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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
四
神甫的布道对我们的同胞是否产生了效果,这很难说。预审法官奥东先生对里厄大夫宣称,他认为帕纳鲁神甫的报告“绝对无可辩驳”。但并非人人都持如此明确的见解。只是,这次布道使某些人对过去很模糊的概念感受更深了一层:他们不知犯了什么罪而被判处了难以想象的监禁。于是,一些人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并尽量适应禁闭的生活;另一些人则相反,他们今后唯一的想法是逃出这个监狱。
人们一开始便接受了与外界隔绝的现状,正如他们接受任随什么暂时性的麻烦一样,因为那只会干扰他们的某些习惯。然而,他们突然意识到那是一种在阴霾重重的天空下忍受暑热煎熬的非法监禁,这时,他们才模糊感到这种隐居徒刑威胁着他们的整个生活。夜幕降临时,凉爽使他们恢复活力,但精力有时会刺激他们干出不顾一切后果的事来。
首先,无论是否巧合,从这个星期天起,城里出现了一种普遍的极度恐惧,这足以使人猜测同胞们已真正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了。从这个角度看,城里的气氛有些变化。但事实上那究竟是气氛的变化还是人们内心的变化,这还是个问题。
在神甫布道几天之后,里厄和格朗一边摸黑往近郊走去,一边谈论布道事件,不料里厄突然撞到一个男人身上,只见这人走路摇摇晃晃,却没有往前走的意思。就在这一刻,开得越来越晚的路灯陡然亮了起来。过路人身后高高的路灯一下子照到这人的脸上,他闭着眼,无声地笑着。他默默的笑使他惨白的脸绷得紧紧的,脸上流着豆大的汗珠。他们绕了过去。
“那是个疯子。”格朗说。
里厄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走,他感到这个政府职员紧张得有点哆嗦。
“不用多久,我们这个城市会尽是些疯子。”里厄说道。
他疲劳得喉咙发干。
“我们去喝点什么吧。”
他们走进一家小咖啡馆,里面只有柜台上边一盏灯照明,在被灯光照得有点发红的厚重空气里,不知什么缘故,人们说话都压低了声音。格朗去柜台要了一杯烧酒一饮而尽,使大夫吃了一惊,格朗却宣称他有酒量。随后他想出去。到了外面,里厄觉得夜里到处都有人在呻吟。在路灯上空,从漆黑的天幕下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啸,使他想起那隐蔽的灾祸正在不知疲倦地搅动着潮热的空气。
“幸好,幸好。”格朗说。
里厄思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幸好我有工作。”格朗说。
“不错,”里厄说,“这是您的优势。”
里厄决心不再听那呼啸声,便问格朗对他的工作是否满意。
“嘿,我觉得很顺手。”
“您还会干很久吗?”
格朗似乎活跃起来,烧酒的热量已进入他的嗓门。
“我不知道,不过问题不在那里。大夫,不是这个问题,不是。”在黑暗中,里厄猜想他在挥舞手臂。他好像在准备说出突然来到嘴边的话,接着便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您瞧,大夫,我最希望的,是我的手稿有一天能到出版商手里,出版商看完后站起身来对他的合作伙伴说:‘先生们,脱帽致敬吧!’”
