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书的历史(1746—1765)
对这部《百科全书》,天主教的批评家布吕内特里(Ferdinand Brunetière)说道:“乃是当时一件大事,任何在前的东西均用以探究随后而来的万事万物之起源这一目标,因此成为18世纪任何思想史的中心。”狄德罗说:“尝试一部《百科全书》只是属于一个哲学世纪的事儿。”培根、笛卡儿、霍布斯、洛克、伯克利、斯宾诺莎、贝尔与莱布尼兹在哲学方面的著作;哥白尼、维塞利亚斯(Andreas Vesalius)、克卜勒、伽利略、笛卡儿、惠更斯与牛顿在科学上所取得的进展;航海家、传教士与旅行者的地球探险以及学者与史学家对于过去的重新发现;这一切日渐堆积的知识与理念,均有待整理以供大众取用。
钱伯斯的《百科全书》抑或《世界艺术与科学字典》(1728年),起初似乎符合这一需要。1743年,巴黎的一位出版家安德烈·布雷东(AndréLe Breton)曾提议加以修改、补充、翻译成法文,使之适合法国的需要。这一计划增扩到以10卷为目标。为筹措开销,布雷东还约请其他三位出版家布里松、大卫与杜兰入伙,共同承担这一事业。他们另请马尔斯主教(Abbéde Gua de Males)当编纂,同时取得以王室特权印行之执照,并还发行(1745年)暂时的内容说明。12月,他们抑或马尔斯邀请狄德罗与达朗贝尔帮助。1747年,马尔斯退却,10月16日,这几位出版家指定狄德罗为总编辑,月薪144利维尔,他们要求达朗贝尔负责有关数学之文章。
随着这一工作的进行,狄德罗越来越不满意钱伯斯的著作。他的不满,我们可从他给解剖学列下56栏以取代钱伯斯原来的一栏,给农业列14栏以取钱伯斯原来的36行文字衡量出来。最后,他建议抛开钱伯斯的书,而另准备一部全新的百科全书(马尔斯可能已作此建议)。那几位出版家予以同意,狄德罗(尚未成为《盲者书》的异教作者)说服诚挚正统的阿盖索(Henri d'Aguesseau)大臣将国王特许状扩延到这一扩延的事业(1748年4月)。
但这如何获得经济援助?布雷东估计所费在200万利维尔左右。实际上费用较少——114万利维尔左右。即使如此,能否取得足够的订户以确保全书的付印,仍有许多疑问。狄德罗在万塞纳入狱,工作受阻之际,业已将第1卷的许多文章委托他人执笔,其中有些已经取得。获释后,他便把全部时间用来编辑,1750年11月,出版家散发了狄德罗所写的8000份内容说明书。(1950年,法国政府重印这一说明书,作为全国性之纪念。)该说明书宣称,一群知名的文学家、专家、学者打算将现有的艺术与科学各方面的知识搜编成有秩序的整体,并按字母排列,附以对照,借供学者、学生之方便使用。“《百科全书》这个字,”内容说明书说道,“表示各门学科之相互关系”;字面上其意为指示或搜集在某一圈子里的学问。“知识不但业已浩瀚成长,”狄德罗说道,“且其传播之需要也很迫切。这些知识如不由大家分享,则告无用。”这一切知识,依据这份说明书的说法,将缩成8卷本文以及2卷刻图。全套订购280利维尔,可分9期交付。全书将在两年内完成。我们事后观之,这份说明书显示为首次声明之一,它声明了科学的统治业已开始,而一种新信仰也已出面以拯救人类。
