怠惰的岁月(1713—1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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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于1713年10月5日生在第戎38英里外香槟省内朗格里地方。父亲迪迪埃·狄德罗(Didier Diderot)是位擅长制造外科仪器的刀匠;这一家族从事制刀业已达200年之久,丹尼斯·狄德罗并未继承其祖先对于职业与信仰那种满足安顿之感,却从未停止崇拜其父亲之朴实与静默仁慈。“我儿,我儿,”丹尼斯这样引述他父亲的话说,“上选的枕头乃是理性之枕,但我觉得我的头安歇在宗教与法律之枕上更为柔软。”这里,在一个句子里存有18世纪法国的两种呼声。另一位儿子成为牧师,他是丹尼斯的死敌。他的一位姐姐则进入女修道院。

丹尼斯自己处于在僧侣生活边缘。他从8岁到15岁上朗格里地方一所耶稣学校就读;12岁即行受戒,穿上一袭黄色的袈裟,施行苦行,决心成为一位耶稣会士。后来,他解释这一情形为他体液分泌旺盛所致:他误将“发展中性能力之刺激认为上帝之呼唤声”。迪迪埃颇高兴于儿子接受这一新的神召,因而满心欢喜地护送他到巴黎(1729年),让他就读大路易耶稣学院(Jesuit Collège Louis le Grand)。这位青年于1732年在那儿获得硕士学位。但像许多情形一样,耶稣会由于触动了一颗心灵而丧失了一位新信徒,丹尼斯发觉巴黎的妓院比教会还多。他遗落了袈裟与虔诚,转而成为一位律师的学徒。不久,他又放弃法律,改行从事十几种过渡性的职业,并数常陷入顶楼的贫穷之中。他父亲经过长期的忍耐之后,终于切断他的津贴,但他母亲却暗中送给他补助金。丹尼斯向人借钱,有时偿还。他当男孩子的数学家庭老师,为牧师写正经的传道词,并担任书商的雇手。其间,他仍继续研究数学、拉丁、希腊文、英文,并还记取相当的意大利文。他散漫无纪,却贪求知识与生活。他从未学习任何教规,却几乎学习了其他一切东西。

钱袋空空,腺体满满,他恋爱而决定结婚。安托瓦妮特(Antoinette)比他大3岁8个月,但她总是妇女之身。她谴责他放荡不检的青春生活;他向她保证说,这乃是婚姻忠贞的前奏,他永远会是她的忠实伴侣。“我最后的情书都写给你,如果我一生中再写一封给其他任何人,则愿上天视我为最邪恶、最背信的人而予以惩罚。”他最精彩的信便犯了这一誓言。安托瓦妮特的母亲,一则屈服于女儿的眼泪,一则屈服于这位求婚者的伶俐口舌,终于同意这场婚姻,然条件为他须取得他父亲的同意。狄德罗聚集足够的银币以支付到180英里外朗格里地方的马车车费。

抵达后,他以在那里接到他从英文翻成的一部希腊史之各种证据而使父亲留下印象。迪迪埃答应支持丹尼斯将选择的任何行业,但先得决定那一行业。这位青年道出他之亟于结婚。做父亲的斥责他是个怠惰的忘恩负义者,做儿子的无礼顶撞,发誓不论有无父亲的同意或钱币都要结婚。迪迪埃把他关在一所修道院里。丹尼斯设法逃出,步行90英里到特鲁瓦城,然后喊了一辆马车回到巴黎。

然而,钱皮恩夫人(Mme.Champion,安托瓦妮特母亲)态度坚决;她女儿不能嫁给一位与父亲及父产分割的男人。狄德罗这时几乎一文不名地生活在一间肮脏的房间里,而且病得厉害。安托瓦妮特听到了这一消息,立即拖着母亲,匆匆赶至。她母亲的抵御遂告崩解。她们俩共同照顾这位病弱的哲学家。1743年11月6日,“喃妮”和她的“尼诺”(他俩如此相呼)于午夜在一所靠秘密婚姻而热闹起来的小教堂里结为一体。9个月后,他们一同为女儿的诞生而欢欣鼓舞,只是这位女婴在6个礼拜后便告夭折。嗣后,其他3个孩子陆续降生,其中只有一位活过孩提时代。安托瓦妮特显示为一位忠实的妻子,却是一位不称职的友伴,不能追寻她丈夫的智力遨游,并且唠叨不满他当翻译的微薄收入。他回到他大学时代的咖啡馆,以咖啡度日,并玩西洋象棋。1746年,他搭上一位情妇皮西厄夫人(Mme.de Puisieux)。他为她写下了《哲学思想》(Pensées philosophiques)、《轻荡的珠宝》(Les Bijoux indiscrets)以及《盲者书》(Lettre sur les aveugles)。

