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本 >
- 加缪:鼠疫(1947年) - 刘方译 >
- 第二部
七
塔鲁在笔记里谈到的会晤是他向里厄提出来的。那天晚上,里厄等塔鲁来访时,视线正好停在他母亲身上。老太太文静地坐在饭厅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她不操持家务时总在那里打发日子。她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等待着。里厄甚至不敢肯定她是在等待儿子。但当他一出现时,他母亲脸上就有什么东西发生变化,于是,她勤劳的一生刻印在她脸上的沉静表情似乎变得活跃了。之后,她重又恢复到缄默状态。这天晚上,她在临窗眺望那业已冷清的街道。夜间的路灯已减少了三分之二,相隔很远才有一盏照明很差的灯给黑暗的城市投下一点儿反光。
里厄老夫人说:
“难道整个鼠疫期间都要这样控制照明吗?”
“也许吧。”
“但愿这不会拖到冬季。要拖下去就太惨了。”
“对呀。”里厄说。
他看见母亲的眼光正停在他的额头上。他知道,近期的忧虑和超负荷的工作已使他的脸消瘦了不少。
“今天情况不妙吧?”老夫人问。
“噢!跟往常一样。”
跟往常一样!那就是说,从巴黎运来的新一批血清看样子比第一批的效果还差,而且死亡统计数字还在上升。除鼠疫患者的家属外,始终不能对其他人进行预防接种。要普及血清接种,就需要大量生产血清。大多数淋巴结肿块都不能自行溃穿,仿佛它们的硬化期已经来到,病人因此而受了大罪。从头天起,市里又发现了两例新型瘟疫。看来,不光有腺鼠疫,已有了肺鼠疫。就在当天开会时,疲惫不堪的医生们向手足无措的省长要求获准采取新的措施防止口对口传染肺鼠疫,但跟平常一样,谁对此都一无所知。
里厄注视着母亲,老人美丽的栗色眼睛使他回想起多年的亲情。“你害怕吗,母亲?”
“在我这样的年龄已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白天这么长,我却老不在你身边。”
“只要知道你会回来,等你就算不了什么。你不在家时,我就想你在干什么。你有她的消息吗?”
“有,照她最近的电报所说,一切都好。不过我知道她这么说是为了让我安心。”
门铃响了。大夫朝他母亲微微一笑,便去开门。在楼梯平台的半明半暗中,塔鲁显得像一头穿灰衣服的大熊。里厄请客人坐在他的写字台前面,他自己站在太师椅后边。只有一盏亮着的台灯把他俩隔开。
“我知道,”塔鲁开门见山地说,“我可以直截了当地跟您谈话。”
里厄不言语,只点头表示同意。
“再过半个月或一个月,您在这里会起不了作用。事态发展到此地步已使您无计可施了。”
“的确如此。”里厄说。
“防疫工作组织得很糟。你们缺少人手和时间。”
里厄再次承认那是事实。
“我获悉省府考虑组建一种民间服务机构,规定健康的人都要参加普遍的救护工作。”
“您消息很灵通,但这消息已引起强烈不满,省长正在犹豫。”
“为什么不征召志愿人员呢?”
“征召过,但效果有限。”
“那是通过官方途径征召的,而且还缺乏信心。他们缺少的是想象力。他们从来就跟不上灾情发展的规模,他们设想的药品勉强可以治疗鼻炎。如果让他们这样干下去,他们得完蛋,我们也会跟着完蛋。”
“有这个可能,”里厄说,“应该说他们也想到了动用犯人来干所谓的粗活。”
“我更愿意让自由的人来干。”
“我也一样。但说到底,那是为什么?”
“我对判死刑深恶痛绝。”
里厄注视着塔鲁:
“那怎么办?”
