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这是一月份晚饭后的夜间,地点在薄丽托玛夫人的威尔顿新月住宅的图书室里。屋子中央是一张宽大、舒适的长沙发,包在上面的是深色的皮子。如果有人坐在上面(现在没人),他会看到在他右边薄丽托玛夫人的写字台,这时夫人正坐在台前忙着写什么。在他身后左边是一张较小的写字台;在他身后,薄丽托玛夫人那边是门,在他正左边是窗户,窗下是可以坐的窗台。在窗附近有一把扶手椅。
薄丽托玛夫人五十岁上下,她穿着讲究,但又好像对服装并不在意,很有教养,但又似乎对教养毫不在乎,她很懂礼貌,但对和她交往的人又坦率得吓人,毫不尊重别人的意见,叫人下不来台。她态度和蔼,但同时又主观、武断,固执己见到令人难以承受的地步。总的来说,她是上流社会中那种颐指气使的女强人,从小就被家人认为是个任性胡来的孩子,最后成长为一个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母亲。她现在已经是一位实际经验丰富、饱经世故的人物。奇怪的是,她同时还被家族和阶级的偏见所限制,在她眼里整个宇宙不过就是威尔顿新月街的一所大房子,而她根据这一假定很有效地管理着属于她的这个角落,至于她在图书室里的藏书,墙上挂的画,存放的乐谱,报纸上的文章,这些都是很开明、自由派的。
她的儿子,斯蒂文走进屋中。他是个不到二十五岁,严肃正统的青年。他颇为自命不凡,但在母亲面前仍有三分紧张。这不是因为他性格懦弱,而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和未婚男青年的羞怯。
斯蒂文 什么事?
薄丽托玛夫人 马上就好,斯蒂文。
斯蒂文听话地走过去坐在长沙发上,他拿起《演说家》杂志看。
薄丽托玛夫人 不要拿起书就看,斯蒂文,我需要你全部的注意力。
斯蒂文 我不过是在等的时候——
薄丽托玛夫人 不要找借口,斯蒂文。(斯蒂文放下《演说家》)好了!(她写完了,站起来,走到长沙发旁)我总还没让你等得太久吧?
斯蒂文 一点也没有,母亲。
薄丽托玛夫人 把我的软垫子拿过来。(他从写字台旁椅子上拿过来软垫,并当她在长沙发上坐下时替她铺垫好)坐下。(他坐下,不安地摆弄领带)不要摆弄你的领带,斯蒂文,领带没毛病。
斯蒂文 请您原谅。(他改而摆弄表链。)
薄丽托玛夫人 现在,你是认真地听着我的话吗,斯蒂文?
斯蒂文 当然了,母亲。
薄丽托玛夫人 不,想当然是不行的。我要的不是你平常那种想当然的注意力,那远远不够,我必须和你进行一次严肃的谈话,斯蒂文,我希望你把表链放下。
斯蒂文 (连忙放开表链)我是不是惹您不高兴了,母亲?如果有的话,我可完全是无意的。
薄丽托玛夫人 (吃了一惊)荒唐!(带些歉意)可怜的孩子,难道你觉得我生你的气了吗?
斯蒂文 那么是什么事,母亲?您叫我很不安。
薄丽托玛夫人 (对他摆出一本正经的架势,咄咄逼人)斯蒂文,你打算到何年何月才面对现实,承认你是个成年的男子汉,而我不过是个妇女!
斯蒂文 (出乎意料)您不过是个——
薄丽托玛夫人 请你不要重复我的话,这种习惯非常不招人喜欢,你必须学会认真地对待生活,斯蒂文。这个家里大事小事都由我一个人负担,我实在干不下去了,你必须帮我拿主意,你要负起责任来。
斯蒂文 我!
薄丽托玛夫人 是的,你,当然是你。你去年六月就满二十四岁了,你在哈罗中学、剑桥大学读过书,你去过印度和日本,你现在应该很懂事了;除非是这些年你一直不像话地浪费时间。好吧,帮我拿主意吧。
斯蒂文 (完全摸不着头脑)您知道,家里的事我一向都不过问——
薄丽托玛夫人 对,你本来不该过问,我又不是要你安排每天晚餐的菜谱。
斯蒂文 我指的是家族里那些事。
薄丽托玛夫人 那,你现在非过问不可了。因为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斯蒂文 (进退两难)我倒是想过,我也许应该过问一下;不过,母亲,我太不了解情况了;而我了解到的一点点,又实在叫人难堪!有些事简直没法向您提——(他说不下去了,羞愧难当。)
薄丽托玛夫人 你指的大概是你的父亲吧。
斯蒂文 (嗫嚅)是的。
薄丽托玛夫人 亲爱的,咱们也不能一生一世永远不提到他啊。当然了,在我没有向你提出要求以前,你避开这个话题是完全正确的;但是你现在长大成人了,我可以和你讲讲心里话了,也可以要求你帮助我出主意。关于你的两个妹妹的事,我该怎么和他打交道。
斯蒂文 我的两个妹妹没问题嘛,都订婚了。
薄丽托玛夫人 (颇为得意地)不错,我给莎拉找了个好丈夫,洛玛克斯到三十五岁的时候就是百万富翁了,可是那还得十年哪,在这期间,他的那些监护人,根据他父亲的遗嘱,每年顶多给他八百英镑。
斯蒂文 不过,根据遗嘱上的条件,如果他出于自己的努力,增加了收入,监护人还应该按照增加的数目再给他加一倍。
薄丽托玛夫人 洛玛克斯自己的努力大概只会减少他的收入,不会增加。今后十年里,莎拉每年至少还得想法弄到另外八百镑,就那样他们也只能过穷光蛋的日子。还有芭巴拉呢?我原来以为,在你们当中她在事业上一定最飞黄腾达,可是结果她干了什么?参加了救世军[1];辞掉了女用人;一个星期只肯花一镑钱;然后忽然一天晚上把一个希腊文教授带回家来了,说是在大街上认识的,这位教授冒充也是救世军的信徒,甚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为她敲大鼓,其实他不过是不要命地爱上了芭巴拉就是了。
斯蒂文 我听说他们订了婚的时候确实很意外,库森斯这个人很不错,没问题;要是不说,谁也猜不到他是在澳大利亚出生的;可是——
薄丽托玛夫人 咳,库森斯将来准是个好丈夫,说到底,谁也不能看不起希腊文,一听就知道是个受过教育的上等人,又何况,谢天谢地,我的家族可不是那种老顽固的保守党。我们是自由党,我们相信自由,随那些势利眼说去吧!芭巴拉要嫁的,不是他们喜欢的人,是我喜欢的人。
斯蒂文 当然了,我只是考虑他的收入,不过,他倒不像是个大手大脚的人。
薄丽托玛夫人 这一条你还不要太有把握,斯蒂文。库森斯这样的温文尔雅、不声不响的老实人,我太清楚了——从来没有过分的要求,一切都是最好的就行了!这种人比你说的大手大脚的人要费钱多了,因为大手大脚的人不但是二流货,而且每一个都是守财奴。不行,芭巴拉每年至少需要两千镑,这一下子就得增加两个家,你明白吧。还有,亲爱的,你也该成家了,现在时髦的那种花天酒地的单身汉,老了才结婚,我不赞成;我正在努力为你安排呢!
