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字数:21575

西汉姆救世军收容所的院子在一月份的早晨是个很冷的地方。房子是新刷白的一座旧货仓,房子的三角屋顶一直深入到院子中间。底层有一扇门,上面顶楼上也有一扇门,但没有阳台或台阶,只安装了一台向上吊口袋的辘轳。从底层门出来到院子里的人,左边是通往大街的大门,紧靠这条小路的是一个石头的马槽,右边有一个棚子,为棚下的一张桌子挡风遮雨。桌旁有几条长凳,现在坐在上面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都很潦倒,正在吃面包,(一人一厚片,上面涂着人造黄油和黄金糖浆)喝着掺了水的牛奶。

男的是个失业工人,他年轻、灵活、能说会道,装模作样;他聪明伶俐,凡是有理由去做的事他都干得来,但是,任何要他诚实劳动或是干点只对别人有利的事他绝不干。那个女的是到处可见的饱经沧桑的穷老太婆。她看上去有六十岁了,其实大概只有四十五岁。如果他们是有钱人,戴着手套和围巾,厚厚地裹着毛皮衣服和外套,也还是会觉得浑身冻得发僵,冷得要命,因为这一天正是一月份把人冻到骨头里去的那种阴冷的天气;只要看一眼那些肮脏的货仓,铅铁色的天空和下面粉刷的墙壁,任何一个有钱有闲的人都会马上直奔地中海去避寒。但是这里这两位,去地中海就像到月球上去一样遥远,也就不会费神去想它了。再说由于贫穷,他们的衣服大部分在当铺里,并没有穿在身上,越到冬天越是这样。结果他们并不因为寒冷而难受,反而刺激得他们更活跃,而且刚刚肚子里吃了点东西,简直叫他们情绪有了欢快。那个男的从杯中喝了一口,然后起身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双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不时还跳上两步舞。

老妇 吃完这顿饭舒服多了吧,先生?

男子 没有。这也叫顿饭!给你这样的还差不多,大概吧!可我是有文化、干活儿的男人,这够我干什么的。

老妇 干活儿的男人!你干什么活儿?

男子 油漆匠。

老妇 (根本不信)是啊,说什么我都信。

男子 嚯,说什么你都信!我知道,那些什么手艺都不会的二流子个个都说自己是油漆匠。我可是货真价实的,打腻子,上光,找到活儿一个礼拜就能挣三十八个先令。

老妇 那你干吗不找活儿去呢?

男子 你听我告诉你。第一,我有文化——fffff!这儿快把人冻死了(他跳了两步舞)——是的,我的文化比那些资本家给我安排的地位高出一大块;他们最讨厌的就是一眼就把他们看穿的人。第二,有文化的人总得有点配得上他的消遣吧;所以,我只要有机会,就喝个烂醉如泥。第三,我照顾自己的阶级弟兄,尽量少卖力气,留下一半活儿好让同行伙伴有的干。第四,我脑瓜子好使,我知道哪些事法律管不了,哪些事法律管得着;那些法律管不了的事我就按着资本家那一套干,能捞一把就捞一把。要是我活在一个正派的社会里,我一定滴酒不沾,卖力气干活儿,当老实人,可在这儿,这么说吧,入乡随俗嘛。可这么一来,结果呢?生意不好的时候——眼下就糟得没法说——那些老板就要裁掉一半工人,头一个大半是我。

老妇 您尊姓大名?

男子 泼赖斯。大号是勃朗泰·奥·布瑞恩·泼赖斯。大伙叫我“势利眼”泼赖斯,这样好记。

老妇 “势利眼”不是个木匠吗?你刚才说你是个油漆匠。

泼赖斯 我不是那种“势利眼”,我是上流社会那种。我就是太高傲了点,因为我有文化,还有,我父亲又是个宪章运动派,是个读书看报,用脑子的人,还开过文具店哩!我不是那种砍柴、挑水卖苦力的;你给我记住这一条。(他回到桌旁长凳上坐下,举起牛奶杯)你叫什么?

老妇 老密·米琴斯,先生。

泼赖斯 (畅饮杯中剩下的牛奶)祝你健康,米琴斯小姐。

老密 (矫正他)是米琴斯太太。

泼赖斯 怎么!唉呀,老密,老密!正正经经结了婚的良家妇女,为了让救世军挽救她,冒充自己是堕落的女人。这一招都让人用腻了!

老密 我有什么办法?我不能饿肚子啊。这些救世军的姑娘真是好人哪!可是你光现在表现得好不行,她们希望的是你被救以前坏,越坏越好。凭什么不让她们立点功劳呢,真是叫人心疼的好姑娘啊!她们一天到晚累得都直不起腰来了。再说,我们要是告诉她们,我们其实比谁也不坏,那她们上哪儿弄钱来救我们呢?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上流社会的人都什么样儿。

泼赖斯 一群贪得无厌的猪!话说回来了,我还巴不得干他们的差事呢。你那个老密代表个什么名字?是小名儿吧?

老密 是柔茉拉的简称。

泼赖斯 什么的简称?

老密 柔茉拉。当时的一本新书里的人物。我妈希望我长大了像她。

泼赖斯 咱们俩同病相怜吧,老密。咱们俩的名字都是人家没听说过的。最后我就落了个“势利眼”,你就成了“老密”,都因为当初咱们的父母不愿意给我们起老百姓的名字,什么比尔呀,莎里呀,都不够派头儿。这就是生活啊!

老密 是谁救的你,泼赖斯先生?是芭巴拉少校吗?

泼赖斯 不是,我是自己来的。我打算好了,我要做勃朗泰·奥·布瑞恩·泼赖斯,浪子回头的油漆匠。我知道她们爱听这个。我要告诉她们,过去我怎么亵渎上帝,成天赌钱,殴打我可怜的老母亲——

老密 (震惊)你还打过你母亲?

泼赖斯 门儿也没有。她倒没少打我。有什么关系呢?你到时候听听我这个忏悔的油漆匠吧,听听我母亲多么虔诚,怀抱着我就教给我怎么祈祷,然后听听我怎么喝得大醉,回家来揪住她的满头白发,把她从床上揪下来,然后用火通条狠狠地揍她一顿。

老密 要不怎么说这个世道对我们女人不公平呢。你们那些忏悔跟我们的一样,都是撒谎,你们从不说你们真干了什么,也跟我们一样;可是你们男人可以在大庭广众撒你们的谎,大伙还为你们鼓掌;轮到我们呢,逼我们做的那种忏悔,只能单独讲给一位女士听,还得压低了声音说。虽说这些姑娘一心一意地行善,这还是不对头。

泼赖斯 对头!你以为咱们的军队要是都对头了,还能允许他们存在吗?门儿也没有。军队就是维持秩序的,就是要把我们变成乖孩子,心甘情愿地叫人剥削,欺侮。可是这套戏法,我也会,比谁也不差。我要说,我亲眼看见有人让雷劈了,我亲耳听见天上传来的声音:“‘势利眼’泼赖斯,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度过永生呢?”我告诉你,忏悔的时候我不定多来劲儿呢!

老密 可你以后甭想喝酒啦。

泼赖斯 没事儿,宣讲《圣经》照样过瘾。只要能干好玩的事,我才不喝酒呢。

简妮领着舍里从院门进来,简妮是一位十八岁漂亮的救世军姑娘,面色惨淡,神色疲惫。舍里已过中年,带着感情半已麻木、体魄半已耗尽的样子,饿得孱弱不堪。

简妮 (搀着舍里)来吧!鼓起勇气来。我给你去找点儿吃的来。吃点儿东西就好了。

泼赖斯 (站起来一本正经地从简妮手上搀过老头来)可怜的老头儿!振作起来,兄弟,在这里你会找到安宁、平安和幸福。快去弄吃的吧,小姐,他可快不行了。(简妮急忙到大收容房里去)嘿,老爹,来神儿吧!她给你拿去了,一片厚厚的面包,上面抹着黄金糖浆,还有一罐子牛奶哩。(他让舍里靠桌子角坐下。)

老密 (兴致很高)老头儿别破罐破摔,离死还远着呢!

舍里 我不是老头儿。我今年才四十六岁。我比年轻那会儿一点也不差。我不到三十就少白头了。其实花三个铜子儿买点染发剂就全解决了,就为这个就要把我轰到大街上去饿死?老天爷啊!我从十三岁起,每天都干十个、十二个钟头的活儿,我从来都靠挣钱吃饭,到这会儿,就因为我头发白得早,我就成了废品,我的差事就得让给年轻人,哪怕他干活儿比我差得多?

泼赖斯 (高兴地)咳,怨天尤人没用。你算个什么呢,让人家挤下来了,甩到一边了,送医院都不收了,就知道干活的老头儿呗,谁管你是死是活?呃?也该叫这些贪得无厌的猪请你吃顿饭了,他们从你那儿偷走的还少吗?也该还你点儿了吧。(简妮端着定量的份饭回来)来了,兄弟。感谢完上帝就开吃吧!

舍里 (饿狼般地瞅着饭,但又不动手吃,像孩子似的哭起来)我一辈子没白吃过人家的东西。

简妮 (抚慰地)来吧,来吧!这是主赐给你的。当初主在世上也没有拒绝过他朋友的面包,你又怎么拒绝呢?再说,等到我们给你找到个差事,你想还我们也全在你嘛。

舍里 (急切地)没错儿,没错儿,是这么回事儿。我还能还你们,这算我借的。(颤抖着)上帝啊!上帝啊!(他转向桌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简妮 怎么样,老密,这会儿舒服点了吗?