对这一说明书的反应,尤其是来自中上阶层的反应,令人鼓舞。在若弗兰夫人死后,大家才知道她与丈夫捐助了50万利维尔以上的钱作为《百科全书》的费用。以法国的这部著作与英国塞缪尔·约翰逊的《字典》,欧洲著作乃正式脱离贵族与仆役之忠顺而独立,转向更为广大之群众,且声称欲为群众之眼睛与呼声。《百科全书》为知识的普及实验中最有名的一种。
第1卷于1751年6月28日问世。全书为对开本、双栏,一共914页。由科尚(Charles Cochin)刻制的卷首插画为18世纪的典型;它表现了人类之探索知识,而后者则由一位穿着透明薄纱的美丽妇女所代表。书名颇为引人注目:《百科全书,或科学、艺术与各项手艺大字典》,附注:为有知识之人民社会参用,由狄德罗先生编辑、出版……数学部分由达朗贝尔主编……经国王赞可、特准。这册书深谋远虑地献给“阿尔让松伯爵,财务兼国防大臣”。它并不是我们今日所谓的《百科全书》:书中并未打算包含传记抑或历史在内;但奇怪得很,有些传记却列在该名人物的出生地项下。另一方面,该书部分算是字典,它为许多名词定义,列举同义字,并说明文法规则。
第1卷最值得纪念的部分是《绪论》这一部分。达朗贝尔受命写这篇文章,因为他以科学家领袖与法国散文大师而闻名。他虽然具有这些殊勋,但在巴黎仍然生活在贫穷坚忍之中。伏尔泰从代利斯描述宏伟的观点时,达朗贝尔即回答说:“你从床上写信给我,你从那儿指挥了30里格宽的湖,而我则从洞里回答你,我是指挥3厄尔(等于45英寸)长的一块天空。”他是位不可知论者,但他并未加入任何公开批评教会的行列。在绪论里,他设法解除教会的反对:
如果一个人单凭理性启蒙,则人性便是刺不透的一种神秘。我们能说出我们现在与未来存在的同样东西,说出我们有所亏欠的上帝之本质,以及他要求我们的崇拜之种类。因此,再没有任何事情比在这些歧异的科学中间指示我们的神启蒙宗教更为重要。
他为这些谦卑的态度而向伏尔泰道歉:“像这些词句乃是公证的体裁,只用为达到我们想要建立的真理之手段……时间将教导我们识别我们所做的和我们所说的东西。”
《绪论》遵照培根的设想,将一切知识依据有关的心理官能予以分类。因此,历史划归在“记忆”之下,科学在“哲学”之下,神学在“理性”之下,而文学与艺术则在“想象”之下。狄德罗与达朗贝尔对这一擘划,颇为得意。他们根据这一分类制出一张知识图表,像一张折叠的附录附在《绪论》之后。这张图表在当时曾经激起大大的赞美,仅次于培根的影响。《百科全书》最强大的影响来自洛克。“我们一切的思想观念均得自感觉。”《绪论》说道。在这8卷的历程当中,这些编辑希望从这一陈词演绎出一套整体的哲学:将上帝还原为一原始动力的自然宗教,使心灵成为身体的一种功能之自然心理学,以及依据人对人而非人对上帝的责任对美德予以定义的自然伦理学。这一计划小心地隐含在《绪论》之中。
达朗贝尔根据这些第一原则进而审查科学与哲学的历史。他推崇古代,贬抑中古世纪,而为文艺复兴欢呼雀跃:
如果我们不能认清我们之得力于意大利之多,我们便有失公正。我们从她那儿接受各门科学,后者今日才在欧洲产生如此丰硕的果实。尤其重要的,我们的艺术与佳趣全都得力于她。她供给我们如此众多无与伦比的范例。
现代思想的众英雄为得桂冠荣誉而纷至沓来:
