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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松仰卧在铺席上,一动不动地思索了一阵子,不一会儿,也就睡着了。忽然,他又醒来,环顾室内,原来没有点着的油灯,已发出了寂静的亮光,晚饭也在屋子里摆好了,自己身上却依然穿着西服。丑松估量着已经睡了一个多钟头。窗外秋雨潇潇。他坐起来,一面瞧着那本刚买来的书的黄色封面,一面把饭盘拉到身边吃着。一打开饭匣的盖子,闻到萝卜叶煮饭的臭味[6],丑松就感叹不已。他草草吃完了饭,把饭匣扔在一边,就摊开了那本《忏悔录》,点燃吸剩的香烟头。

据说,这本书的作者猪子莲太郎的思想,反映着当今下层社会“新的痛苦”。但说法也有不同,也有那种令人讨厌的家伙,说再也没有像他这样自吹自擂的人了。诚然,作者莲太郎的文笔确实有点神经质,而且这个人一离开了自己的事就没有什么话题了。但是,只要一读他的著作,不论是谁都会感到他的文章具有这样的特色:思想明快,观察精细,充满了引人入胜的魅力。莲太郎研究了贫民、工人和新平民的生活状况,不仅孜孜不倦地努力发掘奔流在社会底层的泉水,而且把它推荐到读者面前,从各方面加以论述;对于读者也许难以理解的问题,他将不惜反复说明。反正不把读者说服,他是不肯罢休的。这就是他的笔法。莲太郎不是从哲学或经济方面去分析问题,而是把基础放在心理研究上面。他的文章在思想表达上十分显豁,宛如凌厉的山岩,具有撼动人心的力量。

然而丑松之所以爱读莲太郎的作品,不仅是这些理由。猪子莲太郎是一位新思想家,同时又是一位战士,他出身于秽多阶层这件事实使丑松深受感动。说起来,丑松是暗地里把他作为自己的老前辈来敬仰的。正是由于受到这位前辈的感化,他才强烈地意识到,既然同样是人,那就没有光是自己这一族人受鄙视的道理。正因为如此,凡是莲太郎的著作,他定要买来阅读。杂志上一出现莲太郎的名字,他总要看上一遍。丑松越读越觉得被这位前辈拉住了手,把他带进了一个新的世界。作为一个秽多的悲怯者,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头抬起来了。

这次出版的新著作,劈头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一个秽多”。书中极其生动地描绘了本族人的愚昧和衰败;叙述了许多正直的男女只是因为秽多出身而被社会抛弃的情景。这本书的字里行间充满了一个热心男子的呜咽之声。它是作者本人的一部苦闷的历史,有对往昔悲欢离合的回忆,有因追求精神自由未能如愿而产生的悲叹,有对不合理的社会的怨愤和疑惧,也有走上曙光在望的新生活的欢快之情。

新的生活,这是莲太郎从身份差别的苦痛中开创的新路。他本是信州高远人,出生于一个老秽多的宗族家族。这件事还是在他来到长野师范学校担任心理学讲师的时候——那时丑松尚未入学——从两三个打南信州来的学生的嘴里泄露出来的。讲师中竟然有贱民的子弟。这消息在全校传开了,大家都因惊讶和怀疑而十分不安。有的人根据莲太郎的为人,有的人根据他的容貌,还有人根据他的学识,认为他不可能是秽多出身,一口咬定那是谣言。一部分教师出于嫉妒,喊着“驱逐,驱逐”。啊,假若没有人种的偏见,也就不会有犹太人在基希讷乌[7]惨遭杀害的事件,西洋人也不会嚷嚷什么“黄祸”了。然而在这个无理者横行霸道、有理者忍气吞声的世界上,有谁肯为秽多的子弟辩护、认为这种驱逐是不当的呢?当莲太郎吐露了自己的身世,向众多的校友告别时,竟没有一个人为这位讲师流下同情的眼泪。莲太郎走出了师范学校的大门,舍弃了“为学问而学问”的道路。

《忏悔录》对当时的情景有着详细的记载。丑松大概因为有切身的感受,有好几次读着读着就读不下去了。他把书合起来,闭上眼睛,心里觉得很难受。人的同情心是很微妙的,有时反而会使你不愿去触及事情的底蕴。莲太郎的著作与其说是让你读来津津有味,不如说是发人深思。丑松终于只好离开书本论述的内容,一边阅读,一边集中思索自己的一生。

丑松之所以能够安安稳稳地生活到今天,主要在于少年时代以来的生活境遇。他本来出生在小诸的向街(秽多街),祖先是散居在北佐久高原的新平民,这些新平民每四十来户组成一族,说来他家还是一族的“头儿”。明治维新以前,他家祖祖辈辈一直做狱卒和巡捕。父亲做过裁判官;作为报酬,官府允许他免交租税,还另外发给一些俸米。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个男子汉,虽然贫穷和衰落,搬来小县地方居住,当时并没有忘记让八岁的丑松上小学。丑松在根津村小学读书时,跟一般孩子一样,谁也没有把他这个可怜的新学生看成是秽多的儿子。后来,父亲定居在姬子泽的山谷里,叔叔和婶母也一起迁了过去。在这块陌生的地方没有熟人,自己更没有宣扬的必要,因此,少年时代的丑松到后来也就习惯了,以至把早先的事忘掉了。为了接受官费教育而去长野,他只是把它看做祖先的一段往事罢了。

对这段往事的回忆,而今又在丑松心里复苏了。七八岁以前,别的孩子时常作弄他,用石头打他,那种恐怖的情景重新浮现在眼前。朦胧之中,他又想起了住在小诸向街时的情形,想起了迁居前去世的母亲……“我是一个秽多!”——啊,这句话是怎样搅乱了他年轻的心灵啊!丑松读完《忏悔录》,反而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苦痛压在心头。


[1] 信州,日本古代信浓国的别名,即今长野县。

[2] 秽多,日本江户时代,有一部分被称作“秽多”的人,在社会上格外受歧视,他们自成部落,又称“部落民”。明治初期(1871),政府曾宣布废除身份制度,改称“新平民”。但这部分人并未获得真正平等的待遇。

[3] 正教员,日本中小学教师由政府延聘,有正教员和见习教员之别。

[4] 撒盐有去邪除秽之意。

[5] 东海道,日本中部沿太平洋一带地区的泛称。

[6] 萝卜、牛蒡、青菜、豆腐、鲍鱼片、卤鱼干等各种材料混合大米焖成的带有臭味(闻起来臭吃起来香)的饭菜。

[7] 基希讷乌(或译基什尼奥夫),摩尔达维亚(一九九〇年改称摩尔多瓦)共和国的首都。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