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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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右面的深处走出不幸人[6]。他大约三十五岁,但是容貌要老得多,黑头发,大髭须。面部轮廓清晰,目光深邃,而且很活泼,风尘仆仆、放浪不羁。他身穿又长又大的帆布大衣,头戴很旧的灰色阔边帽,脚上穿俄国式的大长靴,手里拿着一根粗而多节的棍子,背上背一只行囊似的小皮箱,用皮带系着。看样子他很疲劳,时常停步、喘息,从额下投射出阴沉的目光。同时从另外一面走出幸福人。他四十来岁,脸色似乎有些红晕,头皮像是洗过的皮毛,髭须和鬓发细而稀少,带些红灰色,眼睛灵活,同时有可笑和怯弱的表情。他系着淡蓝色的领带,穿短上衣、短紧身裤,带颜色的半筒靴,头戴一顶童式便帽——都穿旧了。肩上扛一根棍子,棍子上挂一件最轻便的闪光毛料大衣和一个花布包袱。他很疲倦,气喘吁吁,带着一种又像悲哀又像快乐的微笑向四周观看。

二人走到一起。

不幸人 (阴沉地)阿尔卡季!

幸福人 是我,根纳季·杰米扬内奇。整个人全在这里。

不幸人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幸福人 从伏洛格达到刻赤,[7]根纳季·杰米扬内奇。您呢?

不幸人 从刻赤到伏洛格达。[8]你是步行的吗?

幸福人 靠自己的两条腿,根纳季·杰米扬内奇。(用半奉承半嘲笑的口吻)您呢,根纳季·杰米扬内奇?

不幸人 (用沉厚的低音)坐马车。(激动地)难道你没看见吗?还问什么?笨驴!

幸福人 (胆怯地)不,我不过是……

不幸人 咱们坐下吧,阿尔卡季!

幸福人 坐在什么上面?

不幸人 (指一下木桩)我坐在这里,你要坐在哪儿随你的便。(坐,卸下背包,放在自己身边)

幸福人 您这是个什么背包?

不幸人 好玩意儿。老弟,是我自己缝的,路上用。既轻便,东西又装得多。

幸福人 (坐在树桩旁边的地上)有东西可装就好。您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不幸人 一套衣服,老弟,好料子,是波尔塔瓦的一个犹太人缝的。那时候,我演完了纪念戏之后,在圣以利亚节[9],做了不少衣服。老弟,里面还有一顶可以折叠的帽子,两个头套,还有一把很好的手枪,是在五峰山打牌时从一个契尔克斯人那里赢来的。枪栓坏了。等我到了图拉,无论如何也要找个人修理一下。可惜,没有大礼服。我有过一套大礼服,在基什涅夫我把它换了一套哈姆雷特的衣服。

幸福人 您要大礼服做什么?

不幸人 阿尔卡季,我看你还是这么笨!我现在就要到科斯特罗马、雅罗斯拉夫尔、沃洛格达、特维尔去,加入剧团。我该不该去见省长,去见警察局长,满城去拜访呢?演丑角的用不着去拜访,因为他们是逗人笑的,可是,老弟,悲剧演员是上等人。你的包裹里是什么?

幸福人 尽是书。

不幸人 很多吗?

幸福人 三十个脚本外带乐谱。

不幸人 (用低音)有话剧本子吗?

幸福人 只有两本,而且都是轻松喜剧。

不幸人 你带着这种破玩意儿干什么?

幸福人 这值钱啊。还有小道具,有勋章……

不幸人 你这都是顺手拿[10]来的吗?

幸福人 我不把这当作罪过,他们迟迟不发给我工钱。

不幸人 你的衣服在什么地方?

幸福人 都穿在身上,早就什么也没有了。

不幸人 那么,你怎么过冬呢?

幸福人 根纳季·杰米扬内奇,都穿破了。走远路确实很困难。不过,到哪里说哪里话,穷极生智。到阿尔罕格尔斯克去,是人家把我卷在大地毯里送去的。运到了车站,人家就把我解开,坐马车时又把我卷起来。

不幸人 暖和吗?

幸福人 还好,总算到了目的地。那时有三十多度哪。是在结冰的德维纳河上走的,两岸之间风很大,并且是北风,迎面吹来。那么,您是上伏洛格达去吗?那里现在可没有剧团呀。

不幸人 你是到刻赤去吗?老弟,刻赤也没有剧团啊。

幸福人 怎么办呢,根纳季·杰米扬内奇,那么,我就再往斯塔夫罗波尔或是梯弗利斯去,离那里已经不远了。

不幸人 咱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克列缅丘格吧?

