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三天,离城门开放还有几天时间,医生里厄中午时回到家里,想着他能不能收到他期待着的电报。尽管这几天他感到如同鼠疫最盛时期一样的疲惫不堪,对于最终解放的日子的期待驱散了他身上的所有疲惫。他现在充满希望,并为此感到心情愉快。一个人不可能总是绷紧他的神经,不可能总是用力支撑着,为了与鼠疫作斗争而积蓄起来的这股力量当然是应该的,但是有那么一个时刻可以稍稍松弛一下,抒发一下感情,也是件幸福的事。如果期待的电报有好消息,那么里厄也会重新开始。而且他认为所有人也都可重新开始。
他经过门房那。新来的看门人贴着玻璃窗对他微笑。在上楼梯的时候,里厄的脑子里还停留着他那张因为疲倦和贫苦而发白的脸。
是的,当这种抽象概念结束时,他将重新开始,如果运气不坏的话……但是他打开门的一瞬间,他的母亲就跑来告诉他,塔鲁先生身体不适。他早上起来过,但不能出门,又躺了回去。里厄老太太很担心。
“这大概没什么大碍。”他的儿子说。
塔鲁伸直了平躺着,他那个沉重的脑袋陷在枕头里,有力的胸肌在被子下显出一个轮廓。他发高烧了,头疼得厉害。他告诉里厄这些模糊的症状很可能就是鼠疫。
“不,还没有什么确定的症状。”里厄检查过他的身体后说道。
但是塔鲁渴得要命。在走廊上,医生告诉他的母亲这可能是鼠疫开始的症状。
“天啊!”她说,“这不可能,不可能是现在!”
但她马上接着说:
“我们要留住他,贝尔纳。”
里厄思考着:
“我没有这个权利,”他说,“但是城门就要开放了。要是你不在这的话,我想这可能是我第一次为我自己争取权利。”
“贝尔纳,”她说:“把我们两个都留下。你知道我刚刚打过疫苗。”
医生说塔鲁也打过疫苗,但也许是因为疲劳,他大概忘了注射最后一支血清和采取某些预防措施。
里厄已经去了一趟诊所。当他回到房间的时候,塔鲁看到他拿着几支装着血清的大安瓿。
“啊,这是那个东西。”他说。
“不,这只是预防措施。”
塔鲁伸出的手臂回答了一切,他忍受着没完没了的注射,而他自己也曾在其他人身上实施过。
“到今天晚上我们再看看,”里厄看着面前的塔鲁说道。
“然后就是隔离,是不是,里厄?”
“还根本没有确定您得的就是鼠疫。”
塔鲁勉强地笑了笑。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注射血清的同时没有隔离的命令。”
里厄转过身去。
“我的母亲和我,我们会照看您。您在这里更好。”
塔鲁沉默了,医生正在整理那些安瓿,他想等塔鲁说话了再转过去。最后,他朝床边走去。病人注视着他,脸上显得疲惫不堪,但是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透着冷静的目光。里厄对他笑了笑。
“要是能睡着就多睡会。我一会就回来。”
来到门口的时候,他听到塔鲁叫他的声音。他转过去对着他。
但是塔鲁好像在犹豫该怎么说话,最后他还是开口了。
“里厄,我希望您把一切都告诉我。”
“我答应您。”
对方扭过他那张大脸,勉强地笑了笑。
“谢谢。我不想死去,我要战斗。但是如果这一场我输了,我想有个好的结局。”
里厄俯下身子,抱紧了他的肩膀。
“不会的,”他说,“要想成为圣人,就要活下去。战斗吧。”
这天的天气开始很冷,后来渐渐地变得暖和一些,但是到了下午,天气又发生了变化,下了几场大雨和冰雹。黄昏的时候,天空才变得晴朗一些,寒气也变得更加刺骨。晚上里厄回到家里。他没来得及脱外套就走进了他朋友的房间。他的母亲在里面打毛线。塔鲁好像没动过位置,但是他的嘴唇因为高热而变得发白,说起他正坚持着的这场战斗。
“怎么样?”医生说。
塔鲁稍稍抬起了一点,他宽大的肩膀露出了床沿。
“好吧,”他说,“我输掉了这一场。”
医生俯在他的身上,发现在他滚烫的皮肤下面凸出一串串的淋巴结,病人的胸口发出一阵阵杂音,使人联想到地下炼钢厂里发出的噪音。塔鲁奇怪地介绍了这两个症状。里厄直起身子时说血清还没有到产生效果的时间。但是在他喉咙积聚的热浪吞没了塔鲁竭力想发出的声音。
