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一个美的心灵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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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美的心灵的自述[1]

八岁前,我是一个完全健康的孩子,但对这段时间就像对我诞生的那天一样,我不能有所回忆了。我刚刚八岁就得了咯血症,就在那一瞬间我的灵魂完全充满了感觉和记忆。这次患病的最细微情景还都历历在目,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

我以极大的忍耐度过了九个月的病榻生活,我似乎觉得就在这时奠定了我整个思想方法的基础,我的心灵似乎获得了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发展的初步方法。

我既病痛在身又要去爱,这就是我心中特有的状态。在最剧烈的咳嗽和令人倦弱的高烧时,我就安安静静的像是一只蜷伏在窝壳里的蜗牛;只要我喘息稍定,我就要享受些适意的娱乐,因为一切其余的享受对我都是办不到的事,所以我只能通过眼睛和耳朵寻求无害的消遣。人们给我拿来一些布娃娃玩和小儿书看,而且不管是谁坐在我的床边,他都必须给我讲故事。

母亲给我讲《圣经》的故事,我很喜欢听;父亲拿自然界的物体来慰藉我。他有一个美好的珍藏柜。一有机会他就一个一个地把柜上的抽屉拿下来,让我看抽屉里的东西,把这些东西的真实特性讲给我听。拿到孩子病榻上来的有晾干了的植物和昆虫,还有几种解剖学标本,人皮,骨骼,木乃伊和其他这一类的东西;他打猎时所杀获的鸟兽,在没送到厨房去以前,都先拿给我看看;可是在这个集会里我姑母也让魔鬼发言,她给我讲述爱情故事和神怪童话。这一切我全都接受,这一切全都在我心中生了根。有些时候我生动地和目不能见的对象交谈;现在我还能背诵一些诗句,这都是那时我口述,母亲写下来的。

我常常把我从父亲那儿学来的东西再讲给父亲听。我每次都不轻易吃药,总要先追问以下的问题:制成这药的原料都生在什么地方?它们都是什么样儿?都叫什么名字?但是我姑母所讲的故事也不是讲给石头听了。我想象我穿着美丽的衣服,遇见最可爱的王子王孙们,直到他们知道了这个不相识的美女是谁之前,他们总是情绪不安,思潮起伏。还有一次,是个类似的奇事,我仿佛看到一个令人喜爱的小天使,他穿着洁白的衣裳,长着一双黄金色的翅膀,很热情地向我献殷勤,我长久地继续冥想,直到我在想象中几乎看到他的图像显现在我面前。

一年以后,我的健康几乎完全恢复了;但是儿时幼稚的乱杂行为在我是丝毫无存了。我不能再拿着布娃娃玩,我要求得到能报答我的爱情的东西。我父亲所养的各式各样的狗、猫和鸟之类的东西都使我感到欢愉;但是我感到缺少的只有一个动物,它在我姑母所讲的一个童话里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那就是一只小绵羊,它被一个农家女孩子从树林子里捉来,她饲养着它,但是这个驯顺的动物却是一个中了魔法的王子,最后他又现出美少年的原形,而且以订婚报答他的女恩人。像这样的小绵羊我真想也有一个!

可是现在并没有这样的小羊;因为在我环境中的事情都非常自然地进行着,所以占有这样一个珍贵宝贝的希望也就渐渐在我心中几乎完全消失了。于是我便去读那些讲奇妙故事的书,从中我得到了不少安慰。在这些书中我最喜欢的是《虔信基督教的德国的赫拉克勒斯》[2]的故事;我非常喜欢这个虔敬的恋爱故事。每当他的瓦勒斯卡遇到什么恐怖事件,而他在去救她以前,总是祈祷,这些祈祷都逐字逐句详细地写在书上。这件事多么使我满意呀!我对总在朦胧中感到的、目不能见的神的爱慕,也就更增强了;因为上帝本来就应该也永远是我的知己。

当我逐渐长大时,我尽读书,天知道我都读了些什么,我是杂乱无章地随意乱读;但《罗马的奥克塔维亚》[3]却是我最爱读的书。那是用小说的体裁描写迫害最早的基督徒的故事,我对它产生了最大的兴趣。