在这些显赫的人物之上应该冠以不朽的英国贵族大臣弗兰茨·培根。他如此受尊敬的著作之值得我们研究,更甚于值得我们之赞美。如果我们考虑这位伟人健全而恢廓的见解、他的心灵所审查的繁多科目、他的体裁之勇锐——处处均以最严密的准确性结合了最微妙的意象——我们便会禁不住把他认为是最伟大、最广泛以及最能言善辩的哲学家。
达朗贝尔进而指出,具有绝高天赋、如此饶富数学才能的笛卡儿,是如何地在哲学上受到宗教迫害的阻碍:
笛卡儿至少敢向警觉的心灵表露,该如何摆脱经院主义、意见、权威——简言之,摆脱偏见与野蛮——的桎梏;借着我们今日在采收其果实的这一反叛,他也许比有名的后继对哲学提供了更为艰难的服务。我们可以把他认为是一群死党的首领,他有勇气领导这一反叛以对抗专制、独断的权力,又凭着他那股激发人心的坚定态度,他树立了比他所能亲眼看见建立起来的任何基础更为公正、仁慈的政府之基础。设若他以思想完成每一件事的解释,则他至少以怀疑一切开端;我们必须用来跟他对抗的武器,也正是他自己的武器,这是因为我们也使用这些武器转而对抗他。
讨论牛顿、洛克与莱布尼兹之后,达朗贝尔以信仰知识的生长、散播将带来有益的影响这一态度下结论说:“我们这一世纪相信自己注定要改变每一种类的法则。”那股希望温暖了达朗贝尔,而使得他的《绪论》成为18世纪法国散文的杰作之一。布封与孟德斯鸠也同声称赞《绪论》的页数;雷纳尔(Guillaume Raynal)称之为“我们语言中所拥有的最富有哲学意味、最逻辑、最灿烂、确切、紧凑以及写得最好的文章”。
第1卷并不明显地反宗教。论基督教教义与仪式的文章,几乎都还正派;其中有些地方虽然指出困难所在,但均以严肃地遵从教会结尾。里面虽然不时出现异教的旁白以及偶尔的攻击迷信与狂热,但这些都隐藏在像塞西亚的羔羊抑或老鹰这些显然无辜的论题之中;由此,以“塞西亚的羔羊”为首的文章即扩张为论证据的专文,这里的证据使得人们对于奇迹的信仰处于不快之中;又《老鹰》一文在讨论大众的轻信之后,进而以清澈的反讽结论道:“以仅只相信真实、神圣与高超的东西,以及仅只模仿美德的行动为宗教的人是快乐的。这一宗教乃是我们所有,哲学家在这种宗教里只需遵循理性而抵达我们祭坛之下。”神话与传奇的泡泡随处被狡猾地加以刺穿,而理性主义的人文主义之精神也时时涌现。
尽管如此,耶稣会还是很友善地接受这一卷书。《特勒乌杂志》的饱学编辑贝尔捷很有礼貌地反对《绪论》之强调异端哲学家;他指出不确与抄袭之处,要求严予审查未来各书。但他推崇《百科全书》为一“非常高尚、非常有内容之事业,当完成之日,其编辑大可如贺拉斯所宣称的而为永垂不朽的纪念碑之树立者”。他又说道:“没人能轻易认识这部《百科全书》的优秀部分。我们将在未来的摘录中满意地予以审阅。”
另一位教士并不如此慈悲。米尔普瓦地方的前任主教博耶(Jean Boyer)向国王抱怨道,那些作者欺骗了那些审查官员。路易于是派他到马勒泽布这位新出版审长那儿。后者答应更仔细审查未来各卷全书,但在他担任各种政府职位期间,他都运用自己所有的影响力来保护这群哲学家。这位由于拜读贝尔著作而成为一位怀疑论者、同时写过《出版自由》一书的马勒泽布,他从1750—1763年——伏尔泰、狄德罗、爱尔维修与卢梭生命史上最危急之时——之担任出版审查长对这群离经叛道的哲学家而言,诚属幸运。“在每位市民都能靠印刷而向全国演说的世纪里,”马勒泽布写道,“那些具有教导人们的才能抑或推动他们的天赋之人士——简言之,学问之士——他们在一群分散的人民之间,就像罗马、雅典的演说家在一群聚集的人民之间一样。”他以默许即使在他的政权内也无法得到皇家的认可与执照的书籍印行问世而培养了知识运动。因为在他看来,“一个只读政府表明同意的书籍者……将比同时代的人物几乎落后一个世纪”。