幸福人 是在克列缅丘格。

不幸人 那时候你是演谈情说爱的小生。老弟,后来你做什么了?

幸福人 后来我改演丑角了。丑角出现许多许多。有学问的人多得要命:有当过文官的,有当过军官的,有从大学里来的——都爬上舞台来了。我被他们挤得无法生活。我又从丑角改做提词。根纳季·杰米扬内奇,对于一个有高尚灵魂的人,这是什么滋味?改行当提词!

不幸人 (叹口气)阿尔卡季兄弟,咱们什么都会赶上的。

幸福人 咱们只有一条路,根纳季·杰米扬内奇,人家还抢咱们的路走呢。

不幸人 都是因为很方便。演丑角装腔作势并不需要多大本领。叫他们当当悲剧演员看!那就没什么人了。

幸福人 根纳季·杰米扬内奇,要知道,有学问的人并没有好的演技。

不幸人 没有。那算什么演技!简直是糟糠!

尽胡扯。

尽胡扯,老弟。戏演得怎么样,即使在京城里,也演得糟透了。我自己看见过,演情人的小生是男高音,发表议论的演员也是男高音。丑角也是男高音,(用低音)剧本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我看都不要看,就走了。你干吗留这样的尖尖的短胡子?

幸福人 怎么样?

不幸人 难看。你是不是俄国人?这算什么丑玩意儿?我简直看不惯。去剃掉,或是留把大胡子。

幸福人 留大胡子,我也试过,可是不成。

不幸人 怎么不成?你胡说什么?

幸福人 根纳季·杰米扬内奇,没有长出胡须来,却长出羽毛来了。

不幸人 哼!羽毛!还说得出口呢!我对你说,去剃光!不然,要是遇到我生气的时候……还不把你的又短又尖的胡子……你当心吧!

幸福人 (胆怯地)我剃掉好了。

不幸人 我呀,阿尔卡季老弟,在那边,在南方,弄得满心不愉快。

幸福人 怎么会这样呢,根纳季·杰米扬内奇?

不幸人 天生的性格,老弟。你是知道我的,我生性像头狮子。我不喜欢低三下四,这便是我的不幸。我跟所有的戏班老板都吵了架。他们不把人看在眼里,老弟,他们净搞阴谋。他们不看重艺术,都是些一毛不拔的家伙。我想在你们这儿,在北方,试试运气看。

幸福人 要知道,我们这儿的情况也是一样,您在我们这儿也是待不下去的,根纳季·杰米扬内奇。我也待不下去。

不幸人 你……也!……你把自己和我比。

幸福人 (委屈)我的性格还比您好些呢,我为人温和些。

不幸人 (气势汹汹地)什——么?

幸福人 (后退)怎么啦,根纳季·杰米扬内奇?我为人温和,为人温和……我没有打过什么人。

不幸人 那么,人家就打你,爱打就打。哈哈哈!世界上的事从来就是这样:有些人打人,有些人挨打。我不知道,怎么样比较好,各有各的胃口。你也敢……

幸福人 (后退)我什么也不敢,是您自己说的,待不下去了。

不幸人 待不下去了?……省长是从哪个城市里把你赶走的?喂,你说呀!

幸福人 有什么可说的?都是人家闲扯淡。赶走……为什么赶走,怎么赶的?

不幸人 怎么赶的?老弟,这个我也听说过,我也知道。把你从城市里撵出去三次。刚把你从一个关卡撵出去,你又从另一个关卡钻进来。最后,省长再也忍不住了,他说:“如果他还回来,就开枪打他,我负责。”

幸福人 真要开枪打?难道可以开枪打吗?

不幸人 枪虽然没有开,可是哥萨克拿鞭子撵了四里路。

幸福人 根本不是四里路。

不幸人 唉,别回嘴了,阿尔卡季!别惹我发脾气,老弟!(命令式地)开步吧!(站起)

幸福人 开步了,根纳季·杰米扬内奇。(站起)

不幸人 唉,阿尔卡季兄弟,我跟戏院决裂,现在倒有些后悔。我演得多好啊!我的天呀,我演得多好啊!

幸福人 (胆怯地)演得很好吗?