斯蒂文 谢谢您的好意,母亲;不过这种事还是交给我自己安排吧。
薄丽托玛夫人 胡说!你还太年轻,哪里懂得做媒这种事,你碰上个一钱不值的漂亮丫头马上就会昏头。当然了,我不是说这事不征求你本人意见,你知道我不会的。(斯蒂文闭上嘴,无话可说了)斯蒂文,不要生闷气嘛!
斯蒂文 我没有生闷气,母亲。可是这些事跟他——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薄丽托玛夫人 我亲爱的斯蒂文,钱从哪儿来啊?如果咱们都住在一块儿,那么靠我的收入,你跟两个妹妹都够用;可是要是成了四个家,四所房子,我养活不起。你很清楚我父亲多么穷:他现在一年的收入将将才七千镑,说实话,要不是他还有斯蒂文乃支伯爵的头衔,他连社交活动都没办法参加了。他帮不了我们的忙。他说,而且他说得有道理,要他来养活一个腰缠万贯的人的子女,这太荒唐了。你知道吗,斯蒂文,你父亲一定阔得要死,因为世界上总有地方在打仗啊!
斯蒂文 您用不着提醒我,母亲。我这一辈子差不多每一次打开报纸都会看见咱们家族的大名。安德谢夫鱼雷!安德谢夫速射炮!安德谢夫十英寸口径炮!安德谢夫炮台!安德谢夫潜水艇!现在又来了安德谢夫空中堡垒!在哈罗中学,同学们管我叫军火神童,到剑桥也是一样。在剑桥皇家学院的时候,有一个讨厌的家伙,一天到晚折腾事儿,把我那本《圣经》毁了——那还是您送给我的头一次生日礼物——他在我名字底下写上“死亡与破坏经营者:安德谢夫与拉杂路斯之子和继承人;地址:基督徒世界和犹太区”。更叫我受不了的是,到处大家都奉承我,因为我父亲生产枪炮成了亿万富翁。
薄丽托玛夫人 不光是枪炮,还有拉杂路斯用安排军火贷款的名义放出去的高利贷。你知道吗?斯蒂文,简直太不像话了。这两个人,安德谢夫和拉杂路斯,把整个欧洲就攥在他们手心里。所以你父亲才敢这样肆无忌惮。法律管不了他。你想想,不管是俾斯麦,还是格莱斯敦,还是迪斯累利,他们哪一个敢像你父亲这样,一辈子公然把所有的社会责任、道德义务都踩在脚底下?他们根本不敢。我找过格莱斯敦首相,请他过问;我找过《泰晤士报》;我找过宫务大臣,那就像要求他们向土耳其苏丹宣战一样。他们不干,他们说他们管不了他,我看他们是怕他。
斯蒂文 他们能把他怎么样?他又没有真的犯法。
薄丽托玛夫人 没犯法!他一天到晚犯法,他生下来的时候就犯了法。他的父母没有结婚。
斯蒂文 母亲!这是真的吗?
薄丽托玛夫人 当然是真的了。我们就是为这个才分居的。
斯蒂文 他和您结婚的时候隐瞒了这一条!
薄丽托玛夫人 (对他这样的推理,倒也没想到)噢,那倒没有。说句公道话,你父亲不干这种事。再说,你也知道安德谢夫的格言:“理直气壮。”这件事大家都知道。
斯蒂文 可是您刚才说是为这个才和他分居的。
薄丽托玛夫人 是的,因为他自己是个弃婴还不满足,他要取消你的继承权,把产业留给另一个弃婴,我不能容忍的是这个。
斯蒂文 (感觉羞耻)您是说,就为——为——为——
薄丽托玛夫人 不要结结巴巴,斯蒂文,把话说清楚。
斯蒂文 可是这对我来说太可怕了,居然要和您议论这种事情!