这时,母亲开始责备我总是看书;父亲为了讨好她,今天从我手里把书本抢走,可是改天又把它给了我。她十分聪明,深知这个办法无效,于是她只好强迫我也同样勤奋地去读《圣经》。对此我也不用人督促,我便很用心地读新旧约《圣经》。我母亲总是小心谨慎地不让带引诱性的书籍落到我手里;而我自己也总是把一切下流的作品都从我手里扔出去;因为我的王子们和公主们都是极有道德的人。此外我又知道了一些关于人类自然的历史,这比我能注意到的要多得多。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从《圣经》里学来的。在我表示怀疑的地方,我总把文字和我眼前出现的事联系在一起,而且由于我有强烈的求知欲和综合才能我能幸福地寻找出真理来。倘使我听人说到女巫,那么我必然也要知道巫术。

我必须感谢我的母亲,感谢这种求知欲,我一方面酷爱读书,另一方面还学习烹饪;在学习烹饪时也看到了一些东西。杀一只鸡,劈解一个小猪对我都仿佛是一个盛典。我把内脏拿去给父亲看,他就给我详细讲解,像给一个青年大学生讲课一样,他常常以发自内心的快乐管我叫作投错了胎的儿子。

现在我已经满十二岁了。我学习法语、跳舞和画画,也上普通的宗教课。在上宗教课时有些感情和思想都变得很生动,但都和我的情况没有关系。我喜欢听人讲上帝,我非常骄傲,因为我能比我的同辈们更好地谈论上帝;我那时曾经热情地读过一些使我有资格能冗谈宗教的书籍,但是我绝没想到,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是否我的灵魂也是这样形成的,是否它像一面镜子能反映出永恒的太阳;我老早就预测到这一切了。

我热情洋溢地学习法语。我的法语教师是一个正直干练的男子。他不是一个浅薄的经验论者,不是一个枯燥乏味的语法家国;他有学识,他见过世面。同时他以种种方法用语言教学满足我的求知欲。我非常爱他,一到他该来的时候,我总是心怦怦地跳着在等待他。画画我并不觉得困难,倘使我的绘画教师有头脑又有学识,那我将会有长足的进步;可是他只有不受智慧思想支配的双手和单纯的练习。

起初跳舞给我的快乐只有一点点;我的身体太敏感,我只能和我的姐妹们一起学习跳舞。由于我们的舞蹈教师忽然想到,让他所有的男女学生在一起开一个跳舞会,我对练习跳舞才感到有了完全不同的乐趣。

在许多男女少年之中,最出众的是宫内大臣的两个儿子:小的像我这么大,另外那个比他大两岁,他们都是美少年,大家公认,在人们所看见的美少年中他们是最超群的。可我连他们几乎也没看过一眼,那么在这群人中我当然也就谁也没看了。这时,我全神贯注地跳舞,我希望跳得好。这两个男孩子在众人之中特别注意到了我,这是怎么回事呢?——总之,不到一个钟头我们就成了最好的朋友,而这段小小的娱乐并没有尽兴,所以我们预先约好了下次见面的地点。这对我是多大的快乐呀!第二天早晨,他们俩每人写来一封华笺,同时送来一束鲜花,问候我的起居,这时我是如何地狂喜呀!我当时的感受,以后再也感受不到了!我们彼此恭维,书信往来。教堂和公共散步的场所从现在起都变成我们会晤的地点了;我们年轻的朋友们常常一起邀请我们,可我们却十分聪明,把这件事情隐瞒住,一点不让父母看出来,除非我们认为是无妨碍的事,才让他们知道。

现在我忽然得到了两个情人。我还没决定选两人中的哪一个;他们俩我都喜欢,而且我们三人在一起又最合得来。忽然哥哥得了重病;我自己以前生过很重的病,我懂得怎样殷勤盛意地安慰卧病的人,我懂得怎样用对身体有营养的美食让病人欢喜,于是他的双亲很感谢我的关怀。他们接受自己爱子的请求,在他才一离开病榻就把我和我的姊妹们请到他家去。他迎接我时所有的温情举止并不带孩子气,从这天起我决定了爱他。他立刻警告我要在他弟弟面前保守秘密;可是爱情的火焰再也隐藏不住了,弟弟的嫉妒促成了这段故事。他千百次地愚弄我们,他兴高采烈地破坏我们的快乐,可是他的破坏反而更增进了我们的爱。