不幸人 好到这么个程度,甚至……唉,跟你说什么!你懂得什么?最后一次,我在列别姜演贝利萨留[11],尼古拉·赫里桑夫奇·雷巴科夫[12]亲自来看戏。我演完最后一场戏,走到后台,尼古拉·雷巴科夫站在那里。他用手在我的肩上这样一拍……(用手使劲在幸福人肩上一拍)

幸福人 (被拍得两膝弯了一下)哎哟!根纳季·杰米扬内奇,老爷子,饶了我吧。别打死我!真格的,我害怕。

不幸人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老弟。我轻轻地,只是打个比方……(又用手拍了一下)

幸福人 真格的,我害怕!放了我吧!有一次人家就这样,简直把我打死了。

不幸人 (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揪住)是谁?怎么打的?

幸福人 (蜷缩起来)是比切夫金。他演利亚普诺夫,我演菲德勒[13]。在排演的时候,他就老比画。他说:“阿尔卡沙,我就把你这个样子扔出窗户去:用这只手抓住领子提起来,再用这只手托着,就这样把你扔出去。卡拉特金[14]就是这样演的。”我就恳求他呀恳求他,并且下了跪。我说:“小叔叔,别打死我吧!”他说:“你别怕,阿尔卡沙,你别怕!”演出了,我们那场戏该上了。观众很注意地看着他。我看见他的嘴唇打战,两颊发抖,眼睛充血。他说:“给这个傻瓜在窗外铺些东西,不要让我真的把他摔死了。”唉,我看到我就要完蛋了,我现在已经不记得我是怎样胡乱演这场戏的。他走到我跟前,脸上一点儿人样都没有,简直和野兽一般。他用左手抓住我的领子,把我凌空提起。他扬起右手,并且握起拳头在我后脑勺上敲了一下……我痛得眼睛一阵发黑,根纳季·杰米扬内奇,飞出窗户去足有三俄丈[15],撞在女化妆室的门上。悲剧角色倒演得好极了!为了这场戏,他谢幕三十次,观众几乎把戏院都轰倒了,要不是上帝稍微发了点儿慈悲,我简直一生都可能变残废了……放了我吧,根纳季·杰米扬内奇!

不幸人 (揪住他的领子)好效果!这一手应该记住。(想了想)慢点儿!你是怎么说的?我来试试看。

幸福人 (跪下)我的老爷子,根纳季·杰米扬内奇!……

不幸人 (把他放了)好吧,不用了,滚吧!下一次再来……是的,他用手在我的肩膀上一拍。他说:“你呀,不,我呀,要死了……”(遮住脸,哭,揩眼泪)感动极了。(完全无所谓地)你有烟丝吗?

幸福人 对不起,什么烟丝!一点点烟丝都没有。

不幸人 你出门上路怎么不带烟丝呢?蠢东西。

幸福人 不是您也没有吗?

不幸人 “您也没有。”你怎么敢对我说这种话?我有一种烟丝,你连见都没有见过,敖德萨烟丝,克里翁的头等烟丝,不过现在用完了。

幸福人 我的也用完了。

不幸人 你身上带的钱多吗?

幸福人 我有生以来就没有过很多钱,现在穷得连一个钱也没有。

不幸人 你出门上路怎么好不带钱呢?不带烟,不带钱。怪人!

幸福人 不带好,省得被人抢。不带钱,不是一样可以坐在一个地方不动或是出门上路吗?

不幸人 唉,假如说,你可以跟朝圣的人一同走到沃罗涅日[16],靠了耶稣基督的名字,你可以讨到吃的喝的。可是再往前走怎么办呢?经过顿河军区域怎么办呢?在那个地方,但人家不会白白施舍你吃的,就是有钱,人家也不招待抽烟的人吃喝。[17]你脸上没有基督徒的牌子,却想在哥萨克部落里混饭吃。哥萨克会把你当魔鬼看待,用你来吓唬小孩子。

幸福人 根纳季·杰米扬内奇,您是不是预备借钱给我?说老实话,现在只有悲剧演员还有良心。去世的科尔涅利[18]对伙伴总是有求必应,同甘共苦。所有的悲剧演员都跟他那样就好了。

不幸人 唉,你怎么敢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也是很大量的人。不过我不能给你钱,因为我自己都不够花。阿尔卡季老弟,我是可怜你的。你在这儿,在附近有没有亲戚或是朋友?

幸福人 没有。就是有,他们也不会给我钱。

不幸人 并不是说钱不钱!赶路的时候,能休息一下才好,你知道,尝尝家常馅饼和果子酒,那有多美啊。我的小兄弟,你既没有亲戚,又没有朋友,这算什么?你算个什么人?

幸福人 您不是也没有吗?