老密 上帝给你降福吧,宝贝儿!你喂饱了我的肉体,你也救了我的灵魂,是不是?(简妮受了感动,亲吻她)坐下,歇会儿,你快累得站不起来了。

简妮 我从一早就拼命干。可是还有好多事儿等着人干呢!我不能停下来。

老密 祈祷一下试试,哪怕两分钟吧。祈祷完了你干活儿都更有精神。

简妮 (眼里闪着光辉)真的,祈祷几分钟精神就全来了,简直不可思议!我今天十二点的时候累得头都晕了;芭巴拉少校二话没说就打发我去祈祷五分钟;结果我全恢复了,就好像我刚开始干活儿似的。(对泼赖斯)你吃面包了吗?

泼赖斯 (佯作虔诚)吃了,小姐。可是我更珍贵的是我的灵魂得到了营养,灵魂的安宁是不能用语言形容的。

老密 (热烈地)赞美上帝吧!

比尔·沃克,一个年约二十五岁的凶汉,出现在院门口,满怀恶意地望着简妮。

简妮 你这话叫我真幸福啊!听你这么说,我觉得我在这儿闲着真是犯罪。我得马上回去干活儿。

简妮向屋里疾走时,这位沃克忙赶上来把她截在房门口。他蛮横地凑到简妮面前时,态度是那样吓人,直逼得简妮顺着院子步步后退。

比尔 我认得你。就是你把我的姑娘抢走的。就是你叫她把我甩了的。好吧,我现在要跟她算账了。别以为我他妈的还想要她,我不要她!明白了吗?可我得叫她明白,叫你这样的也明白。我要教训教训她。看谁还敢甩我。去吧,把她叫出来,要不我自己去把她揪出来。告诉她,沃克找她呢!她一听就明白。还别让我等着,不然就更糟糕。你要是敢跟我回嘴,我就拿你开刀,听明白了吗?朝这边走,进去。(他抓住简妮的一只胳膊,把她朝着大屋子的门口抡去,她两手两膝着地跌在地上。老密扶她起来。)

泼赖斯 (由板凳上站起,犹豫地奓着胆子向沃克走过去)别这么大的火气,伙计。她又没惹你。

比尔 你管谁叫伙计?(气势汹汹地向着泼赖斯)怎么着,你要给她当保镖啊?来,咱们比画比画。

老密 (气愤地跑到他面前去骂他)哎呀,你这么野蛮——(沃克马上左手向后一挥,打在她的脸上。她尖声喊叫着歪歪斜斜地倒退到石马槽上坐下,两手捧着受伤的脸,摇来晃去地疼得直哼哼。)

简妮 (走近她)哦,上帝饶恕你吧!你怎么伸得出手来打这么个老太太呢?

比尔 (狠狠抓住简妮的头发,使她也喊叫起来,并把她从老妇人那里揪开)你再给我来一句上帝饶恕,我就给你脸上来一下子上帝饶恕,叫你一个礼拜也张不开嘴祈祷!(一手抓住她,凶狠地对泼赖斯说)怎么着,你有不同意见?

泼赖斯 (被威吓住)哪儿的话,老伙计,我又不认得她。

比尔 这还像句话!告诉你,就是让你吃饱两顿饭,我伸出一个小指头,也能把你打趴下,你这条快饿死的野狗!(转向简妮)你去不去把阿比詹姆叫出来?还是等我把你的脸打烂了,自己去找她?

简妮 (在他的紧握下挣扎)求求你们谁进去把芭巴拉少校找来——(沃克向下按她的脑袋,她又叫起来。泼赖斯和老密都逃到屋里去。)

比尔 你想去找你们的少校告我的状,是不是?

简妮 求求你不要揪我的头发,放开我。

比尔 到底你告不告状?(简妮忍着没叫出来)告不告?

简妮 上帝赐给我力量吧——

比尔 (用拳头打她的脸)去吧,让她看看这个,告诉她,她要是也想挨这么一下子,那就来找我的麻烦吧!(简妮疼得哭着走进棚子去。沃克走到长凳前对老头儿)嘿,把你这儿舔干净,给我腾腾地方。

舍里 (跳起来凶狠地对着他,手还拿着牛奶杯)你要是敢跟我动手动脚,我就用这个把儿缸子砸烂你的脸,把你的眼珠子划拉出来。你们这些狗崽子,老一辈的当牛当马把你们拉扯大了,你们反咬一口,抢了他们的饭碗还不过瘾,还要跑到这儿来,横行霸道,欺侮老实人。这是行善的地方,吃了人家施舍的面包,我们心里难受!

比尔 (轻蔑地,但身子稍微退后了些)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个老棺材瓤子!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舍里 就是比你了不起。不信咱们干活儿上比试比试,你也行,找个你这个岁数的肥肥胖胖的酒鬼也行。我在霍热古公司干了十年了,你们来试试我的差事。他们那儿要年轻的;四十五岁以上的人他们雇不起。他们说得可漂亮呢——非常抱歉,我们可以给您开一封推荐信,如果能找到适合您年龄的工作,我们一定全力帮忙——像您这样靠得住的人不会找不到工作的。行啊,你去试试。你一去他们就知道不一样了。你懂什么?连起码的规矩都不懂——居然伸出你的臭手打一位有身份的妇女!

比尔 你再招惹我,连你一块儿揍,听见没有?

舍里 (鄙夷的神情使对方气馁)是啊,打完了妇女,你想找个老头儿打了,是不是?我还没见着你找个年轻的较量较量呢。

比尔 (略感不安)你睁着眼说瞎话,你这个吃救济饭的。刚才这儿有个年轻的,我跟他叫阵了没有?

舍里 他肚子里有食吗?那也算男子汉吗?那不过是个偷鸡摸狗的小痞子。你敢跟我女婿的哥哥比试比试吗?

比尔 他是干吗的?

舍里 包尔池塘的费麦尔。就是他在杂耍戏院里顶住了那个日本摔跤的,十七分四秒没摔趴下,赢了那日本人二十英镑。

比尔 (泄了气)我可不是杂耍戏院摔跤的,他拳击行吗?

舍里 当然,不行的是你。

比尔 怎么着!我不行,是吗?你再说一回!(恫吓他。)

舍里 (屹然不动)那好,我来安排你跟费麦尔打一场拳击,你来不来?全看你一句话。

比尔 (低头气馁)跟谁打我也不二乎,十个费麦尔我也不怕。可我从没说过我是专业的。

舍里 (对他表示无限轻蔑)你还拳击!你也就会欺侮老太太,朝人家脸上就是一巴掌!打人要找那种警官不好检查伤痕的地方,你这个屁也不懂、自命不凡的混小子!给那个姑娘下巴上来了一拳,只不过把她打哭了。要是费麦尔也打那么一拳,那姑娘十分钟也爬不起来,不信就让他给你一拳试试。没错儿!我要是吃了一个礼拜的饱饭,不是饿了两个月的肚子,我也能给你一顿好样的。(他转过身去,靠桌子坐下接着吃饭。)

比尔 (赶到舍里坐处,俯身凑到他的面前,好使自己的嘲骂更为有力)你又撒谎!你刚吃完人家施舍给要饭的面包抹黄金糖浆。

舍里 (忽然泪下)上帝啊!他说得对,我就是垃圾堆上的一个老要饭的。(盛怒地)可是你的下场也不会比我强,你等着瞧吧!还得来得比我早,因为我滴酒不沾,不像你一大清早就灌了一肚子金酒!

比尔 我平常根本不喝金酒,你这个老骗子!可我今天要好好揍一顿我那个相好的,肚子里总得有点儿折腾人的玩意儿,明白吗,你?我在这儿干什么呢,不去教训她,在这儿跟你这么个老家伙费唾沫。(给自己打气)我这就去把她揪出来。(他摆出报仇雪恨的架势,向屋子的门口走去。)

舍里 你啊,你就等着人家把你抬到警察局去吧!等你进去了,人家特别会把那点金酒还有折腾人的玩意儿从你肚子里掏出来。你现在留点神,他们这儿那位少校可是斯蒂文乃支伯爵的外孙女。

比尔 (愣住了)去你的!

舍里 你等着瞧吧。

比尔 (含糊起来)那,我又没招惹她。

舍里 她要是说你招惹了呢?你说什么谁信啊!

比尔 (很不安,躲到棚子角落里)上帝!这个国家没理可讲,他们这号人什么干不出来!我比她哪点也不差。

舍里 好哇,你当面跟她说去啊!就像你这样傻瓜干的事。

芭巴拉从屋子里出来,精神活泼,忙于公务,手持笔记簿。她先对舍里说话。沃克因为害怕,坐在棚角的板凳上,背向着她和舍里。

芭巴拉 早晨好。

舍里 (站起来摘下帽子)早晨好,小姐。

芭巴拉 坐下,不要客气。(他不便就坐下,但芭巴拉亲切地按了按他的肩膀使他坐下)好了!既然咱们已经交上了朋友,我希望了解你的一切。姓名,住址,职业,诸如此类。

舍里 彼得·舍里,装配工。两个月以前,因为我过岁数了,被除名了。

芭巴拉 (毫不以为奇)看不出来嘛,你为什么不染染头发呢?

舍里 我染过。可是在我女儿验尸听证的时候,我没法儿再瞒岁数了。

芭巴拉 没有不良嗜好?

舍里 滴酒不沾。一辈子没失过业,正经工人。可现在像匹老马似的送屠宰场了!

芭巴拉 别担心,你尽到了你的责任,上帝也会尽到他的责任。

舍里 (忽然顽强起来)我的宗教是自己的事,谁也管不着。

芭巴拉 (猜测)我明白。政教分离派?

舍里 (激动地)我否认过吗?