薄丽托玛夫人 对我来说这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尤其是如果你还要像个孩子似的,动不动就伤自尊,那就更不愉快。斯蒂文,只有那些没出息的中产阶级才这样,他们一旦发现世界上的确有恶人,就吓得六神无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我们这个阶级,我们必须决定怎么处理这些恶人;我们不能叫任何事影响我们的冷静沉着。好吧,像个大人似的提你的问题吧。
斯蒂文 母亲,难道您就不替我考虑吗?我求求您,要不就把我当个孩子,什么都不告诉我,反正您一向就是这么干的;要不就什么都告诉我,让我自己去判断是非。
薄丽托玛夫人 把你当孩子!什么话!你这样说实在是无情无义。你很清楚,我从来没有把你们三个当孩子对待。我一向都把你们当伙伴,当朋友,我一向都给你们充分的自由,你们说什么,干什么,完全由你们自己决定嘛,只要是我同意的决定就行了嘛。
斯蒂文 (不顾一切地)我只能这么说,我们都是一个完美无缺的母亲的三个不像样子的子女;不过,这一次请您让我们自己拿主意吧,请您告诉我,我父亲要把我踢开,把产业传给他另一个儿子,这么可怕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薄丽托玛夫人 (吃惊)另一个儿子!我从没这么说过,我做梦也没想过这样的事,老打断我的话,结果就是这样。
斯蒂文 可是您刚才说——
薄丽托玛夫人 (打断他)好了,斯蒂文,乖孩子,请你耐心听我把话说完。安德谢夫家族的祖先是伦敦城里的圣安德鲁·安德谢夫教区里一个捡来的孩子。那是三百年前,詹姆斯一世的时候。这个弃儿被一个制造盔甲和火枪的工匠收养了。以后就继承了这份买卖;不知道是出于某种报恩的念头,还是因为他许过这样的愿,他又收养了一个捡来的孩子,最后把产业也传给了他。这个捡来的孩子也这样做了。从那时候起,这个制造枪炮的买卖从来都传给一个捡来的孩子,名字也一律叫安德鲁·安德谢夫。
斯蒂文 难道他们都从不结婚?难道就没有合法的儿子?
薄丽托玛夫人 结了,他们像你父亲一样都结过婚;他们有的是钱,可以给亲生子女买地,叫他们不愁吃穿。可是他们总是要收养一名捡来的孩子,加以训练,然后让他继承这家买卖;当然了,为这件事他们的妻子总是要跟他们吵翻了天。你父亲当初就是这样被收养的;他现在又装模作样地说他有义务坚持这个传统,他也必须收养个什么人来继承这个买卖,这我当然不能容忍。当初这种做法也可能还有点道理,那时候的安德谢夫只能找到他们本阶级的女人,那些女人生的儿子没有资格管理这么大的产业。可是现在没有任何借口不考虑我的儿子。
斯蒂文 (信心不足)让我去管理一家兵工厂,恐怕我玩不转吧。
薄丽托玛夫人 胡说!你可以雇一个经理,给他工资就是了,容易得很。
斯蒂文 父亲对我的能力显然看不上眼。
薄丽托玛夫人 荒唐,孩子!你那时候还是抱着的孩子呢,这跟你的能力毫无关系。安德鲁要这么干是出于原则,就像他干的每一件违反常情的坏事一样,都是出于原则。当时我父亲就提出抗议,可是安德鲁居然当面跟他说,历史证明,只有两个机构是经得起考验的:一个就是安德谢夫公司,另一个是安东尼王朝的罗马帝国。那是因为安东尼王朝每一个皇帝都是自己选择继承人的。简直是胡说八道!我相信我们斯蒂文乃支家族哪点也不比安东尼差,而你就是斯蒂文乃支家族的后人。可是安德鲁这个人一贯就这样,他就是这么个人!每当他要为一件荒谬、邪恶的事辩护的时候,他总是才华横溢,振振有词,叫你没法回答;而每当他不得不做点有道理、体面的事的时候,他总是别别扭扭,愁眉苦脸!
斯蒂文 这么说,都是因为我才叫您的家庭生活出现了裂痕。母亲,我很过意不去。
薄丽托玛夫人 当然了,亲爱的,我们之间也还有别的分歧。我实在不能容忍一个不讲道德的人。我想,我还不至于是个伪君子;而且,如果他不过是做些错事,我也不会在乎;人嘛,谁又是完美无缺的呢?问题是,你父亲,严格地说,并没干什么错事;问题是,他心里想的,嘴里说的,就是错的,要命的就在这儿。他简直是把错误当作他信仰的宗教。本来嘛,有些人尽管干的是不道德的事,可是只要他们宣扬道德,也就是承认自己干的是错事,大家也就无所谓嘛。我呢,正因为安德鲁嘴里宣扬的是不道德的事,可是他干的又是道德的事,所以我不能原谅他。要是他一直待在家里,你们长大成人之后,一定是毫无原则,根本不明白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你要明白,亲爱的,你父亲在某些方面是个非常有吸引力的人。孩子们没有讨厌他的;他就利用他这点优势,给他们灌输各种邪恶的思想,结果谁也管不住这些孩子了。我本人也并不是不喜欢他,正相反;不过,道德观上的分歧是不能妥协的。
斯蒂文 母亲,您说的这些只能让我困惑不解。人与人之间可能有见解上的不同,甚至于有宗教信仰上的分歧;但是,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这怎么可能有分歧呢?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如果一个人连这一点都分不清楚,那他不是傻瓜就是坏蛋;就这么回事嘛。
薄丽托玛夫人 (感动)这才是我的孩子!(轻拍他的脸)对这样的问题你父亲从来回答不上来!他的办法就是哈哈大笑,然后用两句“亲爱的,宝贝儿”之类的胡言乱语搪塞过去。好了,你现在了解情况了,你打算给我出什么主意呢?
斯蒂文 那,您又能怎么样呢?
薄丽托玛夫人 反正,我得弄到这笔钱。
斯蒂文 我们不能接受他的钱。我宁可搬到一个便宜地方去住,比方说贝得福广场吧,哪怕是汉普斯德呢,反正我们不能要他的一个铜子儿。
薄丽托玛夫人 可是斯蒂文,我们现在所有的收入毕竟都是安德鲁掏钱的啊。
斯蒂文 (震惊)我从来都不知道。
薄丽托玛夫人 怎么,你总不会以为你外公还有钱给我吧?我们斯蒂文乃支家族也不能对你有求必应啊。我们提供的是社会地位。安德鲁总也得做点贡献吧。照我看,他在这笔交易当中一点也没有吃亏。
斯蒂文 (辛酸地)这么说,我们完全是靠他跟他的枪炮过日子?
薄丽托玛夫人 当然不是,我们的钱是早就签了协议的。不过钱是安德鲁掏的。所以你明白了吧,问题不是要不要他掏钱,是要他掏多少钱,我本人多一点也不要。
斯蒂文 我也不要。
薄丽托玛夫人 可是莎拉要哇,芭巴拉也得要。换句话说,她们要养活洛玛克斯和库森斯得多花钱哪。所以,我看,我得撇开我的自尊心,伸手向他要呗。这就是你要帮我拿的主意,斯蒂文,是不是?