晚饭之后,里厄和他的母亲坐到了病人身旁。对他来说战斗的夜晚开始了,里厄明白这场同疫神的艰苦战斗将持续到黎明。这场战斗中最精良的武器不是塔鲁的结实的肩膀和宽阔的胸膛,而是里厄刚刚在注射时看到的,沿着针头从塔鲁的胳膊流出来的那股血液,更确切地说,是存在于这股血液中的比灵魂还要难以捉摸的东西,这种东西任何科学也解释不了。而他只能看着他的朋友进行战斗。他要做的只是替他消肿,给他打补针,但是几个月来的不断的失败使他学会了怎么看待这些措施的效果。实际上他唯一的任务是为这些措施的偶然生效创造条件,而这种偶然性只有靠人去促成的。他想着,一定要促成这种偶然性。因为他在疫神的面前感到了迷茫。它又一次卷土重来,力图破坏人们对它采取的战略措施,它看起来非但没有在人们期望的地方消失,反而又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它又一次力图使人们大吃一惊。塔鲁仍在战斗,身体一动也不动。在这个夜晚里,他没有对病魔的袭击做出任何一点反应,只是用他整个粗壮的身躯和自始至终的平静来进行对抗。他更没有说一句话,他以自己的方式来说明他在与病魔作斗争,而不能有任何的分心。里厄只能从他朋友的眼睛里读到他们战斗的话语:塔鲁的两只眼睛一会张开又一会儿闭上,眼皮有时紧紧地闭上包裹着眼球,有时又相反,松弛开来,眼神定定地看着一个物体或者集中到医生和他的母亲身上。每次医生碰到这样的眼神时,塔鲁就竭力地露出微笑。
有一个时刻,街上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人们似乎是听到了远处渐渐临近的轰隆隆的雷声在匆忙的奔跑,雷声最后变成了汇集到街道上的漫流:又开始下雨了,不久,夹杂着冰雹,噼噼啪啪地打在人行道上。巨大的帷幔在窗户前面飘动。在阴暗的房间里,里厄注意了一会窗外的大雨,又重新凝视着在一盏床头灯照射下的塔鲁。他的母亲织着毛衣,不时抬头关心地看看床上的病人。医生现在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大雨过后,寂静又充满了整个屋子,只能听到一场无形的战斗发出的听不见的搏斗声。失眠折磨着医生,他仿佛在寂静中听到了一阵轻轻的而有节奏的呼啸声,这种怪声在整个疫病期间一直回荡在他的耳边。他向他的母亲做了一个手势,劝她去睡觉。她摇头表示拒绝,她的眼睛放出光来,然后仔细地用编结针的针头检查针眼,生怕织错了。里厄起身给病人喂了一口水,又重新坐了回去。
一些行人趁着雨停的间隙,快步跑上人行道,他们的脚步声开始很响,后来渐渐远去。医生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充满夜行人的脚步声,没有救护车的铃声的夜晚,很像从前的夜晚。这是一个从鼠疫中解脱出来的夜晚。疫病仿佛被寒冷,灯光以及人群驱赶着逃出了城市的某个黑暗的深处,躲进了这间温暖的房间,向塔鲁毫无生气的躯体发出了最后的攻击。瘟神不再搅乱城市的天空。但是它在屋子里凝重的空气中轻声呼啸。这就是他在几小时之前听到的那个怪声。只要等到这个怪声停止的那刻,疫神也就表自己被打败了。
快到黎明时,里厄俯身对他母亲说。
“你应该躺会儿,八点的时候来替我。睡觉之前,先滴注一点药水。”
里厄老太太站起来,放好针线,朝病人的床铺走去。一段时间以来,塔鲁的眼睛一直闭着。在他坚硬的额头上汗水卷曲了他的头发。里厄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病人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一张温柔的脸正俯视着他,在高热的滚滚热浪中,他又露出了一个坚强的微笑。但是眼睛马上又闭了回去。现在只剩下里厄一个人了,他坐到了母亲刚刚坐过的扶手椅上。街道上此时没有什么声音,一片寂静。早晨的寒冷开始侵入到屋子里。
医生感到有点朦朦胧胧,但是黎明的第一辆汽车发出的声音把他从瞌睡中拉了出来。他打了个寒战,看了看塔鲁,他明白现在是战斗中的一个短暂的休息,病人也在睡觉。马车的铁和木头制成的车轮滚动在远处。窗外天还没有亮。当医生朝着床边走的时候,塔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像他还没有从瞌睡中清醒。
“您睡着了,不是吗?”里厄问。“是的。”
“您的呼吸好点了吗?”