《百科全书》这一快乐的片刻,由于启蒙运动的历史上最为奇特的事件之一而告终止。1751年11月18日,想在巴黎索邦神学院觅取学位的普拉德斯(Jean Martin de Prades),向院里的神学家提出一篇显然无害的论文——《上帝将生命的气息播在他脸上的他到底是谁?》。在那些主试的考官睡着之际,这位年轻的神父以优异的拉丁话,披露《圣经》里年代的冲突,将耶稣的奇迹贬为与罗马医神埃斯库拉皮乌斯的奇迹相同的层面,同时以一种自然而自由的神学取代启示录。巴黎索邦神学院接受这一论文并赐予学位。那时控制巴黎议会的詹森派教徒指斥巴黎索邦神学院,同时风闻狄德罗曾插手这篇论文;巴黎索邦神学院乃取消这一学位,并下令逮捕这位神父。普拉德斯逃抵普鲁士,由伏尔泰予以安顿,直到他继承拉梅特里而为腓特烈大帝的诵读者为止。
正统的捍卫者震惊地发现,这位相同的普拉德斯已经提供《确信》这篇文章给1752年元月出版的第2卷《百科全书》。这篇文章也充满着狄德罗的浓烈味道。反对这一事业的吼声日益增加。贝尔捷在推崇这卷书对知识的许多贡献之时,也为一篇文章而谴责那些编辑。据说这篇文章认为大部分的人之尊崇学识与尊崇宗教一样——那就是:“认为他们既不知道、不奉行、也不敬爱的某些东西。”这样的叙述,耶稣会人士说道,值得“《百科全书》的作者与编辑最大的注意,以便自是而后,再没任何相类似的东西插入其中”。元月31日,巴黎大主教博蒙特(Christophe de Beaumont)谴责《百科全书》,认为是对宗教的一种巧妙攻击。2月7日,国务会议的一道命令禁止再行出售或印行该书。阿尔让松侯爵那天在日志里写道:
今早出现议会的一道前所未见的禁令:禁压《百科全书》,并还附带一些骇人的辩词,像背叛上帝及皇家权威(与)败坏道德……据说由于这点,这本字典的作者……不久须予处死。
情形并没那样糟糕。狄德罗未曾受捕,但他所搜集的材料,几乎都被政府没收。伏尔泰从波茨坦写信,敦劝狄德罗把这一事业转移到柏林,以便在腓特烈的保护下继续工作;但狄德罗因没材料而一筹莫展,布雷东寄望政府在这场风暴消退之后,会修正其禁令。马勒泽布、阿尔让松侯爵与蓬帕杜尔夫人都支持布雷东之向议会诉愿;1752年春天,议会同意“默许”该书各卷之出版。蓬帕杜尔夫人劝告达朗贝尔与狄德罗恢复工作,“对一切触及宗教与权威的事情,予以必要的保留”。为了安抚教士,马勒泽布同意,以后各卷该由退职的博耶主教所选出来的神学家加以审查。
第3卷到第6卷从1753—1756年,每隔一年出版一卷,书出版前都受到严格审查。大家对这部书的热议使得该书销路广泛,并且也成为自由思想的象征;订户的数目从第3卷的3100一跃增至第4卷的4200。
达朗贝尔有点颤抖地从这场严酷的考验中显身出来。为了取得个人的安全,他坚决要求以后只负责数学文章。但狄德罗仍在对抗审查。1752年10月12日,他显然在柏林以普拉德斯的名字,出版了《普拉德斯神父辩护之持续》(Suite de l'apologie de M.l'abbéde Prades)一文。于提到主教最近之谴责巴黎索邦神学院那篇诗文时,他愤怒地喊道:
我不知道什么东西会比某些神学家之含糊地指斥理性对宗教更为不当而有害。听过他们的言论之后,我们不禁要说,除了像一群牲畜进入兽栏以外,人们便进不得基督教的怀抱;我们也必须弃绝常识以拥抱宗教或坚持宗教。建立这些原则,我重复说,乃是把人类贬为野兽之列,且将虚伪与真理等量齐观。
他在第3卷里继续间接地攻击基督教,其方法通常为在这些攻击之上覆以正统的表白。他的《神圣年代记》(Sacred Chronology)一文再度暴露了《旧约》里头的矛盾之处,同时对《圣经》教本的确切性投下怀疑的阴影。他论迦勒底亚人的文章强调他们在天文学上的成就,却哀悼他们之臣服于僧侣阶级。“像伽勒底亚人那样,将理性予以桎梏,乃是玷辱理性之举。人类天生即为自己思想。”《混沌》一文列举创造的观念里所具有的种种困难,同时详述——假装反驳——物质的永恒性之辩词。他论商业、竞争、结构(绘画上)与喜剧演员——指演员——的优异文章,都杂有这些论辩之词。狄德罗解释说,他既非画家,也非绘画品鉴者,他之不得不写绘画评论,乃是因为受他委任来写绘画文章的“吹嘘业余家”提交了一篇没有价值的零碎文章。狄德罗的文章表达了后来使他的《沙龙》(Salons)充满着趣味的某些观念。《喜剧家》一文继续伏尔泰争取演员的市民权利这一战役。
受到耶稣会与费内龙的《文艺年》(Année litteraire)之批评而趋缓和的第3卷书,甚受大家推崇。一些新的撰稿者提高了这一著作的威望:杜若开始参与第4卷,伏尔泰与杜尔哥参与第5卷,内克尔(Jacques Necker)与奎奈参与第6卷。在这一事业的前4年期间,伏尔泰一直被吸引或牵连在德国境内;后来(1755年)定居在日内瓦之后,他便寄来《文雅》、《雄辩》与《理智》诸篇文章——每篇都具有文雅、雄辩与理智诸特色。狄德罗自己为第6卷写了一篇题为《百科全书》的文章,有些学者评论为整个著作中最为优异的一篇文章。该文长达3.4万字,的确为最长篇幅之一。他谈及这一事业业已面临的种种困难:困难不但来自以摧毁该书为目的的各种势力,并且也来自不足以支付撰稿人与印刷家的有限基金,以及来自作者健康受扰与时间受阻等人类的脆弱。他承认在仓促与惶恐中刊印问世的前5卷之许多缺点;他进而答应改进,同时怀着某些情感立下自己的信仰行动:
一部百科全书的目的在于尽力搜集散在地球各地的知识,然后将之解释给同时代的人,并进而传给后代子孙,以往各世纪的辛劳对于那些来者,不该没有用处;又接受较好教导的后继者,可能同时也变得更有德行而快乐,这样,我们便不会枉为人类而死。
他把《百科全书》认为是对后代的一种打击,他自信后代会为他辩护。他想象着“延缓科学的进展与(工业)技艺的生产以及将部分的世界重新投入黑暗之中的某种大革命”,而以“这样的一代对于恐惧与预见这种蹂躏,同时庇荫历代以来所累积的知识之人物所将表现的感激”这一希望温暖自己。“后代,”他说,“之于哲学家,犹如‘另一世界’之于宗教家。”