斯蒂文 不是。
薄丽托玛夫人 (严厉地)斯蒂文!
斯蒂文 当然了,如果您已经拿定了主意——
薄丽托玛夫人 我没有拿定主意,我要你帮我拿主意,我等着哪。让我负担全部责任,我不干。
斯蒂文 (顽固到底)反正我宁死也不能再跟他要一个铜子儿。
薄丽托玛夫人 (无可奈何地)你是说,必须由我出面向他伸手要钱。那好吧,斯蒂文,就照你的意思办。你一定很高兴,你的外公也同意这样办。可是外公觉得我应该请安德鲁到这里来,和两个女孩子见见面。不管怎么说,他总应该有点父女之情嘛。
斯蒂文 请他到这里来!!!
薄丽托玛夫人 不要重复我的话,斯蒂文。我还能请他到哪里去?
斯蒂文 我根本没想到您会请他来。
薄丽托玛夫人 斯蒂文,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怎么了,你!你也明白,现在必须让他来一次,是不是?
斯蒂文 (勉强地)大概是吧,既然我的两个妹妹没他的钱不行。
薄丽托玛夫人 谢谢你,斯蒂文,我早知道,只要把情况对你说清楚了,你一定会帮我出好的主意。我已经约好了,让你父亲今天晚上就来。(斯蒂文大惊,从座位上蹦起来)不要一跳老高,斯蒂文,我的神经受不了。
斯蒂文 (手足无措)您是说,父亲今天晚上就要来——就是说,他马上就会出现?
薄丽托玛夫人 (看了一眼手表)我定的是九点钟,(斯蒂文愕然,倒抽一口气。夫人站起来)请你打一下铃。(斯蒂文走到小写字台前,按了一下上面的电钮,然后在台前坐下,胳膊肘撑在桌上,双手抱头,垂头丧气,不知所措)还有十分钟才到九点;我还得让那两个丫头有点心理准备呢。我是故意约了洛玛克斯跟库森斯来吃晚饭的,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场了。也好让你父亲亲眼看看,以后他就不胡思乱想,以为他们还能养活老婆了。(男仆人进屋来,薄丽托玛夫人走到长沙发后和他讲话)摩里森,到楼上客厅去告诉大家马上到这里来。(摩里森退出,薄丽托玛夫人转向斯蒂文)好了,斯蒂文,别忘了,我现在需要你的全部精神支持,还有你的权威。(斯蒂文站起身,拼命想不辜负母亲对他性格中这些品质的期望)给我搬来把椅子,亲爱的。(他从墙边推过一把椅子,一直推到她站立的地方,靠近那张小写字台。她坐下,他则走到带扶手的椅子旁,没好气地坐下)我不知道芭巴拉会怎样看待这件事。自从那个救世军封她当了少校,她越来越独断独行,对谁都下命令,有时候真叫我有点怵她。这也太不高雅了嘛。我真不明白,她这一套是从哪儿学来的。不管吧,我绝不让她欺侮我;再说,等不到她拒绝见他啊,大闹一场啊,你父亲就到了,这倒是好事。别那么紧张,斯蒂文,你这样只不过是给她个机会闹一通。天知道,我也紧张得要死;可是我不露相。
莎拉与芭巴拉,带着她们各自的情人,查尔斯·洛玛克斯与阿道尔夫·库森斯同上。莎拉身材苗条,一副厌倦人生的模样,又颇为世故,而相比之下,芭巴拉则更健壮、乐观,而且精力充沛。莎拉穿着入时,芭巴拉则穿着一身救世军的制服。洛玛克斯是个游手好闲的少爷,与当时不少其他的游手好闲的少爷没什么两样。他的毛病是他具有一种轻浮的幽默感,使他往往在最不恰当的场合也忍不住、压不下几声怪声怪气的大笑。库森斯是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学者,身体瘦弱,头发稀疏,说话婉转动听。他的幽默感不比洛玛克斯差,但是要复杂得多,更有书卷气,也更含蓄,其中夹杂着暴躁的脾气,使这个问题更加复杂了。他一生都被这两种倾向所折磨。一方面,他生性善良,有高尚的道德心;另一方面却有不近人情嘲弄人的冲动和烟熏火燎的急躁劲儿。这两种倾向的斗争显然削弱了他的体格。一方面他固执己见,一旦下定决心就从不动摇,坚持到底,对人们荒唐之处毫不宽容,不能容忍。而同时他的天性又使他对别人体贴,温情,善于解释复杂的问题,甚至于态度随和,带着三分抱歉。他有可能是杀人的凶手,但是绝不可能残忍或粗俗。他的某种不那么宽厚的本能,使得他不致因爱情的幻觉而盲目,而又出于这种本能,他拿定了主意要与芭巴拉结婚。至于洛玛克斯,他不过是觉得如果能把莎拉娶到手,那倒是很“逗”的,因此,他对薄丽托玛夫人有意的撮合倒也并不反对。
四个人似乎在客厅里正玩得高兴,两个女孩子走进来,把两个男朋友留在外面。莎拉走到长沙发旁,芭巴拉跟在后面,停在门口。
芭巴拉 要查利跟道利也进来吗?
薄丽托玛夫人 (严厉地)芭巴拉,我不允许你把查尔斯叫作查利。这种粗俗的称呼简直让我受不了。
芭巴拉 没事儿,妈妈。查利这些天非常检点。要不要他们进屋来?