“好一点了。这能说明什么?”
里厄停顿了一下,过了一会才接着说:
“不,塔鲁,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您和我一样明白这只是病情在早晨的暂时缓解。”
塔鲁点点头。
他说:“谢谢您一直准确地回答我的问题。”
里厄坐到了床尾。他感到身旁病人的腿像死人的四肢一样僵直。塔鲁呼吸越来越重。
“热度又升回来了,是不是,里厄?”他喘着气说。
“是的,不过要到中午我们才能确定。”
塔鲁闭上眼睛,好像在养精蓄锐。从他的表现可以看出疲倦的迹象。他等待着已经又在他身体的某处折磨着他的高热回来。当他睁开眼睛时,他的眼神失去了光泽。这在他注意到里厄俯身靠近他的时候才放出一点光来。
“您喝点水。”里厄说。
对方喝了一点,头又倒下去了。
“时间真长啊。”他说。
里厄用手臂扶着她,但是塔鲁露出冷静的眼神,不再有什么反应。突然,体温明显地升高了,直到他的额头也开始发烫,好像是他身体内部的某个堤坝决了口。当塔鲁的视线再次落到医生身上时,医生把脸凑过去鼓励他。塔鲁还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这时他咬紧的牙关和被白色的唾沫封住的嘴唇使他无法做出这个动作,然而,在他僵硬的面孔上,那双眼睛还炯炯有神,闪耀着勇敢的光芒。
七点时,里厄老太太走进了房间。医生返回办公室打电话给医院,安排别人替他的班。他还决定推迟出诊的时间,想在屋子里的长沙发上躺会儿,但是他一躺下就又起来了,回到塔鲁的房间。塔鲁把头转向里厄老太太,看着在他身边的她小小的影子,她坐在椅子上,手握紧了放在腿上。她看见他如此全神贯注地看着她,于是她就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嘴唇上示意,然后起身熄灭了床头灯。在窗帘后面,日光很快透射了进来,没过一会儿,病人脸部的轮廓就在黑暗中浮现出来,里厄老太太看到他一直注视着她。她俯身替他抚直了枕头,又抬起来,把她的手在他潮湿而弯曲的头发上放了一会。她这时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跟她说谢谢,现在一切都好多了。当她重新坐回去的时候,塔鲁已经闭上了眼睛,在他疲惫不堪的脸庞上,尽管嘴唇紧闭,但好像又出现了一丝微笑。
中午的时候,高热升到了它的顶点。一种从内脏发出来的咳嗽使病人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他开始吐出血来。淋巴结已经停止了肿胀。它们一直在那里,就像一根拧进关节里的螺丝一样,里厄认为根本无法把它们拔出来。在高热和咳嗽中断的间隙,塔鲁时不时地看一看他的朋友们。但是,不久,他的眼睛睁开的频率越来越低,而且每次他睁开眼睛时,他那张饱受折磨的脸庞在日光下,变得越来越苍白。高热就像一场暴风雨,使他的身体不时地惊跳,抽搐,他的眼睛中的亮光也变得越来越少,塔鲁慢慢地在这场暴风雨中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从那时起,里厄在面前看到的只是一张呆滞得像面具一样的脸,上面没有一丝笑容。这个曾经使他感到如此亲近的躯体,现在被一个长矛刺中,忍受着一种非人的病痛的折磨,被从天而降的,仇恨的风暴吹得出现了扭曲。他眼看着塔鲁淹没在鼠疫的汪洋大海里,却对这个海难无能为力。他只得待在海岸上,张开双手,心如刀割。他再一次感到了自己既没有武器也没有支援来对付这个灾难。最后无力的泪水模糊了里厄的双眼,使他没有看见塔鲁突然转了个身,面朝着墙壁,在一声低沉的呻吟中断了气,就好像在他身体的某处,有一根关键的绳索折断了一样。
接下来的这个夜晚不是战斗的夜晚,而是宁静的夜晚。在这个脱离世界的房间里,在这具现在穿戴好的躯体之上,里厄感到笼罩着一种令人惊奇的平静的气氛,在之前的几个晚上,在超越了鼠疫的高度的平台上,在城门处的袭击之后,曾出现过这种气氛。在这段鼠疫时期里,当他亲眼看着人们在病床上死去时,他已经感受过这种从病床上升起的平静气氛。这种暂停,这种庄严的间隔,这种总是出现在战斗之后的平静,到处都一样,这是战败后的平静。但是现在这股包围着他的朋友的平静气氛,它是如此的紧密,与街道的平静和从鼠疫中解脱出来的城市的平静是如此的不同,以至于里厄真的觉得这是一次彻底的失败,它宣告了一切战争的结束,使和平本身变成了一个难以治愈的苦痛。医生不知道最后塔鲁是否找到了他的安宁,但至少在这个时刻,医生知道对于他自己,他再也无法享受安宁;对于失去儿子的母亲或者埋葬自己朋友的人,他们也无法再接受停战。