“这么办,我有一个组建志愿者防疫队的计划。你们授权给我来操持这件事,咱们把行政当局甩在一边。再说当局也忙不过来。我到处都有朋友,他们就是第一批骨干。自然,我本人也要参加。”
里厄说:
“当然,您已料定我会愉快接受这个建议。人总需要别人帮助,尤其是这个行当。我负责让省府同意这个想法。再说他们也别无选择。不过……”
里厄考虑一下接着说:
“不过这工作可能有生命危险,这点您很清楚。无论如何我都有必要提醒您。您仔细想过吗?”
塔鲁用他那双安详的灰色眼睛注视着大夫。
“悠对帕纳鲁那次布道有什么看法,大夫?”
问题提得自然,里厄的回答也自然。
“我在医院待的时间太长,很难接受集体惩罚这个概念。但您知道,基督教徒有时这么说,其实并不真这样想。他们的为人比他们表现出来的样子要好。”
“不过您仍然和帕纳鲁神甫一样认为,鼠疫有它好的一面。它使人们警醒,让他们思考问题。”
大夫烦躁地摇摇头:
“鼠疫跟世界上别的疾病一样。能解释世界上所有疾病的东西也适用于鼠疫。鼠疫可以使某些人提高威望,但只要看到鼠疫给人们带来的不幸和痛苦,只有疯子、瞎子或懦夫才会放弃斗争。”
里厄刚提高声音,塔鲁便做一个手势,好像要他冷静。里厄微微一笑。
“好吧,”他耸耸肩说,“不过您还没有回答我呢。您考虑了吗?”
塔鲁动一动让自己在太师椅里坐得更舒服些,接着把头伸到亮处。
“您相信上帝吗,大夫?”
问题提得仍很自然,不过里厄这次有些犹豫。
“不相信,但这能说明什么呢?我处在黑暗中,我很想看个清楚。好久以前我就不再认为这有什么独特之处了。”
“使您有别于帕纳鲁的,不就是这点吗?”
“我不这么看。帕纳鲁是研究学问的人。他较少看见人死亡,所以总代表真理说话。但地位较低的乡村教士为他教区的人举行圣事,因而常常听见垂死之人的呼吸,他的想法就和我一致。他在说瘟疫有好的一面之前首先会去照料痛苦的病人。”
里厄站起来,此刻,他的面部处在阴影里。
“您既然不想回答,我们就别谈这个了。”
塔鲁微笑着,却并没有从太师椅里站起来。
“我能不能将提问当做回答?”
大夫也笑了。他说:
“您喜欢神秘,那就提吧。”
“好!您既然不相信上帝,为什么您自己还表现出那样的献身精神?您的回答也许能帮助我回答您的问题。”
里厄没有离开阴影,他说,他已经回答过了,如果他只相信一位万能的上帝,他就应当放弃为人治病,而把治病的任务让给上帝。然而,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只相信一位这样的上帝,没有,包括自以为如此的帕纳鲁,因为并没有一个人全身心投入地信赖上帝,而他里厄正在与大自然本身作斗争,起码在这一点上他相信自己正在掌握真理。
“噢!这就是您对自己职业的看法吧?”
“差不多是这样。”里厄一边回答一边从阴影里走出来。
塔鲁轻轻吹着口哨,大夫望着他。
“对,”他说,“您在想,这里面准有自傲情结。但我有的只是人应当具有的自豪感,请相信我。我不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一切结束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就目前而言,有病人,必须治疗这些病人。这之后他们会思考,我也会思考。但现在最迫切的是治疗他们。我尽我所能保护他们,如此而已。”
“对付谁呢?”