薄丽托玛夫人 要,不过告诉他们,都放规矩点。
芭巴拉 (对门外)进来吧,道利要放规矩点。
芭巴拉走到母亲的写字台旁。库森斯微笑着走进来,漫步走向薄丽托玛夫人。
莎拉 (呼唤)进来吧,查利。(洛玛克斯上,努力但不成功地控制自己的表情,他心不在焉地站在莎拉与芭巴拉中间。)
薄丽托玛夫人 (命令地)坐下,你们都坐下。(他们坐下。库森斯走到窗边,在那里坐下。洛玛克斯坐在一把椅子上。芭巴拉坐在写字台旁,莎拉坐在长沙发上)我完全不明白你在笑什么,库森斯。没想到你会这样。要是洛玛克斯这样表现我倒不会意外。
库森斯 (语调异常温柔)芭巴拉刚才正教我演奏西汉姆救世军进行曲呢。
薄丽托玛夫人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如果你是真的信奉了救世军,你也不应该觉得可笑。
库森斯 (和颜悦色)可是您不在场啊。确实很可笑。
洛玛克斯 逗死人了。
薄丽托玛夫人 不要出声,洛玛克斯。孩子们,听我说,你们的父亲今天晚上要到这里来。(全体愕然。)
洛玛克斯 (抗议)哟嗬,我说!
薄丽托玛夫人 洛玛克斯,没人请你说话。
莎拉 您不是当真吧,母亲?
薄丽托玛夫人 我当然是当真的了。这完全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洛玛克斯。(沉默。洛玛克斯手足无措,一副痛苦地表示不屑的模样)我希望你不至于反对吧,芭巴拉。
芭巴拉 我,我为什么反对?我父亲和别人一样,也有灵魂,也需要拯救。就我来说,我欢迎他来。
洛玛克斯 (仍然表示异议)可说真格的,怎么闹的嘛!嘿,我说!
薄丽托玛夫人 (冷冷地)洛玛克斯,你要表达什么意思?
洛玛克斯 那,您也得承认,这家伙够呛。
薄丽托玛夫人 (转向库森斯,语调表面平和,其实带着威胁)库森斯,你是希腊文教授,请你费心把洛玛克斯这些感想翻译成让人听得懂的话,好吗?
库森斯 (谨慎地)薄丽托玛夫人,请允许我说,洛玛克斯所表达的恰好是我们共同的感觉。荷马史诗里提到奥托里库斯的时候,用了同样的说法,的意思就是够呛。
洛玛克斯 (大方地)要是莎拉没意见,其实我倒无所谓。
薄丽托玛夫人 (盛气凌人地)谢谢你。库森斯,我是不是得到了你的许可,把我自己的丈夫请到我自己的家里来呢?
库森斯 (一副尊重女权的样子)我无条件地支持您所做的一切。
薄丽托玛夫人 莎拉,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呢?
莎拉 您是不是说以后他就在这儿定居了?
薄丽托玛夫人 当然不是。他如果想住上一两天,多跟你们见见面,那间客房反正是准备好了的;不过事情得有个限度。
莎拉 咳,我看他也不能把我们吃了。我没意见。
洛玛克斯 (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真想知道老头子会怎么反应。
薄丽托玛夫人 一定跟老太婆的反应差不多,洛玛克斯。
洛玛克斯 (无地自容)我不是那意思——至少——
薄丽托玛夫人 你没想,洛玛克斯。你从来不想,结果呢,你也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现在,孩子们,请注意听我的话,你们的父亲对我们来说,简直是个陌生人。
洛玛克斯 他最后一次跟莎拉见面,她大概还是个小蹦豆呢。
薄丽托玛夫人 莎拉还是个小蹦豆呢。洛玛克斯,你随时随地都那么善于用典雅的语言表达出高尚的思想。由于这种情形——呃——(不耐烦地)这一下子我想不起来我正要说什么了。都是你,洛玛克斯,都是因为你惹得我要拿话刺你两句。库森斯,请你告诉我,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库森斯 (态度极好地)您正在说,由于安德谢夫先生最后一次见到子女的时候,他们还都在婴儿时期,因此他会根据他们今天晚上的表现,来断定您多年来是如何教育他们的;因此,您要求我们每个人都要特别当心,要表现得好些,特别是洛玛克斯。
洛玛克斯 喂,薄丽托玛夫人没这么说。
薄丽托玛夫人 (斩钉截铁地)我说了,洛玛克斯。库森斯记得一点都不差。你们一定要有好的表现;还有,我求求你们,当我跟你们父亲说话的时候,千万别又两人一堆往两头屋角一扎,小声说话,咯咯地傻笑。
芭巴拉 行,母亲。我们一定要为您争气。
薄丽托玛夫人 别忘了,洛玛克斯,莎拉希望为你感到骄傲,不是丢人。
洛玛克斯 好家伙!我这儿实在拿不出什么可骄傲的玩意儿来,没错儿。
薄丽托玛夫人 那,至少别叫人家看出来。
摩里森脸色苍白,失魂落魄地闯进屋里,掩盖不住慌乱之情。
摩里森 夫人,我能向您禀报一件事吗?
薄丽托玛夫人 荒唐!请他上楼来。
摩里森 是,夫人。(他退下。)
洛玛克斯 摩里森知道他是谁吗?
薄丽托玛夫人 那还用说。摩里森一直在我们这儿。
洛玛克斯 那,他一定又是吓傻眼了,没错儿。
薄丽托玛夫人 请你不要用这种粗俗的语言刺激我的神经,现在不是时候。
洛玛克斯 可这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确实——
摩里森 (在门口)那个——呃——安德谢夫先生到。(慌里慌张退下。)
安德谢夫上。大家站起。薄丽托玛夫人和他在屋子中间长沙发后面相会。
从外表看,安德谢夫是个身体开始发胖、举止随便的上了年纪的人。他态度和蔼,性格招人喜欢地单纯。但是从他脸上却可以看出,他善于观察,善于思考,而且总是在等待、倾听。他宽阔的胸膛和高高的前额中蕴藏着畏人的力量,体力方面和脑力方面都是如此。他现在待人接物时轻手轻脚,这一部分是由于多年的经验使他明白,他如果按照他的本性去抓住别人的手,而不是当心地控制自己,他可能伤害一个普通人;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年龄和事业上的成就使他更成熟。眼下,他微妙的处境,也使他略感局促。
薄丽托玛夫人 晚上好,安德鲁。
安德谢夫 你好,亲爱的。
薄丽托玛夫人 你比原来老多了。
安德谢夫 (抱歉地)我的确上年纪了。(带着一些对女性的恭维)你可是一点也没变。
薄丽托玛夫人 (迅速打断他的话)胡说!这是咱们这一家人。
安德谢夫 (吃了一惊)这么大的一家子!我很抱歉,我的记忆力在某些方面是越来越不行了。(他以一个父亲的姿态向洛玛克斯慈祥地伸出手去。)
洛玛克斯 (慌里慌张地与他握手)您好。
安德谢夫 我看得出来,你是我的长子。我非常高兴再次和你见面,孩子。
洛玛克斯 (分辩)不,不,您听我说,是这么回事——(实在说不下去了)哎哟,我说!