他久已为哲学的迷人所降服——哲学因从未回答我们永远不停在问的问题而把我们一直带向前进。像该世纪大部分的自由思想家一样,他读蒙田、贝尔的著作,而直震撼到智力之根,在《论文集》(Essais)与《词汇》的每一页上几乎都能发现醒目的思想。也许透过蒙田之盛为引述异教古典著作,他更进一步研究希腊与罗马哲学家之著作——尤其是德谟克利特、伊壁鸠鲁与留克利希阿斯诸人。他本人乃是他那时代的“乐观哲学家”,一位洋溢着精神的唯物主义者。他无法像伏尔泰与孟德斯鸠前往英国旅行,但他学会善写英文,甚至欣赏英国的诗人与戏剧家。我们将读到他回应汤姆逊的伤感情调,并像李洛那般维护中产阶级生活的戏剧。他受到培根的鼓舞,后者呼求以有组织的科学研究来征服自然,并进而推崇实验为理性的无上工具。他在这些造型时期及在准备《百科全书》当中,还听生物学、生理学与医学诸门功课。他追随鲁埃勒之讲授化学达3年之久,记了1258张对折的笔记。他研究解剖学与物理学,并且跟上他那时代的数学。他从培根到霍布斯、洛克与英国自然神论者,一一涉猎。他翻译沙夫茨伯利的《德行与功勋探原》(Inquiry conerning Virtue and Merit),然后加上自己的“思省心得”。他历经一切动荡而仍继续相信沙夫茨伯利的说法,认为真、善、美密切关联,又基于理性而非基于宗教的道德典范,便能充分维持社会秩序。

一则由于接受这一切刺激,一则加上自己扩张的想象,他终于在1746年匿名发表他的《哲学思想》一书。该书十足激进而归功于拉梅特里,伶俐雄辩而得力于伏尔泰;也许该书均归功于两者一些东西。该书首先为“热情”辩护,这位勇猛的理性者同意朋友卢梭的意见而争辩道:“设若哲学竟会说个字赞同理性的对手,那也不会造成任何损害,因为只有热情才能提升灵魂到伟大的事物之上。没有热情,则在道德上抑或在作品上,都没任何高超之事。如此,艺术便会返回到婴儿时期,而美德也会只限于卑琐之行为。”但热情而无秩序,则将为摧毁;各种热情之间,必须建立某一和谐;我们且须发现一种方式,借以节制另一方式。因此,我们需要理性,同时还须使它成为我们无上之向导。这是启蒙运动欲调和理性与情感,伏尔泰与卢梭的早期尝试。

像伏尔泰一样,狄德罗在他发展的第一阶段属于自然神论者。天造地设的诸般迹象不得不让人相信一位有智慧的神祇。机械论能够解释物质与运动,但不能解释生命或思想。这位未来的无神论者向无神论者挑战,要他解释新近由雷奥米尔与邦尼特的研究所揭露昆虫生活之神秘:

你可曾注意,任何人的推理或行动比一只昆虫的机械作用更有智慧、秩序、机敏而一致?清晰印在一只蚊子眼中的上帝,不就是伟大的牛顿著作里的思想官能吗……只要想想,在我能以宇宙的重量压倒你时,我却只反对蝴蝶的翅膀和蚊子的一只眼睛。

然而,狄德罗轻蔑地指斥显露在《圣经》里的上帝。神祇在他看来似乎为一残酷之怪物,而散布这一观念的教会,以其为无知、不宽容与迫害之源头而受到否定。可有任何东西比这位上帝更为荒谬?后者为了平息上帝对死了4000年的一对男女之愤怒,而让上帝死在十字架上。又“设若”,像有神学家所体认者,“每一灵魂得救则使千个堕地狱,则撒旦不用将其子委给死亡,即赢得这场辩论”。除了自然本身以外,狄德罗并未认出其他神圣启示,他并且请求读者要具有与科学所揭示的宇宙相配的神祇之观念。“扩大并解放上帝。”他这般敕令道。