1757年秋天出版的第7卷百科全书,带来比以前任何一卷更糟糕的另一次危机。奎奈与杜尔哥撰写有名的重农放任经济的文章。那时最常撰稿的人物之一若古(Louis de Jaucourt),为《法国》这篇短得具有侮辱性的文章之作者。900字之中的大部分,不在叙述法国的历史而在指陈其过错:具有危险性的财富之极端不均、农民的贫穷、巴黎的肥肿,以及各省区的人口之减少。又在《政府》一文里若古这样写道:“人民最大的幸福便是自由……没有自由,幸福便被逐出国家之外。”伏尔泰为这卷全书写下《论通奸》这篇夸示博学的文章,《论抗拒》一文——至少为激起最多抗拒的一篇文章——乃是我们已在瑞士的环境里遭遇过的那篇日内瓦的文章。达朗贝尔忘却了他那“公证人”的谨慎以及自限于数学的决心。他把加尔文派教士认为是抛弃基督神性的代表而将日内瓦与巴黎一道压在头上(指受二者压迫)。
格里姆立刻看出这篇文章犯了不圆滑的大错,因而报道说将会引起一阵骚动。一位耶稣会教士在凡尔赛宫国王面前举行的布道会上指责这卷百科全书。“人家认为,”达朗贝尔写信告诉伏尔泰说,“我以对天主教会存有偏见的态度来称赞日内瓦的众牧师。”1757年元月5日发生了谋刺国王的案件。国王于是恢复一项旧法律,规定凡攻击或干扰国家之书籍作者、出版家与书商,一律处死。结果有好几位作家被捕入狱,虽然没有一位遭受死刑处分,但就敏感的达朗贝尔而言,其恐惧可想而知。他从这场骚扰中退缩下来,然后切断与《百科全书》的关系(1758年元月1日)。他一时丧失了理智;他控告蓬帕杜尔夫人赞助那群反哲学家,要求马勒泽布压制他们的领袖费内龙。伏尔泰敦劝他不要辞职,达朗贝尔回答道(元月20日):“您不晓得我们所处的地位,以及当局对我们的震怒……我不知道狄德罗没有我会否继续工作;但我知道,如果他这样做,他便要准备受审以及10年的艰苦岁月。”8天后,他的恐怖加深。“如果他们(那些敌人)今天凭着那些在位者的特殊命令印行这些东西,这命令不会停在那里;这意味着有堆柴摆在第7卷周围,待到第8卷时,便把我们投入火焰之中。”伏尔泰结果向达朗贝尔屈服,转劝狄德罗放弃《百科全书》,因为倘若《百科全书》继续出书,则将受到审查,因而抵消了这部著作作为抑制教会压在法国心灵之上的权力这一价值。杜尔哥、马蒙泰尔、杜若与莫雷莱(AndréMorellet)都拒绝再撰写任何文章。狄德罗本身一时也丧失了主意。“我几乎没一天,”他写道,“不想退隐到我香槟省的深处隐姓埋名而静静过日。”但他并不投降。“放弃这份工作,”他写信给伏尔泰说道(1758年2月),“即等于把一个人的背朝向裂隙,然后做迫害我们的歹徒所想做的事。你若知道他们获悉达朗贝尔放弃工作后,心里有多欢乐,以及他们使用什么手段以阻止他复行工作就好了。”
法国各主教在1758年的集会中提供一笔非常庞大的自由捐赠给国王,同时请求他终止允许《百科全书》在法国印行的“默许”。肖梅(Abraham de Chau meix)于1758年开始发布名为《反对百科全书的合理偏见》(Préjugés légitimes contre l'encyclopédie)这一连几卷的书。爱尔维修激进的《论智力》(De l'esprit)一书之出版(1758年7月27日),激起更进一步的抗议;《百科全书》被卷入那场风暴之中,是因大家盛传狄德罗与爱尔维修关系密切。使得情况更加无望的是:过去一直为《百科全书》撰写有关音乐文章的卢梭,拒绝再参与工作;1758年10月22日,他那封《与达朗贝尔论景观书》使得他公开与那群哲学家决裂。百科全书写作者的阵营,似乎无可挽回地破碎了。1759年元月23日,国王的律师弗勒里(Omer de Fleury)警告巴黎的议会说:“有个计谋在形成,有个社团在组成,以便传导物质主义,摧毁宗教,激发独立的精神,以及滋养道德的腐败。”最后,3月8日国务会议的一道命令完全视《百科全书》为非法,新书不得印行,现存各卷全书也不得发售。这道命令解释说:“在有关艺术与科学的进步方面,从这类著作所得到的益处,绝不可能补偿它在道德与宗教方面所造成的那种无可弥补的损害。”