薄丽托玛夫人 (总算是从张口结舌的状态恢复过来)安德鲁,难道你真不记得你有几个孩子了?
安德谢夫 是这样,恐怕我——他们长得这么大了——呃。我是不是犯了什么荒唐的错误?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承认吧,我记得我只有一个儿子。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然了——呃——
薄丽托玛夫人 (断然)安德鲁,你胡扯些什么。你当然只有一个儿子了。
安德谢夫 那么,亲爱的,是不是给我介绍一下?
薄丽托玛夫人 这位是洛玛克斯,莎拉的未婚夫。
安德谢夫 亲爱的先生,实在对不起。
洛玛克斯 没事儿。挺高兴,说真的。
薄丽托玛夫人 这个是斯蒂文。
安德谢夫 (鞠躬)我非常高兴认识您,斯蒂文先生。(转向库森斯)这么说你一定就是我的儿子喽。(拉起库森斯的双手)你好哇,孩子?(对薄丽托玛夫人)他长得很像你,亲爱的。
库森斯 安德谢夫先生,您过奖了。我姓库森斯,是芭巴拉的未婚夫。(清清楚楚地说明)这位是救世军的芭巴拉·安德谢夫少校。那位是莎拉,您的二女儿。这是斯蒂文·安德谢夫,您的公子。
安德谢夫 亲爱的斯蒂文,请你原谅。
斯蒂文 没关系。
安德谢夫 库森斯先生,非常感谢您做的清清楚楚的说明。(转向莎拉)芭巴拉,亲爱的——
莎拉 (提醒)我是莎拉。
安德谢夫 莎拉,当然了。(父女握手。他走到芭巴拉面前)芭巴拉——我这次对了吧,但愿如此。
芭巴拉 完全正确。(父女握手。)
薄丽托玛夫人 (重新发号施令)坐下,都坐下。安德鲁,坐下。(她走向前面,在长沙发上坐下。库森斯也把自己的椅子往前搬,坐到她左面。芭巴拉和斯蒂文在原地就座。洛玛克斯把自己的座椅让给莎拉,自己又去搬了一把。)
安德谢夫 谢谢你,亲爱的。
洛玛克斯 (一边搬一把椅子到写字台和长沙发中间,请安德谢夫坐,一边闲谈式地说)费了不少劲儿才弄清楚谁是谁,是不是?
安德谢夫 (接过椅子)叫我不安的还不是这个,洛玛克斯先生。我感觉为难的是,如果我扮演父亲的角色,结果可能叫人觉得我是个干预别人生活的陌生人;而如果我扮演一个轻手轻脚的陌生人,又可能叫人认为我是个毫无心肝的父亲。
薄丽托玛夫人 安德鲁,你根本就用不着扮演任何角色。你最好是实心实意,自自然然。
安德谢夫 (顺从地)是的,亲爱的。我敢说这是最好的办法。(他舒舒服服地坐下)好吧,我已经来了。那么,我能为大家干点什么呢?
薄丽托玛夫人 你什么也不用干,安德鲁。你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你不妨和大家一道坐坐,高高兴兴。
洛玛克斯拼命忍住不笑的时间太长了,这时终于像受尽折磨般的马嘶般爆发出来。
薄丽托玛夫人 (大伤尊严)查尔斯·洛玛克斯,你要是懂规矩,就放规矩点。不然,就请你出去。
洛玛克斯 我实在抱歉,薄丽托玛夫人;不过,说实话,实在要人命啊!(他坐在长沙发上,在薄丽托玛夫人和安德谢夫中间,狼狈不堪。)
芭巴拉 查利,你要是想笑就笑出来;硬憋着不笑伤气。
薄丽托玛夫人 芭巴拉,你受过上等教育,要让你父亲看得到这一点;请你不要像街上的下等姑娘那样讲话。
安德谢夫 不必考虑我,亲爱的。你很清楚,我就不是上等人;我也从没受过教育。
洛玛克斯 (鼓励地)您放心,谁也看不出来,您的外表挺不错的,没事儿。
库森斯 那请允许我建议您学希腊文,安德谢夫先生。希腊文学者有特权。他们当中真懂希腊文的没几个;别的学问更是一窍不通;可是没人敢看不起希腊文学者。懂其他语言的顶多是餐厅跑堂的,走码头的生意人;一个有地位的人懂希腊文就像银器打上了钢印,保证成色好。
芭巴拉 道利,不要言不由衷。查利,去把你的手风琴拿来,给我们演奏一段。
洛玛克斯 (犹疑地对安德谢夫)这种玩意儿恐怕您不怎么欣赏吧?
安德谢夫 我特别喜欢音乐。
洛玛克斯 (喜出望外)是吗?那我就去拿。(他上楼去取乐器。)
安德谢夫 芭巴拉,你也演奏乐器吗?
芭巴拉 我只会铃鼓。不过查利正在教我手风琴。
安德谢夫 查利也是救世军的成员吗?
芭巴拉 不是,他说参加这种邪门歪道的团体在上流社会吃不开。不过我对查利还抱希望。昨天我拉着他去参加了一次我们在码头上的集会,他还用自己的帽子帮我们敛钱呢。
薄丽托玛夫人 安德鲁,这不能怪我。芭巴拉已经长大成人了,可以自己拿主意了。她没有父亲,没有人开导她。
芭巴拉 她有父亲。在救世军里没有孤儿。
安德谢夫 你们那儿的父亲有数不清的孩子,而且也经验丰富,是不是?