芭巴拉 有什么可否认的呢?我自己的父亲就是个政教分离派,大概是吧。我们共同的父亲,天上的父亲,会通过各种途径来完成他的意愿;我敢肯定地说,他让你成为个政教分离派必有他的道理。所以,振作起来,彼得!像你这样一个靠得住的工人,我们肯定能为你找到工作的。(舍里被她的态度折服,举手敬了个礼。芭巴拉转对沃克说)你叫什么名字?

比尔 (无礼地)你管得着吗?

芭巴拉 (镇静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不愿意暴露真实姓名。职业呢?

比尔 谁不敢暴露真实姓名了?(顽强地,大有借反对斯蒂文乃支伯爵家里的人来英勇反抗贵族的意味)你要是想去告我,告去吧!(她泰然等他说完)本人大名:比尔·沃克。

芭巴拉 (似乎对这个名字很熟悉,竭力追想)沃克?(记起来)噢,想起来了,你就是刚才简妮在屋里为他祈祷的人。(她把沃克的名字写在笔记本上。)

比尔 谁叫简妮?她凭什么为我祈祷?

芭巴拉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你把她的嘴打破的吧?

比尔 (凶恶地)没错儿,就是我。我才不怕你呢!

芭巴拉 咳,你连上帝都不怕,怎么会怕我呢?你可真是个大胆的人,沃克先生。到我们这里工作需要很大的勇气;可是我们也不敢伸手打她这样一个姑娘,我们怕的是她在天上的父亲啊。

比尔 (恼怒地)你不用给我念你们那套经。你大概以为我到这儿来,就跟这个废物似的,是想跟你们要口饭吃。才不是呢!我才不要你们的残羹剩饭呢。我不信你们那个上帝,其实你也不信。

芭巴拉 (愉快地表示歉意,拿出贵妇人的风度来,在一种新的关系上和沃克交谈)噢,请原谅我记下了您的名字,沃克先生。我刚才误会了。我马上把您的名字画掉。

比尔 (认为这是轻视他,大伤自尊)干什么!你不许动我的名字。怎么我的名字就不配记在你那个本本上?

芭巴拉 (考虑)是这样,既然我不能为您做点什么,记下您的名字也没用啊。是不是?您的职业是什么?

比尔 (仍然刻毒地)这你管不着。

芭巴拉 一点不错。(极其郑重地)这样吧,我就记下(写起来)您是那位——在可怜的简妮嘴上——打了一拳的人。

比尔 (恫吓地站起来)听着,你这套我可忍无可忍了。

芭巴拉 (愉快而大胆地)那你到我们这儿来干什么?

比尔 我来找我的相好,明白吗?我要把她从这儿弄出去,狠狠地揍她一顿。

芭巴拉 (泰然自若)你看,我给你填在本上的职业还是填对了。(沃克原想狠狠回她几句,但不知怎么反险些要哭出来了,这使他感到可耻并感到可怕,于是又颓然坐下)她叫什么?

比尔 (顽强地)她叫阿比詹姆;她就叫这个。

芭巴拉 噢,她到坎宁镇去了,那儿是我们的营地。

比尔 (阿比詹姆的背信,又鼓起了他撒野的勇气)是吗?(愤恨地)那我现在就去这个坎宁镇找她。(他直奔到院门口,但犹豫了一下,终于又回到芭巴拉这边来)你是骗我,想让我离开这儿,是不是?

芭巴拉 我不想让你离开这儿,我让你留在这儿,我们才能救你的灵魂,你最好留下,今天这一天你的日子不好过啊,比尔。

比尔 谁让我不好过?大概,是你吧。

芭巴拉 是你不相信的那个人。可是,事后你会觉得幸福。

比尔 (预备溜走)就冲你这个嘴,我也得逃走,到坎宁镇去。(怀着极端怨恨,突然对芭巴拉发作)还有,我要是在那儿找不到我的姑娘,你就等着吧,我还要回来,为你我不怕蹲两年监狱,你等着瞧吧!

芭巴拉 (反而尽可能更友善一些)这都没用了,比尔,她有新相好的了。

比尔 什么!

芭巴拉 是她自己发展的新信徒,这个人亲眼看见她灵魂得救,脸上容光焕发,头发也洗干净了,就爱上她了。

比尔 (惊讶)她洗头发干什么,这个小婊子头发像胡萝卜似的,她是红头发!

芭巴拉 现在她头发可好看呢,因为她眼睛里闪着一种新的光芒。真可惜,你是错过机会了,她的新朋友把你踹了,比尔。

比尔 你等着看我怎么踹他吧!其实我才不稀罕这个丫头呢,这一条说清楚。我就是要教训教训她,把我像废品似的甩掉我不答应。还得教训教训这个小子,看他敢碰一碰我的相好的,这小子他妈的叫什么?

芭巴拉 费麦尔中士。

舍里 (显出幸灾乐祸的喜悦)我陪您一道去,小姐。我正盼着他们两个见面呢,等完事以后,我负责送他去急救站。

比尔 (掩饰不住疑惧之情,对舍里)他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人?

舍里 就是他。

比尔 在杂耍戏院里摔跤的那个?

舍里 他当初每年靠参加全国体育俱乐部的比赛就能挣上一百英镑,现在他洗手不干了,信奉宗教了;所以呢,正好多日没练了,身上正不得劲儿呢。他见到你一定高兴。跟我走吧。

比尔 他体重是多少?

舍里 一百八十六磅。(沃克最后的希望消逝了。)

芭巴拉 去找他谈谈吧,比尔。他会叫你改变信仰的。

舍里 他能把你的脑袋变成烂土豆泥。

比尔 (悻悻地)我不怕他,我谁也不怕,可是我打不过他,这丫头把我坑了。(坐在石马槽边上生闷气。)

舍里 你不去啦?早知道是这么回事。(他回到原处坐下。)

芭巴拉 (招呼)简妮!

简妮 (在屋门口出现,嘴角上贴着胶布)在,少校。

芭巴拉 叫老密来把这儿打扫干净。

简妮 我看她不敢来。

芭巴拉 (这一瞬间,作风很像她母亲)荒唐!她要服从命令。

简妮 (向屋里呼唤)老密,少校说你一定得出来。

简妮走到芭巴拉身边来,故意靠沃克那边走,免得他觉着是在躲他,或是还记他的仇。

芭巴拉 可怜的小简妮!你累了吧?(看着她受伤的脸)还疼吗?

简妮 不疼了,好了。原来也没事儿。

芭巴拉 (挖苦地)我看,他大概也就这么点劲儿。可怜的比尔!你不生他的气吧,是吗?

简妮 不,不,不,一点都不生他的气,少校,求上帝照顾这个可怜人吧!(芭巴拉吻她,她快活地跑进屋子里去。沃克重又感到那种新的、可怖的征兆,因而坐立不安起来,但并未作声。老密从屋里出来。)

芭巴拉 (迎上老密去)好了,老密,打起精神来。把杯子、盘子拿进去洗干净,把面包渣扔开喂鸟。

老密捡起三个盘子和三个牛奶杯,正预备拿走,舍里却从老密手中把他用的杯子拿回,因为里面还剩了些牛奶。

老密 哪儿有面包渣啊,这年月谁舍得拿好面包喂鸟儿啊。

泼赖斯 (在门口出现)有位先生来参观大棚,少校,说他是你父亲。

芭巴拉 好吧,我就来。(“势利眼”回到屋子里去,芭巴拉跟着进去。)

老密 (乘人不备走到沃克面前,压低了声音,但信心极强)要不是少校拦着我,我早揪你找警察去了,你这个扁耳朵、塌鼻子的臭流氓!你真够下作的,伸手就打人家小姐的脸。(沃克正在想着他心目中的大事,没有理她。)

舍里 (跟随着她)行了,你!进去吧,别在这儿说上没个完又惹麻烦了。

老密 (傲慢地)我怎么不记得有介绍我认识您这样的荣幸啊?(拿起杯盘进屋子里去。)

舍里 真没见过——

比尔 (蛮横地)别理我,听见没有。你要是再招惹我,我就不客气了。都想把我踩在脚底下,办不到。

舍里 (沉着地)用不着担心。你还以为你多招人疼呢。谁也不想搭理你。(预备走进屋子里去,这时候芭巴拉在左、安德谢夫在右,一同出来。)

芭巴拉 噢,您在这儿,舍里先生!(在舍里和安德谢夫中间)这是我父亲,我告诉过您,他是个政教分离论者,是不是?你们两个一定谈得来。

安德谢夫 (震惊)政教分离论者!我可绝对不是,正相反,我是个死心塌地的神秘主义者。

芭巴拉 那我实在是抱歉了。说到这儿,爸爸,您到底信什么宗教——万一我下次还得介绍您呢?

安德谢夫 我的宗教?怎么说呢,亲爱的,我是百万富翁,这就是我的宗教。

芭巴拉 那,恐怕您跟舍里先生是没法儿谈得来了。你大概不是百万富翁吧,彼得?

舍里 不是,而且我为这个自豪。

安德谢夫 (严肃地)朋友,贫穷没什么可自豪的。

舍里 (愤怒地)谁给你挣来的百万家财?我跟我这样的人。我们是怎么穷的?好让你们发财呗!不管你收入多么高,我也不想要你的良心不安。

安德谢夫 不管你良心多么纯洁,我也不想要你那点收入,舍里先生。(他进棚子坐在板凳上。)

芭巴拉 (舍里正要反唇相讥,芭巴拉巧为拦挡过去)彼得,你再也想不到我会有这样一个父亲,是不是?你现在是不是到大棚里去帮帮那些姑娘的忙,我们那儿的活儿简直干不完哪。

舍里 (辛酸地)是啊,我还欠她们一顿饭呢,对吧?