巴黎议会下令官家刽子手焚毁这部书,其指控之理由为:将最荒谬、最罪恶的思想带给不安而放肆的心灵,这种思想一则能导致人性的堕落,而一则由于矫饰的不稳而将一切宗教几乎摆在同一层面,以便借口不承认而终止任何宗教……由于受到焚毁的宣传(1746年7月17日),这本小书出乎意外地畅销。它被翻译成德文、意大利文;又当人们窃窃私语这本书之作者为狄德罗时,他乃立即上升到近乎伏尔泰的位置。他从出版商那里接到了50路易金币,然后转给需要新衣裳的情妇。

随着皮西厄夫人的需求之扩增,狄德罗再写成另一本书(1747年)。当地的教区牧师听到这件事情,乃哀求警察保护基督教,以免受到第二回之攻击。他们突然在他家里出现,并没收其手稿;或据有些人说,他们满意于他之答应不出版该书。但无论如何,《怀疑者之漫步》一书直到1830年方才出版。这不能增添他的声名,却舒缓了他的情感。这位哲学家使用他最喜爱的手法——对话,而让一位自然神论者、泛神论者与无神论者分别解释他们对于神的观点。自然神论者从天造地设有力地重复了这一论点。狄德罗仍未深信,生命体里手段之显著适应目的,可由偶然演化之盲目过程加以解释。无神论者坚持说,物质与运动,物理与化学比只将起源之问题延搁之神祇,更能解释这一宇宙。最后发言的泛神论者主张道,心灵与物质,永恒并存,它们共同构成宇宙,而这一宇宙的结合即为上帝。狄德罗也许一直拜读斯宾诺莎的著作。

1748年令人兴奋而又艰难。安托瓦妮特业已生下一子,而皮西厄夫人则在要求通奸的报酬。也许为了急速聚钱,狄德罗写了《轻荡的珠宝》这本淫荡的小说。依据他女儿、未来的汪德夫人(Vandeul,Marie Angélique Diderot,Mme.de)的说法(其《狄德罗生活与著作史回忆录》不能未经证实而予以相信),他曾向他情妇谈道,写本小说乃是比较容易之事。她质疑这一说法,他打赌说可在两星期内完成一本成功的小说。他显然模仿比较年轻的克雷比永所写的《沙发》一书(1740年)——书中的沙发娓娓道出呻吟其下的爱情——构想出一枚苏丹的魔戒。这枚戒指只要指向妇女身上的“轻荡珠宝”,便能让这些珠宝承认过去的经验。由于这枚戒指指向30位贵妇,这两卷书的趣味因而很少减退。作者在下流中掺杂对音乐、文学与剧院一些激动的批评,另还加上一场梦,梦里,这位苏丹看见一位称作“实验”的孩子,越长越大越壮,直到最后摧毁一座称作“假设”的古庙。尽管有这些哲学的侵入,该书毕竟达到了目的:赚钱。出版商劳伦特·杜兰德(Laurent Durand)为原稿而付给狄德罗1200利维尔,这些书虽然只能“在柜台下”发售,但仍有利可图。1748年印行了6版法文版,1920—1960年之间一共出了10版。“《轻荡的珠宝》……乃是狄德罗最畅销的著作。”

他以写科学论文来变化气氛。他珍视他所写的《数学不同论题回忆录》(Mémoires sur différents sujets de mathématique,1748年),该书包括论声学、张力、气阻以及任何人都能弹奏的“新风琴蓝图”等饱学而有创见的论文。其中有些论文赢得《绅士杂志》(The Gentleman's Magazine)、《博学杂志》(Journal des savants),甚至耶稣会的《特勒乌杂志》(Journal de Trévoux)的高度赞美,后者欢迎更多这类的研究,“其文与狄德罗先生所表现的同样聪明、能干,又其文体该像所表现的活泼、天才那样,表现得高雅、锐利而无矫饰”。狄德罗终生都继续向物理科学发动这些散漫的突击,但他越愈倾向心理学与哲学问题。几乎在每一园地里,他都是当时最有创见的思想家。


第五章 狄德罗与百科全书(1713—1768)盲者、聋者与哑巴(1749—17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