芭巴拉 (忽然对他发生了兴趣,点着头)一点不错。您怎么会明白这一条的?(这时大家在室内可以听到洛玛克斯在门外试奏他的小手风琴。)
薄丽托玛夫人 进来吧,洛玛克斯,马上给我们演奏点什么。
洛玛克斯 来喽!(他在他原处坐下,开始前奏曲。)
安德谢夫 请等一下,洛玛克斯先生。我对救世军很感兴趣。救世军的格言我完全可以采用:血和火。
洛玛克斯 (震惊)人家说的可不是您的那种血和火,我说。
安德谢夫 我的那种血净化世界;我的那种火锻炼灵魂。
芭巴拉 我们的也一样。明天到我的大棚来吧——我们在西汉姆的大棚——来看看我们干些什么。我们要游行到迈尔恩德的礼堂去召开大会。来看看大棚,然后参加我们的游行,会对您很有好处。您会演奏乐器吗?
安德谢夫 我年轻的时候,靠了我天生的跳踢踏舞的本事,曾经在大街上,在酒馆里挣铜子儿,有时候还能挣到银币呢。后来我参加了安德谢夫管弦乐团,高音拉管我吹得还可以。
洛玛克斯 (骇然)哎哟,我说!
芭巴拉 有不少罪孽深重的人就是靠吹拉管进了天堂,这还要感谢我们救世军里的军乐队哩。
洛玛克斯 (对芭巴拉,他依然没有从骇然的状态解脱出来)是啊,可是别忘了军火生意,明白吗?(向安德谢夫)我是说,进天堂什么的大概不是您的专长吧?
薄丽托玛夫人 洛玛克斯!!!
洛玛克斯 反正,就是这么个道理嘛,对不对?军火生意嘛,不能没有,这不在话下,没有大炮不行;可不管怎么说,这事不对头。另一方面呢,这个救世军也有些玩意儿够胡说的——我本人是英国国教成员——可不管怎么说,救世军也是宗教啊;总不能反对宗教吧,是不?除非你根本不讲道德,是这么回事吧。
安德谢夫 洛玛克斯先生,您大概根本不了解我的立场——
洛玛克斯 (急忙地)我说这些绝对不是攻击您个人,您明白。
安德谢夫 我明白,完全明白。不过请您考虑一下,我这个人呢,是生产破坏、杀人武器的。我现在心情特别好,因为今天早晨在铸造厂试验,我们一炮就轰散了二十七个士兵模型,而过去一炮只能轰掉十三个。
洛玛克斯 (开明、宽大地)明白,战争的破坏力越大,就越能更早地废止战争,是不是?
安德谢夫 完全不是。战争的破坏力越强,我们就越被它吸引。不行,洛玛克斯先生,我很感谢你用这些老生常谈的借口为我的行当辩解;可是我呢,我并不为我的行当脸红。有些人把自己的道德观念和自己的生意完全隔绝起来,互不干扰,我不是那样的人。我的那些生意上的竞争对手每年都要拿钱来捐给医院、教堂和其他慈善机构,好安慰自己的良心;我赚来的钱我都拿来做试验,搞研究,来改进我们毁灭财产和生命的方法。我一向是这样干的,今后也要干下去。所以你们那套祝贺圣诞节的卡片上说的道德,什么和平降临大地啊,人类永远亲善啊,对我丝毫不起作用。你们那些基督教义,要求你们宽恕恶人,人家打你的左脸,还要把右脸递上去,我要信这一套,早就破产了。我的道德观——我的宗教——当中必须有大炮和鱼雷的地位。
斯蒂文 (冷冷地——几乎愠怒地)照您这么说,好像世界上有好多种道德观和宗教可以供人选择似的。应该只有一种道德观、一种宗教才是真理。
安德谢夫 对我来说,只有一种道德观才是真理,但它对你可能不适合,因为你并不制造空中堡垒。对每个人来说,只有一种道德观才是真理,但每个人又都不会具有相同的道德观。
洛玛克斯 (实在跟不上这么绕脖子的道理)我说,您再说一遍行不行?刚才我有点跟不上。
库森斯 很简单。就像欧里庇得斯说过的,你吃着是肉,他吃着可能是毒药,生理上是这样,道德上也是这样。
安德谢夫 一点不错。
洛玛克斯 噢,这么回事。是,是,是,很对很对。
斯蒂文 换句话说,有些人是老实人,有些人是无赖。
芭巴拉 胡说,根本不存在无赖。
安德谢夫 是这样吗?那么有没有好人呢?
芭巴拉 没有,一个也没有。根本不存在好人或者无赖,只有同一位天父的子女;而且人们早就该停止互相贴标签了。你用不着告诉我,我了解他们。几十个,上百个,都从我手里过过:恶棍、罪犯、不信上帝的、慈善家、传教士、县参议员,什么人都有。其实都是一样的罪人,而且都可以得救。
安德谢夫 我可以问问吗,你有没有拯救过一个造军火的?
芭巴拉 没有,愿意让我试试吗?
安德谢夫 这样吧,我愿意和你做一笔交易,如果我明天到你们那个救世军大棚去看你,你是不是愿意后天到我的军火厂来看我?
芭巴拉 您要当心,很可能您会放弃大炮,投奔救世军。
安德谢夫 你有把握结果不是你放弃救世军,投奔大炮吗?
芭巴拉 我愿意冒这个险。
安德谢夫 我也愿意冒那个险。(两个人握手表示郑重的许诺)你们那个大棚在什么地方?
芭巴拉 在西汉姆,有十字架标志的地方。到坎宁镇上一问就知道。您的工厂在什么地方?
安德谢夫 在安德鲁区的佩里维尔。有刀剑标志的地方,在欧洲问谁都知道。
洛玛克斯 我是不是演奏点什么?