我现在的确得到了我所想望的小绵羊,就像平常得一场病似的热情对我发生了影响,它使我宁静,把我从热狂的快乐里拉回来。我寂寞,深受感动,又想起了上帝。他仍然是我的知己,我深深知道,为了这个连续生病的男孩我在祈祷时,流了多少热泪啊。

不管这事件中有多少稚气的举动,它对我内心的修养却有不少贡献。从前我们法语教师只要我们作篇普通的翻译,而现在代替翻译,我们必须天天给他写一封由我们个人编造的信。我用了菲利斯和达蒙的名字把我的恋爱史描写出来。这位老人家不久就看穿了这件事,为了培养我的忠诚坦率的品格,他极力夸奖我的作业。我变得越来越勇敢,把一切都坦率地说出来,连真正事实的最微细的情节我都诚实地描写了。我记不清他有一次在我文章中的什么地方得到个机会,说:“这多么优美呀,这多么自然呀!但是善良的菲利斯要留点心,这不久就有可能变成一件严肃的事。”

他并不认为这事情是严肃的,这使我感到很讨厌,我气鼓鼓地问他,他对“严肃”这两个字怎样讲解。没容我再问第二次,他就非常清楚地说明了他的看法,听了他的话,我几乎无法隐藏我的恐怖。另一方面,我的懊恼又立刻随之而生,他居然会有这样的思想,我很怪他,所以我决定要为我的美女辩护,我两颊绯红地说道:“但是,我的先生,菲利斯是一个品德端正的女孩子!”

他现在恶意地拿我的品德端正的女主人公来嘲弄我,因为这时我们说的是法语,所以他把法语的“端正”说来说去地开心,为的是通过所有的定义完成菲利斯的端正品德。我觉得这是很荒诞的事,而且我是极端地迷惑不解。他不愿意威吓我,所以他中断了这次交谈,但是一有机会他就又重新提起这个谈话。我在他那儿读的和翻译的戏剧和小故事都常常使他抓住机会说明,所谓的道德是如何脆弱呀,它无法防卫情欲的要求。我不再和他抗辩,可我总是暗自生气,他所说的警世名言都变成我灵魂上的负担。

我和我那善良的达蒙的一切关系渐渐地断绝了。他弟弟的阴谋诡计破坏了我们的往来。不久以后,这两个生气勃勃的青年都死了。我非常难过,但不久我也就把他们忘了。

菲利斯现在迅速地成长着,她身体还算健康,而且开始懂得世事了。王储结了婚,不久在他父亲死后就即了王位。朝野上下一片欢腾。我的好奇心得到了种种的营养。那时有喜剧演出,有跳舞会,还有一切随之而来的附加活动;虽然父母是尽其所能地制止我们,可是我还是被人带到王宫里去。外乡人都涌入这个城市,所有的宅第都有贵客临门,连我们自己家里也有举荐来的几个贵客和其他被介绍来的人,我叔父家里则可以遇到各国的贵宾。

我正直的家庭教师用谦逊而适当的言辞继续劝告我,可我总是暗自怪他。他所讲述的真理我绝对不相信,那时也许我是对的,他是不对的,他以为女子在一切情况下都很软弱;但他同时说得非常咄咄逼人,甚至我都产生了恐惧心理。他要证明他对,因此我神气十足地对他说:“因为危险是这样大,人类的心又是这样软弱,所以我愿意祈求上帝,请他保护我。”

这个天真烂漫的答话好像使他很高兴,他夸奖我的决心;但是在我这方面并不是诚实的,这次仅是一句空话,因为我对看不见的上帝的感觉几乎完全消失了。围绕着我的这一大群人使我心烦意乱,他们犹如一个汹涌的潮流把我卷入漩涡。这是我一生中最空虚的年月。终日我也不说什么正经话,也没有健全的思想,只有游游荡荡,无所用心,这就是我的生活。没有一次想到过读读那些我爱读的书。围绕着我的这群人丝毫不懂“学术”二字,这就是德国宫廷中的人士,这一阶级在那时连最低微的文化也没有。