不幸人 我倒是有的,不过我想过门而不入,因为我是一个很高傲的人。看样子,现在该动身了。

幸福人 根纳季·杰米扬内奇,就是住在亲戚家,咱们也不会有多大快乐。咱们是自由自在的人,四处云游的人,——对咱们来说,小旅馆比什么都宝贵。我在亲戚家里住过,知道那种滋味。我有一个叔叔,是县城里开小铺的,离这里约莫有五百里路,我曾经到他那里做客,后来弄得我几乎要逃走。真是……

不幸人 为什么?

幸福人 不好。我来讲给你听。有一次我没有事情闲逛了三个来月,厌烦了,我心想,好吧,去拜访一下叔父吧。于是,我就去了。好久好久不让我进他们的大门,各种各样的人老是走到台阶上来张望。最后他自己出来了。他说:“你来做什么?”我说:“叔叔,我来拜望拜望你。”“那么,你是把自己的艺术扔掉了?”我说:“扔掉了。”他说:“你这是为什么?给你一个小房间,在我这里住一阵,不过得先去洗个澡。”于是我就住在他们家了。他们四点钟起身,十点钟吃午饭,七点多钟睡觉。吃中饭和吃晚饭,都有酒喝,要喝多少有多少。吃过中饭睡午觉。根纳季·杰米扬内奇,全家人一言不发,像死了一样。叔叔一早就到铺子里去,婶母成天喝茶,唉声叹气。她看我一眼,哎哟一声,就嘀咕起来:“你这不幸的人啊,你这自己害自己的人啊!”我们净说这些话。“你这自己害自己的人啊,你还不该去吃晚饭吗,你该去睡觉了。”

不幸人 对你来说,这不是再好不过了吗?

幸福人 确实是这样,我身体好起来,也发胖了,可是有一次吃中饭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念头:我上吊死了吧?你知道,我把脑袋晃了一下,想把这个念头赶走,可是过了不多一会儿,这个念头又来了,晚上又来了。我觉得,不行,事情很糟糕,于是就在这天夜里,从窗户里逃了出来。你看,咱们这种人住亲戚家成什么样子。

不幸人 老弟,我自己也不想去,是的,老实对你说,我疲倦了,到雷宾斯克还要赶一个星期的路程,是不是能够找到事情,也没有把握。啊,要是咱们能够找到一个女演员,演话剧的,年轻的,漂亮的……

幸福人 那咱们就用不着忙活了,咱们就自己……其余的角色也容易凑齐。咱们就可以组成这么一个班子……我当售票员……

不幸人 就缺这么一点点,没有女演员。

幸福人 如今女演员什么地方都没有。

不幸人 你懂不懂,什么叫作话剧女演员?你知道不知道,阿尔卡季,我需要什么样的女演员?老弟,我需要灵魂、生命、烈火。

幸福人 根纳季·杰米扬内奇,啊,烈火嘛,白天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不幸人 我说正经话的时候,你怎么敢跟我说俏皮话。你们演轻松喜剧的演员,一心只想逗人笑,感情半个钱都不值。一个女子由于爱情就一头扎进深渊里去——这才是女演员。不过要我亲自看见才行,否则我是不相信的。我把她从深渊里拖出来,我才相信。唉,看样子,要走了。

幸福人 到哪里去?

不幸人 你别管。老弟,我已经有十五年不到这里了,要知道,我几乎就是生在这里的。童年时代,天真无邪的游戏,养鸽子,你知道,这一切都记忆犹新。(垂下头来)那有什么呢,她怎么会不接待我呢?她已经是一个老太婆了,完全照女人的算法,她也早已五十出头了。老弟,我一直没忘记她,我常常送礼物给她。我曾经从卡腊苏巴札尔给她送去一双鞑靼式的鞋子,从伊尔库斯克送去一条冰冻鲑鱼,从第比利斯送去绿松石,老弟,我还从伊尔比特送去茶砖,从诺伏契尔卡斯克送去咸鱼,从叶卡捷琳堡送去绿宝石的念珠,究竟送了多少,我记也记不清了。当然,要是咱们俩能坐着轿式马车直到她家台阶前面就好了。一群仆人就会出来迎接……可现在却是步行前去,而且穿得破破烂烂,(拭眼泪)我是一个很有自尊心的人,阿尔卡季,有自尊心的人。(背起箱子)我们去吧,你也可以有个住处。

幸福人 上哪里去,根纳季·杰米扬内奇?

不幸人 上哪里去?(指路标)你看呀!

幸福人 (读)“通往地主古尔梅斯卡娅女士的‘小树墩’庄园。”

不幸人 我的可怜的命运引导我到那个地方去。伙伴,把手伸过来。

〔两人缓缓地下。


第一场第三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