芭巴拉 咳,完全不是因为你欠她们什么,是为了爱她们,彼得,为了爱她们。(舍里不能了解,不禁骇然)好了,别在这儿傻站着。到棚里去吧,也让你那良心休息一会儿。(催促他进屋子里。)

舍里 (一边往里走着)唉!真可惜,你没受过我们那套理论训练。要不,你真能当我们政教分离派一个出色的宣讲员哪。

芭巴拉转向她父亲。

安德谢夫 不要照顾我,亲爱的。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让我在一边看看。

芭巴拉 那好吧。

安德谢夫 比方说,那边那位门诊病人毛病出在哪儿?

芭巴拉 (看了看沃克,他的态度始终未变,闷了一肚子火,情绪更甚了)噢,他的病我们马上就能治好。您看着吧。(她走到沃克身边,但未说话。沃克翻翻眼皮看了看她,又垂下去;神色不安,但较前更为痛苦)要是在阿比詹姆的脸上狠狠地踩上一脚才解气呢,是不是比尔?

比尔 (惊慌中突然从马槽上跳下来)你胡扯,我没这么说过。(芭巴拉摇摇头)谁告诉你我心里怎么想来着?

芭巴拉 你新交的那个朋友呗!

比尔 什么朋友?

芭巴拉 魔鬼呀,比尔。他要是附上了谁,那个人就痛苦不堪了,就像你现在这样。

比尔 (强作欢笑,表示不在乎,内心却更为痛苦)我没有痛苦不堪!(又坐下,故意伸出两腿,装出全不在意的样子。)

芭巴拉 那,你要是真高兴,你怎么没有个高兴的样儿啊,怎么不像我们哪?

比尔 (身不由己地把两腿缩回去)告诉你,我高兴着哪!你老缠着我干什么?我怎么得罪你了?我又没打你的脸,是不是?

芭巴拉 (温柔地,向他的灵魂进攻)不是我要缠着你,比尔。

比尔 还有谁?

芭巴拉 大概是一个不希望你今后再打女人的人吧。大概总是想把你造就成个男子汉的什么人吧。

比尔 (大嚷起来)把我造就成个男子汉!我还不是男子汉?我不是男子汉?谁说我不是男子汉?

芭巴拉 大概,你身上某个地方也有男子汉。可是他为什么允许你打可怜的小简妮呢?这可不像个男子汉干的事啊,是不是?

比尔 (痛苦)我说,你有完没完?别提这事了。你这个小简妮,还有她那张傻脸,我真听腻了。

芭巴拉 那你为什么还是老想着它呢?为什么你就管不住自己,老是惦念它呢?你不是悔罪信教了吧,不是吧?

比尔 (意志坚决)我才不会呢。没那么回事。门儿也没有。

芭巴拉 这就对了,比尔,可不能投降,拿出你的劲头来,可别让我们容容易易地得手。费麦尔说他折腾了三天三夜才投降,才心服口服地得救了,比他在杂耍戏院里跟那个日本摔跤手折腾得厉害多了,跟那个日本人,他是觉得胳膊受不了啦投降的。可他是心里受不了啦才心服口服地得救的,也许你遇不上这种事。你反正没心没肺,是不是?比尔 这叫什么话?我怎么就跟别人不一样,连心都没有?

芭巴拉 有心的人怎么会朝可怜的小简妮脸上打呢?

比尔 (快要哭了)哎呀,你让我安静一会儿成不成?我又从来没招你惹你,你干吗非跟我这儿絮絮叨叨,不依不饶呢?(他从眼睛到脚尖浑身扭动不安。)

芭巴拉 (一只手搭在沃克的胳膊上,神色坚定、和顺,语气柔细,使他无法逃避)叫你难受的是你的灵魂,比尔,不是我。我们这儿每个人都经历过这种痛苦。跟我们一道走吧,比尔。(他瞪着眼四下里看了看)在地上我们要挺起胸来像个男子汉,然后到天上我们将享用永恒的光荣。(沃克几乎支持不住了)来吧。(屋子里传来鼓声;芭巴拉回头望的时候,沃克才从那着迷状态中惊醒过来,倒抽一口气。库森斯腰悬大鼓从屋子里出来)噢,你来了,道利,我来给你介绍一位朋友。比尔·沃克,这是我的那位,库森斯先生。(库森斯举鼓槌敬礼。)

比尔 打算跟他结婚?

芭巴拉 是啊。

比尔 (热诚地)上帝保佑他吧!上帝保佑他吧!

芭巴拉 怎么,难道你觉得他跟我在一起会不幸福?

比尔 我这儿才听她数落了我一上午,他可得听一辈子啊。

库森斯 沃克先生,您这种感想实在叫人不寒而栗。不过,我就是离不开她呀。

比尔 我离得开。(对芭巴拉)听着!你知道我要到哪儿去,去干什么吗?

芭巴拉 知道,你要进入天堂;而且,不出一个礼拜,你就要回到这儿来,向我表白你的决心。

比尔 你撒谎。我要去的是坎宁镇,我要去冲着那个费麦尔的脸上吐一口唾沫。我不是在简妮的脸上打了一拳吗?我就是要我脸上也挨一拳,然后我再回来让她看看。我挨的这一拳绝对比我打她那一拳厉害,往后我们谁也不该谁的了。(对库森斯说)这公平吧?没说的吧?你是上等人,你明白这路事。

芭巴拉 原来是一个人鼻青脸肿,结果是两个人都鼻青脸肿,这解决不了问题,比尔。

比尔 谁问你来着?你就不能安静会儿?我这儿问这位先生呢。

库森斯 (沉思地)有道理,我看你有道理,沃克先生。对,要我也这么干。很有意思,古希腊人肯定会这么干。

芭巴拉 可这能有什么好处呢?

库森斯 这么说吧,费麦尔先生可以锻炼一下身体,沃克先生呢,灵魂也可以得到满足。

比尔 扯淡!根本就没有灵魂这种东西。你怎么知道我有没有魂?你又没见过。

芭巴拉 你违背自己的灵魂的时候,我看见了你的灵魂折磨你。

比尔 (抑郁之气突然爆发)要是我的相好的也敢像你这样拿我自己的话堵我,我就狠狠地揍她一顿,叫她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就等着吧!(对库森斯)伙计,跟你说句心里话,可不能让她这么甩开腮帮子说,要不,你活不了几年。(强烈地)她能把你折腾死,就这么个下场,折腾死。(他走出大门去。)

库森斯 (从后面望着沃克)真没准儿。

芭巴拉 道利!(大发脾气,有乃母风。)

库森斯 是啊!亲爱的,爱上了你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要是坚持下去,很可能我活不了几年。

芭巴拉 有顾虑吗?

库森斯 一点也没有。(他忽然软下来,隔着大鼓亲吻她。这样吻分明不是初次,因为隔着大鼓亲吻,若非练习有素,是吻不了的。安德谢夫咳嗽一声。)

芭巴拉 别担心,爸,我们一直想着您呢。道利,你来给爸说说这个地方是怎么回事,我实在没时间。(她急忙进屋里去。)

此时院中只剩下安德谢夫和库森斯两人。安德谢夫坐在板凳上,仍然对周围密切注视着。他凝视着库森斯,库森斯也凝视着他。

安德谢夫 库森斯先生,我估计您大概猜得到我在想什么。(库森斯挥舞鼓槌,好像是打一套快鼓点儿,实际并未打响)一点不错。可是万一芭巴拉知道了你的真相呢?

库森斯 咱们说清楚,我不承认我是在欺骗芭巴拉。我对救世军的观点有发自内心的兴趣。实际上,我也可以说我是个宗教收藏家;而奇怪的是,我发现我可以信仰所有的宗教。说到这里,请问您信仰什么宗教吗?

安德谢夫 信的。

库森斯 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吗?

安德谢夫 就是这条,我相信人类要想得救必须有两个条件。

库森斯 (失望,但仍恭敬地)明白了,教会的教理问答。洛玛克斯也是国教的信徒。

安德谢夫 这两条就是——

库森斯 洗礼和——

安德谢夫 不是。金钱和火药。

库森斯 (惊讶,但颇感兴趣)我们的统治阶级总的说是这么想的。新鲜的是,居然有人公开承认这个。

安德谢夫 一点不错。

库森斯 请您原谅,在您的宗教里,像荣誉、正义、真理、博爱、仁慈之类的东西也能有一席之地吗?

安德谢夫 当然,建立了富裕的、有力量的、有保障的生活之后,这些东西能帮助你日子过得更高雅,更舒服。

库森斯 如果您迫不得已,两者之间必须做出选择呢?

安德谢夫 只能选金钱和火药;因为这两样如果不够用,别的你也买不起。

库森斯 这就是您的宗教?

安德谢夫 对。

这回答立刻使他们的谈话告一结束。库森斯面带疑虑、皱起眉头打量安德谢夫,安德谢夫也打量着库森斯。

库森斯 芭巴拉绝不容忍这一套。您必须在芭巴拉和您的宗教之间做出选择。

安德谢夫 你也一样,朋友。她早晚要发现你这面大鼓里头空空如也。

库森斯 安德谢夫老爷子,您完全错了。我是个真心实意的救世军。您不理解救世军。这是一支由欢乐、博爱、勇敢组成的军队,它把那些老拿地狱吓唬人,动不动就是恐惧、忏悔、绝望的老一套的基督教教派的地盘都抢过来了。救世军是吹着喇叭、敲着大鼓、迈着正步朝魔鬼进攻的,它唱着歌,跳着舞,高举旗帜,挥舞着棕榈叶,这才配得上它这样一支来自天堂的幸福的神圣的近卫军。救世军能从小酒馆里找出个落魄的废物,把他变成个男子汉,救世军也能把围着锅台转的可怜虫变成真正的女性。不但如此,也包括上流社会的男男女女,最后都成了天上父亲的子女。像我这样一个希腊文教授,本来是人类社会最虚假、最不敢表露自己的一种人,救世军让我也甩开了我原来清苦、规规矩矩的生活,让我也敢于狂想,让我明白了什么叫作对希腊酒神的崇拜,让我也能在大街上敲鼓,而且敲出个花样了。(他敲了一个花哨的鼓点,打得山响。)

安德谢夫 你这样要吓着大棚里的人。

库森斯 没事,这儿的人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宗教狂热都习惯了,不过,如果这个鼓叫您不安——(他把鼓槌装在衣袋里,摘下鼓钩,将鼓对着门道搁下。)

安德谢夫 谢谢你。

库森斯 您记得希腊诗人欧里庇得斯关于您的金钱和火药是怎么说的吗?

