后,侯爵又在加来港遇见了格理,并带他回家,这一小卷书的剩余部分就是格理对他爱情的自白。
他是位出身良好可为典范的青年,在亚眠读大学时,他各方面的表现都非常优异。他的双亲意欲他担任马耳他骑士教团之职位,在他双亲满怀高兴的希望里,“他们已经为我穿上了大十字架服”。但是玛侬闯进了他的生活中,而一切也都改变了。她那时年方15岁,而他则是17岁,并且“从未想到两性的差异”。这一受阻的发展随即加速进行。玛侬告诉他,她本人在不情愿的情况下,被送到亚眠去做一个修女。他答应要解救她,他们于是私奔到巴黎。他们彼此之间的爱慕似乎是项充分的婚约,“我们免除了那些宗教仪式,而心中未尝置念地结成了夫妻”。但他的哥哥找到了他,而把他逮住了,并送他回到他父亲那儿。他父亲告诉他,玛侬早已是位银行家B先生的情妇,他于是想去杀死B先生,但遭他父亲拘押。他的一个名叫第波的朋友,也向他证实玛侬的确是B先生的情妇,也劝他担任教会职务。这位青年于是进入圣树比神学院,而成为一位神父,“我想我自己已完完全全从爱的诡诈中净化过来了”。两年之后,当他在索邦(Sorbonne)神学院主持公众审查与讨论时,玛侬恰好也为听众之一,她乃走到他面前,坦承自己的不贞,但发誓她只是为他筹钱而与B先生有勾当。他们于是再度私奔。
他俩在夏洛特郊区住下,并且很奢侈地花用着玛侬自B先生那儿得来的6万法郎,钱财渐渐消耗,困顿中的格理希望赢得他父亲的原谅与金钱,并寄望在他父亲死时继承所遗留下来的财产。但他们遭到抢劫,突然身无分文。“我在那个时候才了解,人可以爱钱而不为守财奴……我知道无论玛侬在有钱时多么忠实而痴情,但在困窘中绝无法加以信赖。她把享乐与富裕看重得不会为了我而牺牲它们。”而他则喜爱她甚于荣誉。他让玛侬的兄弟们教他如何在玩牌中施展手腕,借着这种方法,他又赚了一小笔财产,可是又再度地遭到抢劫。玛侬乃背弃他,转而投向一个很富有的老色狼怀中,而在一张便条里解释道:“我正设法使我的骑士富有而快乐。”而他也与她共同设谋,想骗走那老头的金钱。他们在成功后潜逃,但遭逮捕,玛侬被视为妓女而被发往一家普通病院,而他则被送到一座修道院里。后来他枪杀了看门人而逃走,又借了一些钱贿赂了医院的护士,让玛侬逃出来,她向他赌咒将爱他终生。
当他们的钱耗尽时,她再做一个富有的继承人之情妇,然而不幸地又再度被抓了。格理的父亲说服了主管当局将她放逐,他企图在路上拯救她,但是未能成功,结果乘船陪她前往新奥尔良。在那里,她也学得了怎样过着穷困的生活,并且向格理表现忠贞。他们重新皈依宗教。但是殖民地总督的儿子爱上了她,由于她与格理一直疏忽着而未取得合法的婚姻地位,总督乃运用权力将她许配给任何一个殖民者,他强令她接受自己的儿子。格理在一次决斗中杀了总督的儿子,然后与玛侬从新奥尔良徒步逃入旷野之中。在劳苦的长途跋涉后,她昏倒而死。“整整两天两夜,我紧吻着我亲爱的玛侬的脸与手。”他用他的两只手为她挖了坟并掩埋了她,而后躺在坟上等死。但这时候,他的好友第波从法国前来,刚好碰见了他,乃将他带回加来那位侯爵处叙述这个故事。
玛侬变成了泪水润湿的爱情密西西比河之河源。每一个女人,即使并非“心存浪荡”,也为玛侬葬身荒丘与格理的丧心欲绝而掉泪,而原谅了前者谋钱的途径与后者卑怯的罪行。普莱沃使书中的男女主角富有如许多的缺点而让人耳目一新。他让玛侬绝对地崇尚乐趣,另让她的爱人寄生于女人裙下、欺骗、偷窃与杀人而使得他们真实起来。玛侬是古式的女主角,而格理则绝对地是一种新型的男主角。本书如果就让格理死在玛侬的坟头,那么就可能收到更强悍的力量。
普莱沃所以能以这样的感情来诉说这个故事,也许是因为他本人具有格理的一切热情。这本书乃是作者的自传式小说,当然,普莱沃绝对不是一个惯于寄生于人的懒虫。他曾将理查森的三大部小说翻译成法文,而他的这些翻译,使得法国读者开始狂热地捧读理查森的作品,同时引起卢梭与狄德罗迥然不同的反应。另外,他又翻译了米德尔顿(Middleton;1570—1627年,为英国戏剧家)的《西塞罗的一生》(Life of Cicero)以及休谟的《英国史》(History of England)。另外他又写了几本较次要的小说,以及好几卷《航行的一般历史》(Histoire générale des voyages)。当他于1733年在阿姆斯特丹时,他爱上另一个人的情妇,当他知道贝尼狄克特教团僧侣已经得到了一纸拘捕他的令状时,他便携带着这个女子逃往英国。在伦敦,他借家教赚钱维生。同年12月15日,他因为他的一个学生指控他伪造一张50英镑证券而被逮捕,这一罪行根据法律应处死刑,但由于某些不明的理由,他不久之后就被释放了。他在1734年回到法国,重新加入贝内狄克特教团。1753年,他被任命为圣乔治修道院的主持。
10年后,他的死亡曾造成一个据说是真实的传奇故事,其孙侄女向圣伯夫这样说道:当普莱沃在尚蒂伊森林散步时,突然中风,有一个医师,认为他已经死了,就剖开他以求了解他的死因。普莱沃事实上还活着,只是尸体解剖置其于死地。不过这个故事目前被认为不足相信。
普莱沃的影响相当巨大。他对卢梭的《拉诺维勒·赫拉斯》有部分影响,也使得那位硬脾气、软心肠的狄德罗写了一些赚人泪水的剧本,在贝尔纳丹(Bernardin de Sainte Pierre;1737—1814年,法国小说家)的《保罗与维尔日妮》(Paul et Virginie)这部小说里则一变而为完全理想的造型,在小仲马的《茶花女》(Dame aux Camélias)一书里又再出现,直到福楼拜(Flaubert,译按:1821—1880年,法国小说家)1857年写的《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之前,普莱沃始终在浪漫运动中扮演一个角色。玛侬在歌剧上仍然不断地活着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