外面,黑夜依然寒冷,明朗而冷寂的天空中挂着寂寥的星星。在那间或明或暗的房间里,人们感到玻璃窗外的寒气逼人,听到寒冷的夜晚的大风呼啸着。在病人的床旁边,里厄老太太仍然以她习惯的姿势坐着,右边被床头灯照亮了。屋子的中间,远离光线的地方,里厄坐在扶手椅里等待。他妻子的面容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但他每次都不去想她。
夜晚一到,行人的脚步声就在寒冷的黑夜里清脆地响起。
“你照料好一切了吗?”里厄老太太问道。
“是的,我已经打电话了。”
这时他们又陷入了昨晚的沉默之中。里厄老太太时不时地看一看他的儿子。当他碰到她的目光时,他就对她露出微笑。夜晚熟悉的噪音又相继在街道上出现。尽管当局还未批准,但是汽车已经重新上路了。它们快速地摩擦着路面,消失了,接着重又出现。讲话声、呼唤声此起彼落,接着是一片寂静,然后又传来马蹄声、两辆电车转弯时在轨道上的磨擦声、隐约的嘈杂声,随后又听到了夜晚的风声。
“贝尔纳?”
“什么?”
“你累不累?”
“不累。”
他知道他的母亲现在想着什么,她在心疼他。但是他也知道心疼一个人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或者至少可以说爱是很难表达出来的。因此,他的母亲和他总是喜欢保持沉默。但是总有一天会轮到她或他死去,然而他们却没有机会进一步地向对方倾诉温情。同样,里厄和塔鲁在一起生活过,而塔鲁就在昨天晚上死了,然而他们也没有时间再体会他们的友情。就像塔鲁自己说过的那样,他输了。但他,里厄,难道他赢了吗?他仅仅赢得了对鼠疫的认识和对它的回忆,仅仅赢得对友谊的认识,和对他朋友的回忆。人类在鼠疫和生活的游戏中所能赢得的全部东西,就是知识和记忆。可能这就是塔鲁所说的“赢”的含义吧!
有一辆汽车开过,里厄老太太在椅子上摇晃了一下。里厄对她笑了笑。她对他说她不累,又马上接着说:
“你应该到山区去休息休息。”
“当然,妈妈。”
是的,他将要到那里去休息。为什么不呢?这也是一个去哪儿回忆一下的借口。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赢”就意味着必须仅仅带着我们所懂得的和我们所拥有的回忆,而没有我们所期望的东西,艰难地生活下去。也许塔鲁就曾是这样生活过来的,他意识到没有幻想的生活是空虚的。没有希望,就不可能得到内心的安宁,塔鲁拒绝对任何人进行判决死刑,他也清楚地知道没有人能克制自己去审判别人,甚至那些受害者本身有时也是刽子手,塔鲁就曾生活在这种分裂和矛盾的痛苦之中,他从来也没在希望中生活过。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想要做一个圣人,才想要在帮助别人的过程中寻找安宁的吗?老实说,里厄对此也一无所知,这也无关紧要。他留下的塔鲁的唯一的形象是两手紧握着方向盘,驾驶着医生的汽车的那个人或者是那个现在平躺着的一动不动的魁梧的躯体。一个是充满热情的生命,一个是死亡的形象,这就是所谓的知识。
这也许可以解释,早晨里厄医生收到他的妻子去世的消息时所表现出来的平静。那时他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母亲几乎是跑着进来,递给他一份电报,接着就又出去给送信人付小费。当她回来时,他的儿子手里拿着那份打开的电报。她看了他一眼,而他却固执地凝视着窗外在港口上升起的一个绚丽的早晨。
“贝尔纳。”里厄老太太说。
医生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她。
“电报上说什么?”她问道。
“就是那件事,”医生回答道,“是在八天前。”
里厄老太太把头转向了窗外。医生默默无言。然后他劝母亲不要哭,他已经预料到了,当然这是很难接受的事。只是他知道,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痛苦来的不是那么突然。几个月来,特别是这两天来,同样的痛苦一直没有停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