里厄朝窗户转过身去。他猜想,大海在远处的天际一定更为浓黑。他只感到疲惫不堪,同时抗拒着一个突如其来的不理智的念头:渴望与这个古怪但令他感到亲切的人更深入地倾谈。
“我不知道。塔鲁,我向您起誓,我真的不知道。刚进入这个行业,我治病时可以说并没有什么具体想法,只不过我需要行医,行医和其他行当一样,是个职位,是年轻人愿意谋求的职位之一。也许还因为行医对我这样的工人的儿子来说特别困难。此外也需要看看人怎么死亡。知道吗,有些人就是不想死。您听见过一个女人在临终时大喊‘永远不要死!’吗?我可听见过。我当时发现我简直适应不了那种情景。我那时很年轻,以为我的憎恶之情是针对天地万物秩序本身的。自那以后,我变得谦逊些了。老实说,我一直不习惯看见人死去。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无论如何……”
里厄不再说下去,重又坐了下来。他感到口干舌燥。
“无论如何?”塔鲁轻轻问道。
“无论如何……”里厄接上话,但又迟疑起来。他注视着塔鲁说:“像您这样的人是应该理解这种事的,对吧,但既然天地万物的秩序最终归结为一个死字,上帝也许宁愿人们别相信他而全力以赴去同死亡作斗争,宁愿人们不要抬眼望青天,因为上帝在那里是不说话的。”
“说得对,”塔鲁赞许说,“我能理解。但您的胜利永远是暂时的,如此而已。”
里厄的面容显得阴沉了。
“永远,这我知道。但这不是停止斗争的理由。”
“当然,这不是理由。但我因此可以想象,这次鼠疫对您意味着什么。”
“不错,意味着无休无止的失败。”
塔鲁定睛看了一会儿大夫,然后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往房门走去。里厄跟着他。当他靠近塔鲁时,塔鲁仿佛在看自己的脚,一边说:
“教您这一切的是谁,大夫?”
他立即得到了回答:
“是贫困。”
里厄打开他书房的门,在楼道上,他对塔鲁说,他也要下楼去近郊看望一个病人。塔鲁有意陪他去,他同意了。在楼道尽头,他们遇见了里厄老夫人。里厄把她介绍给塔鲁。
“一位朋友。”他说。
“哦!”老人说,“认识您我很高兴。”
她走开时,塔鲁还转身望了望她。大夫在楼梯平台上按了按定时开关,试同开亮照明灯,但是徒劳,楼梯仍然黑漆漆的。大夫琢磨这是否是新的节约措施带来的后果。但谁也不知道。一段时间以来,无论在家里还是在整个城市里,一切都处于不正常状态。也许这只是因为所有的门房,以及总体说来我们的同胞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了。不过大夫现在没有时间作进一步的探讨,因为塔鲁的话音已在他身后响起来了:
“我还有一句话,大夫,哪怕您听了觉得可笑呢要:您完全正确。”
在黑暗中,里厄对自己耸了耸肩。
“说真的,这方面我什么也不知道。您呢,您知道些什么?”
“噢!”塔鲁平静地说,“我需要了解的东西不多。”
大夫停住脚,他身后的塔鲁在一级楼梯上滑了一下,连忙抓住大夫的肩膀,这才站稳了。
“您认为自己对生活中的一切都很了解吗?”里厄问道。
黑暗中,塔鲁用同样平静的声音回答道:
“是的。”
他们来到大街上时,才知道天已经很晚了,也许已十一点了吧。城市还那么安静,只有轻微的沙沙声。一辆救护车的铃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他们上车,里厄发动引擎。
“明天,”里厄说,“您需要到医院来打预防针。不过,为了最后作出决定,在进入角色之前您还得三思:您只有三分之一生还的机会。”
“这样的估计没什么意义,大夫,这一点您和我同样清楚。一百年前,波斯一个城市发生的鼠疫结果了全体居民的生命,只有一人幸免,那就是一直不停地洗死尸的那个人。”
“他保留了他三分之一的机会,如此而已,”里厄说,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不过在这方面我们的确还需要从头学起。”
他们已进入近郊区。车灯照出一条条冷冷清清的大街小巷。车停了下来。里厄站在车前问塔鲁是否愿意再上车,塔鲁说愿意。天空的一缕反光照亮了他们的脸。里厄蓦然友好地一笑:
“嘿,塔鲁,”他说,“是什么促使您操持这些事的呢?”
“我不知道,也许是我的道德观吧。”
“什么样的道德观?”
“理解。”
塔鲁转身朝房舍走去,直到他们进入老哮喘病人的家,里厄再也没有看见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