安德谢夫 不记得。

库森斯 (背诵)

为金钱,为武器,

相煎何急,同胞兄弟?

熙来攘往,芸芸众生,

蠢蠢欲动,梦想成功。

有的得手,有的亏输,

有的心灰意冷,有的仍不罢休。

君不见,

岁月悠悠,

生命最可贵,活着就是幸福?

这是我的翻译,您觉得怎样?

安德谢夫 朋友,你既然看清楚了,岁月悠悠,活着就是幸福;那么照我看,要像样地活着,你首先得挣到足够的钱,还得手里有权决定自己的命运。

库森斯 您这样泼冷水实在可恶。(继续背诵)

上天的意旨——若隐若现,

但天道长存,永也不变,

坚如磐石,不可替换,

世人为何视而不见?

“活着就是幸福”

除此之外,智慧何在?

人力,天命,怎么依赖?

为解脱烦恼?还是学会等待?

或为扭转乾坤?

与其如此,何不永远把芭巴拉热爱?

安德谢夫 欧里庇得斯还提到过芭巴拉,是吗?

库森斯 这样翻译是允许的。“芭巴拉”原来的意思就是“可爱”。

安德谢夫 作为芭巴拉的父亲,我可不可以问一句,这位永远被热爱的芭巴拉每年能有多少收入?

库森斯 作为芭巴拉的父亲,您对这个问题的责任比我大。我靠教希腊文能养活她,不过也仅此而已。

安德谢夫 你认为对她来说是一门好婚事吗?

库森斯 (礼貌中带着倔强)安德谢夫先生,从很多方面讲,我是个软弱的、胆小的、干不出什么事业的人;我的健康情况也远远不能令人满意。不过我这个人,每当我感觉我要干什么,迟早我会把它弄到手。对芭巴拉我有这种感觉。我并不喜欢婚姻,我对婚姻怕得要死;我也不知道我会拿芭巴拉怎么办,或者她拿我怎么办。但是我感觉只有我,除了我谁也不行;只有我应该和她结婚。请您看清楚,这件事已经定了。——我不是要独断独行;但是我要和您讨论起不可更改的事,那不是浪费您的时间吗?

安德谢夫 你是说,什么也拦不住你,哪怕需要把救世军改造成对希腊酒神的崇拜你也干。

库森斯 救世军的职责就是挽救世界,不必为了是谁指出方向而争论不休。酒神也罢,别的神也罢,无关紧要。

安德谢夫 (起来凑近库森斯)库森斯教授,你这样的年轻人正合我意。

库森斯 安德谢夫先生,根据我目前对您有限的了解,您是个魔鬼一样的老坏蛋;不过呢,出于我玩世不恭的幽默感,我对您感到无比的欣赏。

安德谢夫默然伸出手来,他们互握。

安德谢夫 (忽然精神集中起来)现在谈正事吧。

库森斯 请原谅,我们正在讨论宗教呢。为什么要回到既不好玩也不重要的所谓正事呢?

安德谢夫 宗教就是我们现在要谈的正事,因为只有通过宗教我们才能争取芭巴拉。

库森斯 难道您,您也爱上了芭巴拉?

安德谢夫 是的,父亲的爱。

库森斯 父亲对一个长大成人的女儿的爱是各种狂热的迷恋当中最危险的一种。我对她的感情,那种苍白的、怵怵惮惮的、不可信任的感情在您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安德谢夫 不要扯远了。我们必须争取她,可是我们两个又都不是循规蹈矩的美以美教派的信徒。

库森斯 那都没关系。芭巴拉在救世军里左右一切的力量——其实也是左右芭巴拉的力量——既不是加尔文教派,也不是长老会教派,也不是美以美教派——

安德谢夫 也不是希腊的异教,是吧?

库森斯 我承认,芭巴拉的宗教信仰是她自己独创的。

安德谢夫 (得意扬扬)这就对了!安德谢夫的女儿就应该这样!她的灵感是从自己内心找到的。

库森斯 您认为这种灵感是怎么钻到她内心去的呢?

安德谢夫 (极度兴奋)这就是安德谢夫的遗产。我要把火炬传给我的女儿。我的女儿要为我招募信徒,传播我的福音——

库森斯 什么?金钱和火药!

安德谢夫 对,金钱和火药;自由和权力;左右生和死的大权。

库森斯 (彬彬有礼地,企图使他清醒过来)这一切都非常引人入胜,安德谢夫先生,不过您自己也一定很清楚,您是个疯子。

安德谢夫 (加倍着重地说)你呢?

库森斯 咳,我是不可救药的疯子。既然我知道了您的秘密,我也乐于让您知道我的。不过我还是大吃一惊啊,疯子也能制造枪炮吗?

安德谢夫 除了疯子还有谁?好吧,既然你问我,(越说越带劲)我也要问你。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会去翻译欧里庇得斯吗?

库森斯 不会。

安德谢夫 (抓住库森斯的肩膀)一个头脑清醒的女孩子会把废物变成男子汉,把可怜虫变成真正的女性吗?

库森斯 (在这阵暴风雨前不禁头晕目眩)您,超级的父亲,巨大的百万富翁——

安德谢夫 (逼迫他)今天,在这个救世军大棚里,到底有两个疯子还是三个?

库森斯 您是说,芭巴拉跟我们一样,都是疯子!

安德谢夫 (轻轻推开库森斯,顿时全然恢复了平静)算了吧,教授!咱们还是先正一下名吧。我是百万富翁,你是诗人,芭巴拉是专管拯救灵魂的。我们这样三个人干什么跟这群奴隶、这群迷信偶像的人在一起鬼混?(他又坐下,耸耸肩膀,以示对平民的鄙视。)

库森斯 说话要当心。芭巴拉热爱普通老百姓,我也一样。难道您就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浪漫主义的感情?

安德谢夫 (冷淡而讥讽地)你是不是像古代的圣徒圣方济各那样热爱过贫穷?像圣西蒙那样,热爱过肮脏?还是像我们那些护士,那些慈善家那样,热爱过疾病,热爱过受苦受难?这种热爱的感情不是什么美德,这是最违反天性的罪恶!这种对普通老百姓的热爱,可能叫伯爵的外孙女、大学教授觉得心满意足,可是我当过普通老百姓,我受过穷;对我来说,这里头没有什么浪漫主义。让穷人自己去装模作样地说什么贫穷是福分吧;让胆小鬼把懦弱当成教条,去宣讲谦让的美德吧,我们才不上当呢。我们三个人必须站得比普通老百姓高,不然我们怎么能让他们的子女跟着我们往上爬呢?芭巴拉必须和我们站在一起,不能让她跟着救世军跑。

库森斯 我只能这么说,您如果以为就凭您跟我说的这一套就能让芭巴拉离开救世军,您实在不了解芭巴拉。

安德谢夫 朋友,我能够买到手的东西,用不着求人。

库森斯 (狂怒)您是不是想说,您能收买芭巴拉?

安德谢夫 不是,但是我可以收买救世军。

库森斯 根本不可能。

安德谢夫 你等着瞧吧,所有的宗教团体都是靠把自己卖给有钱人才能生存。

库森斯 救世军不一样,这是穷人的教会。

安德谢夫 所以更应该掏钱把它买下来。

库森斯 您大概不太清楚救世军为穷人干了些什么。

安德谢夫 我太清楚了。叫他们不闹事呗!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我是做买卖的——

库森斯 胡说。救世军叫他们戒了酒——

安德谢夫 我愿意雇不喝酒的工人。利润高多了。

库森斯 ——老实——

安德谢夫 老实的工人从经济上说最合算。

库森斯 ——顾家——

安德谢夫 那就更好了,这样的工人受多大的气也不肯跳槽。

库森斯 ——感觉幸福——

安德谢夫 这是拿钱也买不到的,不去闹革命的最好的保证。

库森斯 ——不自私——

安德谢夫 对他们自己的福利无所谓,这对我太合适了。

库森斯 ——只关心来世的天国——

安德谢夫 (站起)不关心工团主义、社会主义。太妙了!

库森斯 (憎恶)您是个名副其实的魔鬼一样的老坏蛋。

安德谢夫 (手指着舍里。舍里刚从屋子里出来,垂头丧气地顺着院子溜达,在他们两人中间经过)而这位呢,一位地地道道的老实人。

舍里 是啊,可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他含怒走过,坐在棚子一角的板凳上。)

“势利眼”泼赖斯满脸虔诚,简妮端着一个满装着钱的手鼓,一同从屋子里出来,走到大鼓旁边,简妮把钱倒在大鼓上,开始查点数目。

安德谢夫 (随声答应舍里的话)雇用您的人想必从头到尾得到的好处不少。(他坐在桌子上,一只脚蹬着桌子旁的板凳。芭巴拉从屋子里来到院子中央,带着兴奋而有些疲倦的样子。)

芭巴拉 我们刚才在旁门外头开的忏悔交流大会太精彩了,泼赖斯先生,像您今天的忏悔引起的大家的感动,我简直没见过。

泼赖斯 要是我过去的罪恶真能帮助别人走上正路,我都禁不住为那些罪恶高兴了。

芭巴拉 会帮助他们的,“势利眼”。简妮,有多少?