人们会想到,这样的环境必定会把我引到堕落的边缘。我只是这样生活在官感的快乐中,我不振作,我不祈祷,我既想不到我自己,也想不到上帝;但我只把这看作是一个命运的领导:在这许多貌美、富有而且穿戴华丽的人中没有一个中我的意。他们都放荡轻浮,他们对此也毫不隐蔽,这使我望而生畏;他们用双关的意义来修饰他们的谈话,这使我感到备受侮辱,我以冷酷的态度对待他们;他们的越礼行为令人难以置信,所以我就冒昧地报之以粗暴。

再者,我的老师有一次秘密地对我说,常和这些讨厌的青年来往不仅在一个女孩子的道德上,而且在健康上都是危险的。于是我开始有点怕他们了,如果他们有一个人以任何一种态度走近我,我就有些担心了。他们用过的玻璃杯和茶杯我都不敢再用,他们坐过的椅子我也不敢再坐。我就这样从道德上和生理上和他们隔绝,他们对我说的赞颂仰慕的言辞,我都骄傲地以为是分所应得的恭维话承受下来。

那时在我们这儿住的外乡人中有一个年轻的男子显得特别出众,我们都诙谐地管他叫作纳尔齐斯[4]。他的外交经历很有声誉,在我们新王朝中有些调动,他希望得到一个优越的职位。不久他就认识了我父亲,他的学识和态度给他打开一条走入由最体面的男子所组成的小范围团体之中的道路。我父亲常说夸奖他的话,他体态俊 美,如果不是他的言谈笑貌都表现出一种骄傲自满的神气,那么他给人的印象就更好了。我曾经看见过他,以为他很好,但是我们彼此没有说过话。

在一个他也参加的舞会中我们在一起跳了一回慢步宫廷交际舞;跳完舞,我们也并没有更进一步的结识。我父亲怕激烈的跳动对我的健康有害,我常常听从父亲的话而避开舞场,于是当激烈的跳舞一开始,我就到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去,和许多年纪较大的、坐在那儿玩牌的女朋友谈天。

纳尔齐斯随同众人大跳其舞,后来也来到我所在的这间屋里。因为他在跳舞时忽然流了鼻血,他复元之后,开始和我闲谈种种样样的事情。这半小时的谈话非常有趣,虽然其中并没有掺入半点温情,可是现在我们俩都不能再跳舞了。不久别人就在嘲笑我们,而我们并未因此受到迷惘扰乱。第二天晚上,我们又得到机会一起谈话,就很珍惜我们的健康了。

这样我们就结识了。纳尔齐斯拜访我和我的妹妹们,现在我才又开始觉得,我知道些什么,我想些什么,而且我了解我在谈话时都说了些什么。我的新朋友一向生活在上流社会里,他除去精通历史和政治这两门学科之外,还有很广泛的文学知识,而且没有什么新出的刊物他不知道,尤其是法国的出版物。他给我亲身带来或者让人送给我一些悦目娱心而又有用的书,可是对这件事必须比对一个被禁止的爱情的默契更要保守秘密。人们嘲笑那些有学问的女子,而且也不能容忍博闻广识的女人,大半因为她们要使好些不学无识的男子们羞愧,人们认为这是不礼貌的。就连我父亲,虽然他非常希望得到这个新机会能修养我的精神,也明确地要求对这种文字交要保守秘密。

我们的来往就这样继续了几乎几年,我不能说纳尔齐斯对我表示过任何的爱或是温情。他始终殷勤友爱,但他没有表示过热情;大概是因为当时我最小的妹妹特别艳丽使他不能漠不动情吧。他开玩笑地给她起种种样样的外语的好名字,他会说许多种外语,而且他爱把外国有特性的成语掺在德国话里说。她对他的温情没有特别的报答,她正另有所恋,因为她很敏捷,而他又敏感,所以他们在小事上常常意见不一致。他很会和母亲与姑母们友好相处,所以他渐渐就变成我们家庭中的一分子了。