芭巴拉 好啊,就演奏《基督的士兵,前进》吧。
洛玛克斯 一上来就演奏这个,分量太重了,明白吗?要不,我唱那个《兄弟,你刚从人世走过》,曲调差不多。
芭巴拉 那太低沉了。查利,你肯定会得救的;然后,你也要从人世走过,兄弟,可那也用不着这么大喊大闹的啊。
薄丽托玛夫人 真是的,芭巴拉,你说上没完了,就好像宗教是个叫人高兴的话题似的。总得讲点规矩啊。
安德谢夫 我倒觉得这个话题挺叫人高兴的,亲爱的。现在有本事的人只有对这个话题还关心。
薄丽托玛夫人 (看了看手表)那好吧,你们如果一定要讨论宗教,那我就坚持一定要规规矩矩地,像个样子地讨论。洛玛克斯,请你打铃通知,我们要先祈祷。(大家一惊,斯蒂文神色慌乱地站起。)
洛玛克斯 (站起来)噢哟,我说!
安德谢夫 (也站起来)恐怕我得先走一步了。
薄丽托玛夫人 安德鲁,你现在不能走,这很不得体,你坐下。下人们会怎么想?
安德谢夫 亲爱的,这样做违背我做人的原则。我建议来个妥协好不好?还是让芭巴拉在客厅里主持个仪式,洛玛克斯先生可以代替风琴手,我也高高兴兴地参加。我甚至于可以参与,如果能找到个拉管的话。
薄丽托玛夫人 不要玩世不恭,安德鲁。
安德谢夫 (吃惊——对芭巴拉)亲爱的,你总不会觉得我是玩世不恭吧?
芭巴拉 没有,当然不会了;再说,哪怕你就是玩世不恭也没关系。救世军里有一半人头一次参加集会无非是寻开心嘛。(站起来)来吧,来吧道利,来吧查利。(她与安德谢夫一道走出去,安德谢夫为她开了门。库森斯站起身来。)
薄丽托玛夫人 谁都不听我的话,这我不答应。库森斯,坐下。洛玛克斯,你走吧。参加祈祷你也不合适,你管不住自己,不定出什么丑呢。
洛玛克斯 瞧您说的!(他也出去了。)
薄丽托玛夫人 (继续说)可是你,库森斯,只要你愿意,你还是会规规矩矩的。我要你一定留下。
库森斯 亲爱的薄丽托玛夫人,您要朗读的那本教会规定的家庭祷文里有些话,我实在听不下去。
薄丽托玛夫人 请问,是哪些话呢?
库森斯 那,您就得说,而且当着所有下人的面,说我们做了多少我们不该做的事,又有多少该做的事我们没有做。还有,我们个个都是不健全的人。听到您这样不公正地谴责自己,谴责芭巴拉,我受不了。至于说到我自己,我绝不接受这种谴责。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如果这些谴责是真的,我怎么敢和芭巴拉结婚——我怎么能面对着您还问心无愧呢?所以,我还是到客厅去好。
薄丽托玛夫人 (伤了自尊)那,你就去吧。(他朝门口走去)不过,记住一条,阿道尔夫(他转身听着):我非常怀疑你参加救世军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在芭巴拉的裙下拜倒。我也很佩服你一贯糊弄我的伎俩,我现在看穿你了,你当心芭巴拉也要看穿你,就这些。
库森斯 (带着泰然自若的和蔼)可别泄我的底噢。(他走出。)
薄丽托玛夫人 莎拉,你要是想走,就走吧。总比你坐在那儿,恨不得自己在千里以外强。
莎拉 (懒洋洋地)那好吧,妈妈。(她也走了。)
薄丽托玛夫人突然全身一震,涌出一阵眼泪。
斯蒂文 (走过来)母亲,您怎么了?
薄丽托玛夫人 (擦眼泪)没事。一时糊涂。你要是愿意跟他走就走吧,让我跟下人们一道祈祷吧。
斯蒂文 噢,母亲,千万别这么想。我——我不喜欢他。
薄丽托玛夫人 别的孩子可都喜欢呢。这就是女人命里最不公正的地方。女人总得把孩子带大,那就得管他们,他们要干什么你得说不,得给他们派任务,他们做错了事得罚,得干这些不愉快的事。然后呢,等到母亲的活儿都干完了,父亲来了,他什么也不用干,就抱抱他们,惯着他们,结果把他们的感情全抢走了。
斯蒂文 他没有抢走我们对您的感情。大家无非是好奇。
薄丽托玛夫人 (暴躁地)你不用安慰我,斯蒂文,我才不放在心上。(她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斯蒂文 您到哪里去,母亲?
薄丽托玛夫人 去客厅,这还用说。(她朝外走去,开门时我们可以听见《基督的士兵,前进》正由手风琴演奏,还有铃鼓伴奏)你来不来,斯蒂文?
斯蒂文 不去,绝对不去。(她走了,斯蒂文坐在长沙发上,紧闭着嘴,极度不满的样子。)
[1] 救世军(Salvation Army),国际基督教慈善组织,遍布八十多个国家。其国际总部设在伦敦。救世军的缔造者是循道会牧师W.布斯。他从1865年开始在伦敦东区进行福音传道,创立一些救济所,向穷人提供饭食和住所。1878年他自己建立的组织易名为“救世军”。他和他的儿子W.B.布斯逐步将救世军改成了军队的形式。救世军的最基层是团队,由军衔最小为中尉最大为准将的一名军官指挥,这位军官属师部领导。若干个师组成军(通常在一个国家只有一个军)。希望加入救世军的信徒必须在“军队法规”上签字,并自愿提供服务。救世军的军官相当于其他基督教会的牧师。女教徒享有与男教徒完全平等的权利。尽管救世军并不介入教派间的论战,它的教义中却包括着大多数福音派新教会所信奉的基本原则。W.布斯认为拯救灵魂并不需要行圣礼。他努力在宗教活动中造成一种不拘礼节的气氛,让新入教的信徒不感到拘束。教徒们可以愉快地唱歌、用乐器演奏音乐、鼓掌、做见证,自由祈祷、公开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