简妮 差两个铜子五先令。

芭巴拉 哎呀,“势利眼”,要是你朝你可怜的妈妈再多踢一脚,整整五先令我们就到手了!

泼赖斯 她要是亲耳听见这句话,准得巴不得再挨一脚。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幸福。等到她听说我得救了,她得多么幸福啊!

安德谢夫 我来添上这两个铜子好不好,芭巴拉?百万富翁也拔一根毛嘛。(他从衣袋里掏出几个小铜钱来。)

芭巴拉 您这两个铜子儿是怎么挣来的?

安德谢夫 通常的办法,靠出卖大炮、鱼雷、潜水艇,还有我最近拿到专利的大公爵型手榴弹。

芭巴拉 放回您口袋里去吧。想在这儿花两个铜子儿就灵魂得救了,没那么便宜,您得卖力气。

安德谢夫 两个铜子儿不够吗?如果你坚持,我还可以多出一点。

芭巴拉 您就是出两百万、两亿也不够。您的手上沾满了罪恶的血;只有善良的血才能把它洗干净,靠钱没有用。把它拿走!(转向库森斯)道利,你还得替我给报纸写一篇读者来信。(库森斯蹙眉)是啊,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差事,但是非写不可。今年冬天的饥荒叫我们无路可走了,所有的人都失业了。救世军的头头儿说,要是弄不到钱,我们这个大棚就必须关闭。开大会的时候我逼人掏钱的那副样子,我自己都脸红,你看见了吧,“势利眼”?

泼赖斯 小姐,您那个干法真叫比戏还好看哩!从三个半先令,一直到五先令差两个铜子儿,一个一个铜子儿地来,一段一段儿地唱圣诗,真过瘾。那群在城根儿吆喝破烂儿的比您差远了。

芭巴拉 也许吧,可是我实在不愿意那么干。我变成什么了?我越来越觉得重要的是要人们掏钱,不是拯救他们的灵魂了。再说,那些扔到帽子里的铜子儿解决什么问题?我们需要的是上千的英镑!成千上万的英镑!几十万的英镑!我要的是改造人们的灵魂,不是为了救世军去到处要小钱。要是为我自己这样去乞讨,我死也不干!

安德谢夫 (暗含讥讽)所以呀,亲爱的,一个人真正做到无私以后,什么都干得出来。

芭巴拉 (并未疑心是讽刺。她走到大鼓前把钱装入她带着的钱袋)就是这么回事,是不是?(安德谢夫带着嘲笑意味向库森斯看了一眼。)

库森斯 (私下对安德谢夫)真是个魔鬼!阴谋家!

芭巴拉 (两眼含泪把钱袋口扎上装入衣袋)拿什么去喂饱他们哪?我不能跟一个饿着肚皮的人去谈宗教啊!(险些支持不住了)太可怕了。

简妮 (跑向她)少校,亲爱的——

芭巴拉 (忽又挺起来)不,不要安慰我。会有办法的,我们能找到钱。

安德谢夫 怎么找?

简妮 靠祈祷呗,那还用说。贝恩斯夫人说她昨天夜里祈祷来着;她还说,她从来没有祈祷之后不见效的,一次也没见过。(她到院门向外望大街。)

芭巴拉 (擦干眼泪,恢复镇定)对了,爸,贝恩斯夫人今天下午要亲自参加我们的大街游行;她还说她迫切地要和您见面,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定她想叫您成为救世军的信徒呢。

安德谢夫 真能见她我很高兴,亲爱的。

简妮 (在门口,激动地)少校!少校!那个人又回来了。

芭巴拉 什么人?

简妮 打我的那个人。噢,我真希望他是来参加我们队伍的。

沃克由院门进来。他的短外衣上沾着白霜,两手深深插在衣袋内,低着头,下巴好像沉没在两肩中间,有如输光了的赌徒一般。他到芭巴拉和大鼓中间站下。

芭巴拉 你好,比尔!这么快就回来了!

比尔 (数落她)这半天你那个嘴没闲着吧,是吗?

芭巴拉 差不多吧。怎么样,费麦尔报答了你给简妮那一拳了吗?

比尔 他才不会呢。

芭巴拉 可是我看你的外套上沾了点儿雪呀。

比尔 是沾了雪。你想知道雪是从哪儿来的,是不是?

芭巴拉 对。

比尔 听我告诉你,这是坎宁镇地上的雪。我躺在地上两肩蹭出来的,明白了吧?

芭巴拉 咳,真可惜你没有在膝盖上也蹭点雪,跪下祈祷一下对你有好处。

比尔 (痛苦地勉强开两句玩笑)我当时正帮助别人祈祷哩。他就跪在我脑袋上,没错儿。

简妮 谁跪在你脑袋上?

比尔 费麦尔。他为我祈祷呢,姿势挺舒服,腿底下有我这个垫子,那丫头也跪着。所有参加那个倒霉蛋大会的人都在那儿跪着,那丫头还念念有词:“主啊,求您打碎他的顽固脾气,可别伤了他可爱的心。”听见了吗?“别伤他可爱的心”!她那个相好的,一百八十六磅,一磅不少都跪在我身上。逗乐吧?是不是?

简妮 噢,不。我们为你难过,沃克先生。

芭巴拉 (公然表示痛快)胡说!这还不逗乐?你活该,比尔!一定是你先招惹的他。

比尔 (固执地)我原来怎么说的就怎么干的,我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他两眼看着天,说:“能选中我为福音挨一口唾沫是多么荣幸!”那丫头接着就说:“光荣归于主啊!”然后这小子管我叫兄弟,一下子就把我按在地上,就好像我妈妈当年每礼拜六晚上给我洗澡似的,我连挣扎一下都来不及。大街上一半人随着他祈祷;另一半人笑得直不起腰来。(对芭巴拉)行了吧!你现在心满意足了吧?

芭巴拉 (眼睛闪动)可惜我没在场。

比尔 没错儿,好让你那个嘴再狠狠地数落我一通,是不是?

简妮 我真为您难过,沃克先生。

比尔 (凶狠地)用不着你为我难过,你没有这个必要。你听着,我打破了你的嘴。

简妮 没事儿,不疼,真的不疼,就疼了一会儿,我当时就是害怕。

比尔 我不要你饶恕我,谁饶恕我也不要,事儿是我干的,我掏钱。我本来是想嘴上也挨一拳叫你解气——

简妮 (痛苦地)哎呀,可别——

比尔 (着急地)本来是这么回事嘛,我说话你怎么不好好听着呢?折腾了半天我叫大伙儿在大街上取了乐!好吧,这个办法没叫你消了气,我还有别的办法呢。你听着!我原来为了以防万一,攒了两英镑钱,现在还剩下一镑。上个礼拜,我的一个哥儿们跟他订了婚的丫头吵嘴,揍了那丫头一顿;没法子,交了十五个先令的罚款。他有权揍那个丫头,他们本来要结婚嘛。我揍你可没这个权;所以呢,我再给你加五先令,凑个一镑整数吧。(他拿出一镑的金币)钱在这儿。拿走吧,从今以后不准再来你们那套饶恕啊,祈祷啊,还有你们的少校没完没了地数落我。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我也掏钱了,谁也别提了。

简妮 噢,沃克先生,我可不能要你的钱。可是你倒应该给老密一两个先令!你把她打得不轻,她又上了岁数。

比尔 (蔑视地)没门儿!她要是敢露面,我就再给她一顿。她不是想拿警察吓唬我吗,让她试试!她可没饶恕我,她才不会呢。我是揍了她,可我心里没什么过不去的,要不,用——(指着芭巴拉)用她的话说,我没什么良心不安的,还不抵宰口猪呢。我受不了的是你们冲我耍的这套基督教的把戏,你们这套饶恕啊,良心啊,没完没了地甩开腮帮子说啊,说得我觉得活着都累得慌。别跟我来这一套,我告诉你,把钱拿走,别一死儿地让我看你那挨了打的脸。

简妮 少校,我为救世军收下一点儿,可以吗?

芭巴拉 不可以。靠掏钱收买不了救世军。我们要的是你的灵魂,比尔。少于这个,我们不要。

比尔 (刻毒地)我早知道,这点钱不够。我,我这点小钱你看不上,你是伯爵的外孙女嘛,本来嘛。拿不出一百英镑来,你怎么会看得上眼呢。

安德谢夫 来吧,芭巴拉!有一百英镑你能做多少好事啊。你要是让这位先生安下心,收下他的一英镑,剩下的九十九镑我出。(比尔为他的这种豪举所动,不由举手致敬。)

芭巴拉 您真是慷慨得很哪,爸爸。比尔出了二十块银币,您又给添了十块,这不正好吗?不正是《圣经》里说的出卖灵魂的标准价钱吗?我不预备出卖灵魂,救世军也一样。(对比尔)你,比尔,你要是不接受我们的看法,你就休想再有片刻精神上的安宁。你抵挡不住拯救自己灵魂的力量。

比尔 (气愤地)我抵挡不住的是杂耍戏院里摔跤的,还有能说会道的娘儿们。我说了我掏钱。我不能再做什么了。你们爱要不要。钱在这儿。(他把一镑金币扔在大鼓上,回来又坐在马槽上。“势利眼”泼赖斯见钱眼开,赶快把他的帽子搁在鼓上扣起那金币来。)

贝恩斯太太从屋子里出来。她穿着救世军高级专员的服装,年约四十,态度认真严肃,语调既亲切又急促,举止总带有恳求的感觉。

芭巴拉 贝恩斯太太,这是我的父亲。(安德谢夫从桌子边走过来,彬彬有礼地脱帽致敬)看看您能把他怎么办吧。我拿他没办法,因为他总是忘不了我还是小娃娃的时候多么傻。(她任他们交谈,自己去找简妮说话。)

贝恩斯夫人 他们让您参观了我们这个大棚了吗?至于说我们在这儿的工作,您当然是理解的。

安德谢夫 (很客气地)全国都理解,贝恩斯夫人。

贝恩斯夫人 不是这样,安德谢夫先生,全国并不理解,所以我们的经费才这么困难,所以我们没有能力把我们的工作推广到全国各个角落去。我可以告诉您,如果没有我们,今年冬天在伦敦早就出现暴乱了。

安德谢夫 你真这样想吗?