他这一番突如其来的表白使里厄吃了一惊。他好像看见这位同伴做了一个脱帽的手势,把手举到头上,然后横着收回来。那边高处发出的奇怪的呼啸声似乎更响了。
“对,”格朗继续说道,“必须写得十全十美才行。”
尽管里厄对文学那一套基本上是门外汉,但他凭印象认为,事情做起来恐怕不那么简单,比如,出版商坐办公室似乎应该摘下帽子。然而,事实上,谁也说不清楚,所以里厄宁愿什么也不说。这时他情不自禁地侧耳细听鼠疫造成的神秘的喧闹声。他们渐渐走近格朗所在的街区,这个区地势比较高,所以一股微风使他们感到凉爽,这股柔和的风同时也使城市摆脱了一切喧嚣。不过格朗仍然在讲话,里厄却并没有理解这位好好先生表达的全部意思。他只知道格朗谈及的作品已写了许多页,但作者为给作品润色而搜索枯肠,真是苦不堪言。“为一个词花好多夜晚,甚至花整整几个星期……有时,就为一个简单的连接词。”说到这里,格朗停下来,抓住大夫外衣的一个纽扣。从他那缺了牙的嘴里磕磕绊绊吐出下面这一串话:
“您该明白我的意思,大夫。必要时你得在‘然而’和‘而且’之间作出选择,这还算容易。要在‘而且’和‘然后’之间作选择就难一些了。选择‘然后’或‘随后’就更难了。但最难的是,究竟该不该用‘而且’。”
“是的,”里厄说,“我明白。”
他继续往前走。格朗显得有点儿尴尬,重又跟了上来。
“请原谅,”他嗫嚅着说,“我也不知道今晚我怎么啦。”
里厄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他很愿意帮助他,说他对他写的故事很感兴趣。格朗似乎安心了些。到了他家门口。他迟疑片刻便邀请大夫上去坐坐。里厄接受了邀请。
来到饭厅,格朗请他坐在一张桌子面前,桌上堆满了稿纸,稿纸上面字体很小,到处画着涂改的杠子。格朗见里厄询问的目光,回答说:
“对,就是这个。您想不想喝点什么?我还有点酒。”
里厄谢绝了。他注视着稿纸。
“别看,”格朗说。“这是我写的第一个句子,费了好大的劲,真费劲。”
他自己也在端详那些稿纸,他的一只手似乎无法遏制地被其中的一张吸引,于是他拿起那一张,把它凑到没有灯罩的灯泡前照照。纸在他手里颤抖着。里厄看见他的前额被汗濡湿了。
“您坐下吧,”里厄说,“念给我听听。”
格朗看看他,然后带着感激的神情微微一笑。
“好的,”他说,“我想,我也有这个愿望。”
他等了一会儿,眼睛一直注视着稿纸,随后才坐下来。与此同时,里厄倾听着一种模糊不清的嗡嗡声,在城里,这样的声音仿佛在回应灾祸的呼啸。就在这一刻,他对伸展在他脚下的这座城市和城里被禁锢的人们,对黑夜里压抑的恐怖嚎叫声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尖锐的敏感。这时,传来了格朗低沉的嗓音:“在五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一位风姿绰约的女骑士跨一匹漂亮的阿尔赞牝马,驰过布龙涅林苑繁花似锦的条条小径。”房里重又静了下来,但此时却传来了受苦受难的城市那模糊不清的乱哄哄的声音。格朗早已放下稿纸,此刻正出神地凝视着它。片刻之后,他抬眼问道:
“您觉得如何?”
里厄回答说,这个开头使他对下文颇感兴趣。但格朗却兴奋地指出他这个观点不够正确。他用手掌拍拍稿纸:
“这上面写的还只是个大概。一旦我能精彩描绘我想象中的情景,一旦我的句子能跟那骑马散步的节奏‘一、二、三,一、二、三’合拍,那么其余的就好写了,而且其中的幻象一开始就能让他们说:‘脱帽致敬。’”
但要达到这个目标,他还任重而道远呢。他决不会将现在这样的句子交给印刷厂,因为,虽然这个句子有时使他感到满足,他仍然明白它反映现实还不十分贴切,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这个句子的流畅使它有陈词滥调之嫌,虽然很轻微,但毕竟近似。以上这些至少是格朗讲话的意思。这时,窗下传来奔跑的脚步声。里厄站起身来。
格朗边说边转身朝窗外看:“等这一切结束之后,您一定会看见我把它修改成什么样子。”
但此刻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里厄已经下楼了。他来到街上时,正好有两个男人从他面前走过去。看上去他们是在往城门那边走。原来,我们有些同胞在炎热和鼠疫的夹攻之下已失去了理智,他们放任自己诉诸暴力,而且企图蒙混过关,逃出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