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即神论者的狄德罗
我们称狄德罗为普洛透斯,因为像荷马诗中的海神一样,他能“幻化成各种形状,逃避其捕捉者”。伏尔泰称他为潘多菲勒(Pantophilus,本意为全爱者),因为狄德罗爱上了科学、文学、哲学和艺术等每一门学问。他每门学问都知之甚详,并还提出了建议性的贡献。观念成为他的饮食,他收集各种观念,加上香料试验它们,然后只要他发现了一张白纸或者是一个愿意倾听他的人,他就把它们一股脑儿地倾吐出来。“我把我的各种想法倾倒在纸上,然后它们就随着自然演变。”——或许也会演变成他自己的敌人。他从不调和它们,而且从不去管它们是否前后一致;我们几乎在各种方向都可以发现他的说法,然而他的最终方向却是显而易见的。他比伏尔泰更具有创见,或许是因为他从不接受正统的规范,因而能让他自由发挥而不受制于良好的教养吧!他跟随每一种理论,不管它是否引导他到理论的精髓,或者是只接触到它的残渣。除了神父和圣徒的看法外,他接触到每一种的观点,因为他本身并没有确信的道理:
至于我,我关切云的形成甚于它的消散,虚悬我的判断甚于达到定论……我不作结论,只是提出问题……我让我的心思随意漫游,让它自由地去跟随可以成为最突出的想法,不论这些想法是明智的或是疯狂的;我追求这些想法就像是年轻的浪子追求着脸上垂着短短的刘海,露着微笑,眼中闪耀着火花,鼻子翘起的高级妓女一样……我的想法就是我的娼妓。
狄德罗有着充满智慧的想象力,当别人只能看到外貌和景色时,他却能看到思想、哲学和人的性格。勒·内维·德·拉摩(Le Neveu de Rameau)在他那个时代,除了他还有谁能想象出这么无耻、不道德、不中用而又使人神迷的“拉摩之侄”?在创造出一个人物之后,他就让它自由发展,让它引导着他,仿佛这个人物就是作者,而作者只是它的傀儡。他把自己想象成是一个被迫去当修女的女孩,他刻画逼真得使致一向都抱着怀疑态度的法国人都为她的命运担忧。他在他的心智之中试验着各种想法,他接待它们一段时期,想象着逻辑上和行动上的结果,然后又把它们一脚踢开。在那个时代,几乎没有一种想法没有进入过他的脑袋。他不仅实质上是一个会走路的百科辞典,而且他是一个会移动的实验室,他的思想随着他的脚步四处漫游。
因此,1754年,他在善意的马勒泽布默许下,匿名出版了《自然诠释之我见》,书中他搬弄着一元论、唯物论、机械论、活力论和进化论。由于仍然受着培根的影响,他采取他的名称及格言形式,呼吁科学家一致努力,经由实验和推理以征服自然。同时他也受到博物学家莫佩尔蒂的《自然的一般体系》(Système Universel de la Nature,1751年),以及博物学家布封的《自然史》(Histoire Naturelle,1749年)的启发。他同意莫佩尔蒂的“万物皆可能有生命”,以及布封的“生物学现在已经可以解释哲学”的理论。在两位作者中正逐渐崭露头角的进化论,他也表示欢迎。
在他的书中,他以得意的造设之说开始论道:“我所希望描述的就是自然界;大自然是哲学家唯一的一本书。”他把大自然想象成一种半盲目、半明智的伟大力量,这个力量支配着万物,使万物生存,造成了百万种试验形式的生命,改进这个器官,抛弃那个器官,随着它的创造力,带来了出生和死亡。在那个宇宙的大实验室中,难以计数的物种出现了,然后又消失掉:
就像在动物和植物的国度中一样,一个个体由出生、生长、忍受一切、死亡,然后消逝,难道整个物种就不能和这个个体一样的出生然后消逝?如果信仰没有教我们说,像我们所见的各种动物,乃来自造物主之手;又如果我们获许能对这些动物的起源和末日作最低限度的怀疑,则沉溺于推测的哲学家,难道就不会想象到,动物界自恒久以来就有着自己特殊的元素散布乱置在大堆的物质之中?想象这些元素恰巧结合在一起,因为这是可能发生的?想象从这些元素组成的胚芽经过无穷次的组合和发展?想象这个胚胎在连续的移动中逐次获得了感觉、观念、思想、反射、知觉、感情、情欲、讯号、姿态、清晰的声音、语言、法律、科学和艺术?想象这些进展是经过了数百万年?想象这些生物可能还有进一步的进展,加上我们目前还不知道的东西……想象它就像获得这些官能一样而失去它们?想象它可能从自然界中永久消失,抑或化成与我们现在所注意到的各种官能大相径庭的另一形态,继续生存下去?
大自然对狄德罗而言就是一切;她是他的上帝;但是就大自然的本质而言,我们只知道她令人困惑的丰饶以及永无休止的变化。大自然是有生命的物质。一切都是物质,而物质本身含有生命的冲劲以及思想的潜能。人不是机器,也不是一种无形的精灵,肉体和灵魂合成了一个生物,然后一道死亡。“万物都自我摧毁然后死亡;除了这个世界,没有一样东西留下来,也只有时间才能恒久的继续下去。”大自然是中立的,她并不区分善与恶、伟大与渺小、圣人和罪犯。她照顾了整个物种而不是个体;她使个体成熟、繁殖,然后又让它死亡;而每一个物种也都会死亡。大自然在无数精微细小的地方,显露聪明;这似乎表现了天造地设之说。她赋予生命各种本能,使它们能够生存与求生;但她也是盲目的,以一股火焰,及从地壳中耸动肩膀,同样摧毁了哲学家和笨伯。我们将永远无法了解大自然,抑或找寻出她的目的和意义——即使她具有任何目的或意义——因为我们自己在一切血腥而宏伟的历史中,也只不过是大自然短暂而无限渺小的玩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