贝恩斯夫人 我知道确实是这样儿。我还记得,一八八六年,你们这些有钱的老爷们对穷人铁石心肠了,结果,穷人把你们在市中心蓓尔美尔街那些俱乐部的窗户都砸碎了。

安德谢夫 (微笑着表示对他们的办法深为赞许)第二天,伦敦市长宅邸基金马上从三万镑增加到七万九千镑!我记得太清楚了。

贝恩斯夫人 好吧,那你愿意不愿意帮助我做做老百姓的工作呢?做了工作,他们就不会去砸窗户了。过来,泼赖斯。我要介绍你见见这位先生。(泼赖斯走过来听她考问)你记得那次砸窗户的事吗?

泼赖斯 当时我那个老爸爸还以为革命开始了呢,夫人。

贝恩斯夫人 今天,你还会去砸窗户吗?

泼赖斯 咳,我才不会呢,夫人,天国的窗户对我已经打开了。现在我明白了,有钱人跟我一样,都是罪人。

老密 (在顶楼门口出现)“势利眼”泼赖斯!

泼赖斯 干什么?

老密 你妈妈在通街道的旁门那儿找你呢,她听说你今天在大会上忏悔了。(泼赖斯面色顿时发白了。)

贝恩斯夫人 去吧,泼赖斯先生,去和她一道祈祷吧。

简妮 “势利眼”,这边来,从大棚里过去吧。

泼赖斯 (对贝恩斯夫人)夫人,我现在不能见她,我过去犯的罪对我良心上负担太重了。告诉她,她的儿子在家里等着她呢,正在祈祷呢。(他偷偷溜出了前门,从大鼓旁经过时,趁取帽子的机会顺便将那一镑金币偷走。)

贝恩斯夫人 (含泪)看见了吧,安德谢夫先生,看见我们怎么让这些人不再对你们怨恨、愤愤不平了吧?

安德谢夫 当然了,贝恩斯夫人,这肯定叫我们这些雇用大批劳动力的人太满意了,再方便不过了。

贝恩斯夫人 芭巴拉、简妮,我带来了好消息,好得不得了的消息。(简妮跑到她的身边)我没有白白地祈祷。我告诉过你,我从来没有白白地祈祷过,简妮,是不是?

简妮 没错儿,没错儿。

芭巴拉 (靠近大鼓一点)我们能有钱维持这个大棚吗?

贝恩斯夫人 我们有希望维持所有的大棚,萨克斯蒙丹勋爵答应了要捐献五千英镑——

芭巴拉 太棒了!

简妮 光荣归于主啊!

贝恩斯夫人 ——条件是——

芭巴拉 “条件”!什么条件?

贝恩斯夫人 ——条件是要有另外五位先生各捐一千,总数达到一万英镑。

芭巴拉 这个萨克斯蒙丹勋爵是什么人?没听说过嘛。

安德谢夫 (这位新贵族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时好奇地注视着芭巴拉)这是最近给他封的爵位,包杰爵士你总听说过吧?

芭巴拉 包杰!那个酿酒的?威士忌大王包杰!

安德谢夫 就是他,他是咱们最了不起的慈善家啊,是他掏钱重修了哈金顿的大教堂。为这个他们给他封了爵,他又给他的党捐了五十万,为这个他们封他当了男爵。

舍里 这回他捐了五千镑,他们打算封他个什么呢?

安德谢夫 没得可封了,所以,照我看,这五千镑是为了拯救他灵魂的。

贝恩斯夫人 上帝保佑他如愿以偿!噢,安德谢夫先生,您有一些很有钱的朋友。您难道不能帮我们凑齐那五千镑吗?今天下午,我们要在城根儿那个大礼堂里召开群众大会。我要能在大会上宣布,已经有一位先生站出来支持萨克斯蒙丹勋爵了,那肯定会有别人跟上来的。您不认识这样的人吗?您不能吗?您不愿意吗?(两眼泪汪汪)噢,安德谢夫先生,想想那些可怜的穷人吧!想想,对他们来说这多么了不起,可是对您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这又算得了什么!

安德谢夫 (故意做出极慷慨的样子)贝恩斯夫人,谁能抵挡您呢?我不能叫您失望;我也不愿意放弃这样一次逼包杰掏钱的快意的机会。放心吧,那另外五千镑您算到手了。

贝恩斯夫人 感谢上帝啊!

安德谢夫 不感谢我?

贝恩斯夫人 咳,先生,别这么玩世不恭,您做了一件大善事,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上帝一定加倍地奖赏您;我们要为您祈祷,您一生一世都要受到我们的祈祷带来的坚强保护,(突生警惕心)您是打算让我在群众大会上给大家看看您签字的支票吧。简妮,去拿钢笔、墨水。(简妮向大棚门口跑去。)

安德谢夫 不要麻烦简妮小姐了,我有自来水笔。(简妮停住脚。他坐在桌子旁写支票。库森斯站起来给他腾地方,大家都一声不出地望着他。)

比尔 (以一种极刺耳的土话腔调私对芭巴拉讥讽地说)现在你说说吧,救世军几个铜子儿一斤呢?

芭巴拉 别签字!(安德谢夫停笔,大家诧异地望着她)贝恩斯夫人,你真要收下这笔钱吗?

贝恩斯夫人 (惊讶地)怎么能不收呢,亲爱的?

芭巴拉 怎么能不收!你知道我父亲是什么人吗?你忘了萨克斯蒙丹勋爵就是威士忌大王包杰吗?你还记得吗,我们到郡议会请愿,要求禁止在高处用火红的大字登包杰威士忌的广告;我们怕的不就是那些让威士忌毁了一辈子的可怜虫,好不容易在码头上睡了几个钟头,醒过来一抬头就叫这种万恶的广告勾起来酒瘾吗?你知道吗,我在这里一天到晚要面对的最可怕的敌人不是魔鬼,是包杰、包杰、包杰!他的威士忌,他的酒厂,还有他那些连锁的酒馆!你是不是要把我们的大棚也变成他的酒馆,让我来当老板娘呢?

比尔 他那个破威士忌也没个喝头,再说。

贝恩斯夫人 亲爱的芭巴拉,萨克斯蒙丹勋爵跟咱们一样,也有灵魂,也需要拯救。既然天意要用这个办法来用他的钱做好事,难道现在我们能反对我们祈祷得到的回报吗?

芭巴拉 我知道他也有灵魂,也需要拯救。那让他到这儿来嘛!我一定尽全力拯救他的灵魂。可是他现在是想用一张支票收买我们,他绝对不打算弃恶从善。

安德谢夫 (心平气和地,只有库森斯看出来他是在说挖苦话)亲爱的芭巴拉,酒精这玩意儿可是没有不行啊。这东西能治病——

芭巴拉 纯粹胡扯。

安德谢夫 那好吧,我换个说法可能更容易接受,酒精是医生的助手。至于说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只有靠了酒精才能容忍他们现在的生活,如果头脑清醒,他们一天也过不下去。也只有靠了酒精,我们的国会才可能在夜里十一点干出头脑正常的人在上午十一点绝干不出来的事。穷人当中有百分之一很不幸地滥用了上天赐给我们的这一无价之宝,难道这能怪罪包杰吗?(他转身到桌子边签了支票,画上横线。)

贝恩斯夫人 芭巴拉,如果我们拯救的这些可怜的灵魂明天到这儿来,发现大棚的大门紧闭,那么喝酒的会变少还是越来越多?萨克斯蒙丹勋爵捐给我们的钱是叫人戒酒的——他是在拆他自己生意的台!

库森斯 (有意调皮捣乱)包杰纯粹是自我牺牲,太清楚了!亲爱的包杰万岁!(库森斯竟也这样使她失望,芭巴拉不禁要哭了。)

安德谢夫 (站起来经库森斯身旁向贝恩斯夫人走去,同时撕下支票,将票本装入衣袋)贝恩斯夫人,要说无私奉献,我好像也应该算一个呀。想想我的生意嘛!想想那些孤儿寡母吧!还有那些男人、小伙子,让炮弹炸得血肉横飞,让瓦斯熏得七窍流血!(贝恩斯夫人不禁瑟缩,但是他仍毫无愧色地讲下去)血流成河啊!可是没有一滴血真正是为正义的事业流的!还有烧焦了的庄稼!那些和平的农民,男男女女啊,被逼着冒着作战双方的炮火种地,不然就饿死!还有那些躲在后方的、气势汹汹的胆小鬼,一个劲儿地动员别人上前线卖命,去保卫他们那点民族的虚荣心!所有这些对我来说都是赚钱的好机会,报纸上这些消息登得越多,我就越忙,我就越能赚大钱。可是呢,你们这里的工作就是宣扬全世界的和平,全人类和睦相处。(贝恩斯夫人又高兴起来)你们每争取到一个信徒,就是争取到一张反对战争的选票。(她的嘴唇微动,低声祷告)尽管如此,我还是掏出钱来加快我自己的破产。(他把支票交给贝恩斯夫人。)

库森斯 (带着恶作剧式的狂欢登上板凳)安德谢夫和包杰的无私奉献,要给人类创建一千年的太平盛世,咱们要好好地庆祝一番!(他从衣袋中掏出鼓槌,挥舞一番。)

贝恩斯夫人 (接过支票)我活的年头越多,越深信不疑,上天以无所不能的慈爱胸怀,迟早要把一切都变成拯救世人的事业。谁想得到呢,战争和酒精难道能做好事?可是你们看,它们的利润今天都奉献给救世军这样神圣的事业了。(她感动得流泪了。)

简妮 (跑到贝恩斯夫人面前,双手搂住她)噢,亲爱的!这一切多么神奇,多么为主争光啊!