若不是忽然由于一件特别的偶然事变改变了我们的关系,谁知道这样的生活我们还要过多久。我和我的妹妹们被某一家请去做客,我本不愿意去。这个聚会人太杂了,常常有虽不太粗暴可是淡薄无味的人士参加。这次纳尔齐斯也被邀请,就是因为他的关系我才同意到那儿去;因为我相信,在那儿能够遇见一个和我谈得来的人。在筵席上我们就不得不有所忍受了,因为有几个男客酒喝得太多了,吃完饭又要做赌罚游戏。玩时是又吵又闹,又说又笑。纳尔齐斯必须履行输后的处罚;人们罚他对在座的每个人耳边说句使人愉快的话。他大概在坐在我身旁的一个大尉的太太旁边逗留的时间太长了。忽然这个大尉给了他一个耳光,正巧我刚刚坐在她旁边,于是面粉都飞到了我的眼里。当我把眼睛擦净,惊恐稍定,我看见这两个人白刃相交。纳尔齐斯流了血,那个人被愤怒和嫉妒支配得张牙舞爪,几乎所有的人一起动手都不能制止住他。我拉着纳尔齐斯的胳膊,把他领出门去,上了一层楼梯,进入另一间屋子,因为我担心我朋友在他狂暴的敌人面前难保安全,所以我立刻把门闩闩上。

我们俩认为受伤并不严重,因为我们只看见在手上有一条轻轻的切伤;但不久我们就发现有一条血河在背上从上往下流,看见在头上有一大块伤口。现在我恐怖了。我跑到过厅去找人帮忙,但我没看见一个人,因为所有的人都在楼下制服那个发狂的人呢。最后还是这家的一个女儿连蹦带跳地跑上楼来,她的兴高采烈使我非常吃惊,因为她对这出狂暴的骚动和可诅咒的喜剧几乎乐得要死。我很迫切地请求她给我想法请一位外科医生来,她还是像她那个野样子,立刻跳着下楼,亲自去给请医生。

我又回到我受了伤的朋友身边,用我的手帕把他的手捆上,用一条挂在门上的毛巾把头缠好。他还是血流不止,外科医生没来,受伤的人脸色苍白,而且好像要晕倒的样子。没有一个人在旁边帮助我;我非常自然地把他抱在怀里,想法子使他由于受到爱抚和听到顺耳的言语提起点精神来。这显然是起了精神治疗的效果;他还有知觉,但是面色死人般的苍白,待在这儿。

归终勤劳的主妇来了,当她看见我的朋友这个样子在我怀中躺着,而且我们两人都浸在血泊中,她怎能不害怕呢?因为没有人想象到纳尔齐斯受了伤,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把他安全地带出来了。

现在,酒、香水和一切能够使人爽快和清醒的东西在这儿都有很多,外科医生也来了,我本来是可以退席的,可是纳尔齐斯紧紧地用手拉着我,而我呢,并不是被他牵住,而是站在那儿不动。在给他缠裹伤口的时候,我继续用酒给他擦拭,我丝毫没有注意到,现在全体宾客都环立在这儿。外科医生包扎完毕,受伤人和我沉默而亲切地分别了,他被人抬回家去。

现在主妇把我带到她的寝室;她一定让我把衣服全都脱下来,而我也不能不默许,因为人们要从我身上擦去他的血,我第一次偶然在镜子里发现,我不穿衣服也称得起是美丽的。我的衣裳没有一件能够再穿了,因为这家的人不是比我矮小,就是比我强壮,所以我穿着一身奇装异服回到家里,这使我父母大吃一惊。他们对于我的惊吓,对于朋友的受伤,对于大尉的无聊,对于这整个事件都极端恼怒。差一点我父亲立刻亲身要替他朋友复仇,和那个大尉去决斗。他骂那些当时在座的男子,为什么他们不立刻就惩罚这样的凶杀行为;很明显,大尉在打人之后立刻就拔出刀来,从后边砍伤了纳尔齐斯;而手上则是当纳尔齐斯自己也拔出刀来才受的伤。我无法描写我的悲愤和激动,我不知道我应当怎样表达我的感情;蕴蓄在心灵最深处的热情犹如火焰得到了空气,忽然迸发出来。若是快乐和欢喜最初很聪明地创造出爱情,而且静静地抚育着它,那么这得之于天的爱通过惊吓就最容易激励到断然决定和公开宣布的地步。人们给这个受了惊扰的小女儿药吃,让她躺在床上。我父亲第二天大清早就急忙去看受了伤的朋友,他因为受伤,发高烧,卧倒在床,病得很厉害。