这道敕令不但威胁了这群哲学家的个人安全,且亦威胁了出版家的偿债能力。许多订户已付出未来各卷的款额,这些贷款如何偿还?那笔钱的大部分业已用在第1卷到第7卷的出版以及准备第8卷的费用上。当皇家命令下达时,第8卷书已准备分送出去。狄德罗劝告出版家不要放弃。也许这道敕令将会及时修正;如果不然,则余下之各卷也可在国外印行。狄德罗在出版商的请求之下退隐于室,并为第9卷辛劳工作。此时,马勒泽布及其他人士也费力在安抚政府。
这时——1759年夏天——巴黎出现了一本小册子《亚伯拉罕·肖梅备忘录》(Mémorandum pour Abraham Chaumeix),文字枯燥、暴烈,以最粗野无礼的态度,不但攻击了政府、议会、耶稣会、詹森教派,并且也攻击了基督本身及其母亲。狄德罗报道说:“这篇著作几乎一致被认为是我的勾当。”他走往马勒泽布,走往警察局局长,并走往议会律师长那里,发誓与街角的无神论这篇爆炸性的文章毫无关系。他的朋友们相信他,但劝他离开巴黎,结果遭他拒绝,因为他认为这种逃跑,无异于承认有罪。马勒泽布警告他说,警察正计划突袭他各个房间,并没收其文章,他得立刻予以收藏。“但要藏在什么地方?”这位受到侵扰的叛徒问道。他怎能在几小时之内找些地方隐藏他所搜集的一切资料?“把那些东西送到我这里,”马勒泽布说道,“没有人会来这里搜寻它们。”当此之际,警察业已发现这篇诽谤性的小册子的几位印刷家,从而认为狄德罗与此事无关。没收他文件的命令并未发布,他一时轻松下来,但也濒临神经崩溃。他的富友霍尔巴赫带他到巴黎附近的各个场所度假。“我到处,”狄德罗写道,“都以颠簸的步伐,并且怀着一颗抑郁的灵魂走路。”
回返巴黎之后,他以2.5万利维尔与出版家签订新约,准备另9卷《百科全书》。达朗贝尔答应再度负责数学方面之文章;狄德罗指责他在敌人面前背弃朋友,但仍接受他的撰稿。伏尔泰也重新加入这一圈子。狄德罗希望在1760年完成第17卷也是最后一卷的《百科全书》。但他在1761年9月写道:“恐怖的校正工作已经结束。我平均每天工作10小时,一连工作了25天之久。”10天之后,他仍然关闭在书房里检查画板。第8卷到第17卷很快在巴黎一连印行下来,但书上出版地却记载为纳沙泰尔。巴黎警察局的新局长沙汀(Gabriel de Sartine)对这一瞒骗假装不知道。耶稣会教徒于1762年之遭驱逐减轻了这一局面。1762年9月,叶卡捷琳娜大帝答应在政府的保护下于圣彼得堡完成这部《百科全书》,同样的保证也通过伏尔泰而来自腓特烈大帝。这些提供也许说服了法国官员允许该书在巴黎印行。《百科全书》的尾卷于1765年问世,1765—1772年之间增加了11卷的插图。1776—1780年之间另增5卷补遗与2卷纲目(索引)。狄德罗受邀编辑这些东西,但由于精疲力竭而予拒绝。那一世纪最重要的出版事业已耗损了他,但也使得他像文明的盛衰所将允许的那样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