库森斯 (突然强烈讥讽)我们要抓住这感人的时刻!我们要立刻整理队伍,朝群众大会前进!请原谅,我马上就来。(他跑到大棚里去,简妮从大鼓上拿起了小鼓。)

贝恩斯夫人 安德谢夫先生,您就要看到您一生没见过的场面,上千的人为一个信念同时跪倒在地,同声祈祷!跟我们来参加群众大会吧。芭巴拉要告诉他们,救世军得救了,而且是您的功劳。

库森斯 (从大棚里走出来,兴奋地,拿着一面旗和一个长喇叭走到贝恩斯夫人和安德谢夫中间)贝恩斯夫人,一到大街上,您来高举大旗。(把旗递给她)安德谢夫先生是一位天才拉管喇叭演奏家,他一定能够为我们西汉姆区救世军进行曲配上雄壮的低音伴奏。(把长喇叭塞在安德谢夫手中,对他私语)吹吧,阴谋家,吹吧。

安德谢夫 (接过长喇叭,私对库森斯)《圣经》里说,凯旋的喇叭!(库森斯奔到大鼓前,拿起鼓来挂上。安德谢夫继续说下去,声音大起来)我尽力而为吧!要是我知道旋律,我能凑合着提供点低音伴奏。

库森斯 是东尼泽蒂的歌剧里一段婚礼合唱,不过我们把它改造了一下。到我们这儿什么都能改造成好东西,包括包杰。记得那段合唱吧:“我幸福无边——immenso giubilo——immenso giubilo。”(一边敲鼓)嘣噔提噔噔,噔噔提哒——

芭巴拉 道利,你太伤我的心了。

库森斯 在我们这儿伤几颗心算得了什么,大酒神安德谢夫降临人世了,我也附了体啦。

贝恩斯夫人 来吧,芭巴拉,一定要我亲爱的少校和我一道举这面大旗。

简妮 对,对,少校宝贝。

库森斯一把从简妮手里拿过带铃铛的小鼓来,一言不发塞给芭巴拉。

芭巴拉 (颤抖了一下,把小鼓搁下,向前走了两步。库森斯拾起它,鲁莽地掷还简妮,走向院门)我不能去。

简妮 不去!

贝恩斯夫人 (含泪)芭巴拉,你认为我不该收下这笔钱吗?

芭巴拉 (冲动地走到她面前,吻她)不,不,上帝保佑你,亲爱的,你当然要收下,你把救世军救了。去吧,祝你们开一个了不起的大会!

简妮 可是你不参加了?

芭巴拉 不。(她从制服领上摘下了银质“救”字领章。)

贝恩斯夫人 芭巴拉,你这是干什么?

简妮 你为什么要摘下徽章?少校,难道你要离开我们?

芭巴拉 (镇静地)父亲,请过来。

安德谢夫 (向她走来)好孩子!(看见芭巴拉是要把“救”字领章戴在他的领子上,有些着慌,急忙躲到棚子里去。)

芭巴拉 (跟随他)别害怕嘛。(她把领章别在她父亲的衣领上,退到桌旁,让大家看看他)好了!花了五千镑换个这玩意儿,不值吧?

贝恩斯夫人 芭巴拉,如果你不来跟我们一道祈祷,答应我你一定为我们祈祷。

芭巴拉 我现在不会祈祷了,我今后大概再也不祈祷了。

贝恩斯夫人 芭巴拉!

简妮 少校!

芭巴拉 (几已神志不清)我已经忍无可忍了。快步走!

库森斯 (对着门外街上排着的行列)咱们走吧。奏起乐来,前进!Immenso giubilo。(他用鼓敲打着拍子,乐队奏起进行曲,行列疾速前进,一霎时乐声渐远。)

贝恩斯夫人 我得走了,亲爱的,你是劳累过度,明天就好了,我们永远不会丢掉你的。好了,简妮,跟着咱们的大旗走吧。鲜血和烈火!(她打起军旗出院门去。)

简妮 光荣归于上帝!(走着摇起带铃铛的小鼓。)

安德谢夫 (抽送着活动的喇叭管使其滑润,经过库森斯面前时对他说)“我的银子和我的女儿”人财两空!

库森斯 (随着他走出去)金钱和火药!

芭巴拉 酗酒和杀人!我的主啊,为什么你遗弃了我?

芭巴拉坐在板凳上,垂首胸前,两手遮着脸,军乐声渐不可闻。比尔·沃克潜行到她身边。

比尔 (揶揄地)怎么样,你救的那个灵魂几个铜子儿一斤哪?

舍里 人家已经倒霉了,就别不依不饶了。

比尔 我倒霉的时候她可没饶了我,我怎么就不能报报这个仇呢!

芭巴拉 (抬起头来)比尔,我没有收你的钱。(她穿过院子走到大门口,背向着沃克和舍里,使他们看不见她的脸。)

比尔 (向着她背影鄙夷地)那不假,你嫌少呗!(他转向原来搁鼓处,已不见了金币)嘿!你没收,可有人收了。哪儿去了?没错儿,准是那个丫头简妮揣起来了。

老密 (从顶楼门口对沃克高声喊叫)你血口喷人!你个臭流氓!“势利眼”泼赖斯从那个鼓上拿帽子的时候,顺手就把那个金镑抄走了,我一直在场,亲眼看见的。

比尔 妈的!偷我的钱!你当时为什么不喊抓贼?你这个老混蛋,臭要饭的!

老密 就为了让你受点报应,谁叫你打了我呢!这下子让你丢了一个金镑,(带着无聊的胜利感,得意扬扬地)我是报了仇了,我是解了气了,我让你这下子——(沃克抓起舍里的牛奶杯向她掷去,她把顶楼门砰的一下关上,走开了。奶杯打在门板上,砸成碎片纷纷落下。)

比尔 (自己忍不住要笑)你说说,老头儿,今天早上那个外号叫“势利眼”的小子是几点钟灵魂得救的?

芭巴拉 (转过头来对着他,态度比刚才镇静,和蔼如前)十二点半左右吧,比尔。到两点差一刻的时候,他偷了你那一镑钱,我都清楚。不过,这一镑钱你丢不起,我会给你寄去。

比尔 (声音及腔调忽然大有改进)我饿死也不收你的钱,想收买我办不到。

舍里 办不到?有一杯啤酒你就能把自己卖给魔鬼,可惜魔鬼还不肯出这个价呢。

比尔 (毫不脸红)没错儿,老伙计,不止一回了,高高兴兴就卖了。可是要卖给她我不干。(凑近芭巴拉)你不是要我的灵魂吗?嘿,你没买到。

芭巴拉 差一点儿,比尔,可是为了一万英镑,我们又把它卖回给你了。

舍里 太贵了,不值。

芭巴拉 不,舍里,灵魂的价值不是钱能算得出来的。

比尔 (反正绝不信什么灵魂得救那一套)说这些没用,现在你糊弄不了我了,我不信这套。今天我看清楚了,我不信就是对。(往外走)再见吧,靠人赏饭吃的老头儿!歇着吧,伯爵的少校孙女儿!(在院门口回头说)救个灵魂多少铜子儿一斤?“势利眼”泼赖斯!哈!哈!

芭巴拉 (伸出手来)再见,比尔。

比尔 (吃一惊。刚揭下便帽,又傲然地戴上去)去你的!(芭巴拉放下手,颇为扫兴。沃克骤然感到良心谴责的苦痛)咳,没事儿,明白吧。不是冲着你,我没恶意,再见吧,姑娘。(他走出去。)

芭巴拉 没有恶意,再见,比尔。

舍里 (摇头)小姐,你也太天真了,还把他当个人。

芭巴拉 (走向他身边)舍里,我现在跟你一样了,钱也没了,差事也丢了。

舍里 你年轻,还有前途,这两条就比我强。

芭巴拉 我要给你找个差事。这不就有前途了吗?我自己只剩下年轻这一条,也就行了。(她数她的钱)我这点儿钱还够咱俩喝一回茶,你在小客栈住一晚上,还有我回家的电车、公共汽车票。(舍里现怒容,站起时的神气,看上去是自尊心受了伤。芭巴拉挽着他的胳膊)别伤自尊,舍里,这是朋友之间互通有无嘛。还有,答应我你要跟我好好谈谈,可是不许叫我哭。(她拉着他到门口。)

舍里 可是——我不习惯跟你这样的人谈话——

芭巴拉 (急切地)要谈,要谈,一定要跟我谈。要跟我谈谈汤姆·佩恩的那些书,布赖德劳的演讲,咱们走吧。

舍里 哎,小姐,要读汤姆·佩恩的书,那得正确理解他的意思!(他们一同出院门去。)


第一幕第三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