我父亲只告诉了我一小点他和病人所说的话,而且设法用这件事可能有的结果来安慰我。他说大家讨论,是否满意于谢罪的和平解决,是否要为这事起诉,还说了些这类的话。我非常了解我父亲的为人,我绝不相信,他希望看见这件事不经过决斗而得到解决;可是我始终默无一言,因为我父亲从前教导过我,女人们不要参与这些事。此外,并不像是在这两个朋友之间谈到了关于我的事;可是不久我父亲就把他其余的谈话告诉我母亲了。他说,纳尔齐斯由于我对他的帮助深受感动,他拥抱着我父亲,说他永远欠我的情,他表示,任何他不能和我分享的幸福他都不要;他请求允许他把我父亲当作父亲。母亲一字不遗地把这些话都告诉了我,但是她好意地提出要警惕,对在初步感情冲动所说的话不能太注意。“这是当然的。”我以冷静的态度回答着,但天知道,我此时是什么感觉,而且到了什么程度。

纳尔齐斯卧病两个月,他因为右手受伤,绝对不能写字,但这时他用最感人的殷勤崇敬表示他对我的怀念。我把所有这些超过普通殷勤的举动和从我母亲那儿听来的话都联系在一起,我头脑中一直充满着胡思乱想。全城的人都谈论这件事。人们用特别加重的腔调和我讲这件事,从此推断出我所极力避免,但总是和我有密切关系的结论来。从前只是游戏和普通的事情,现在却变成了严肃和彼此倾慕的事。我生活在不安之中,这种不安我越是想在所有的人面前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它越是变得更激烈。丢掉他的思想使我惊恐,可是关系再接近一点的可能性又使我战栗。夫妇关系的思想对于一个朦胧的少女的确是有些恐怖性的。

由于发生了这些激烈的震动,我又重新想到我自己。那些幅从前日夜在我眼前浮现的散漫生活的灿烂图画现在忽然都消失了。我的灵魂又开始在活动;只是恢复同那目不能见的朋友中断许久的友谊并不容易,我们总还有相当的距离;渐渐又好了一些,但和往日相比却有很大的不同。

一场决斗过去了,大尉受了重伤,关于这件事我事先毫无所闻,公共舆论都站在我心爱的人这方面说话,最后我心爱的人又出现在社交场中了。他首先让人把他抬到我们家来,他缠着头,裹着手。在这个客人来到时,我的心跳动得多么厉害呀!全家人都来了;两方面只是说些普通的感谢和客气的话,可是他一得机会就做出他对我温情的秘密暗示,这种举动只是增加了我的不安。完全复元之后,整个冬天他都以从前那样的身份来拜访我们,虽然在一切不显眼的暗示中表明他对我的情感和爱情,而终身大事却依然没有商讨。

就这样我接连不断地经受着考验。对任何人我都不能倾诉我的心事,而我距离上帝又太远了。在尘寰纷扰的四年中我完全把他忘了,现在我又有时想到他,但是交情是很冷淡的;我对他只做些礼仪拜谒而已,此外当我出现在他面前时,因为我总穿着美丽的衣服,很满意地对他表示着我的道德、名誉和优点,这些我相信都胜过别人,而他好像完全没有看我,或者在盛装艳服中的我他并不认识。

一个朝臣,若是他的君主对他持反对态度,他会感到极大的不安;而他却正想得到他君主的宠信;但是对于这种事我倒不感觉情绪恶劣。所需要的健康和舒适我都有了;倘使上帝嘉纳我对他的纪念,那就好了;不然,我也认为我已尽了我的本分。

那时,我自然没想到我是怎么回事;但那却是我灵魂的真实情形。可是,我已经准备改变和清洗我的思想了。

春天来到了,纳尔齐斯在一段时间内来拜访我不用预先通报,因为只有我独自一人在家。现在他是以爱人身份出现,他问我是否愿意把我的心给他,若是他有一个极有荣誉、报酬丰富的职位时,我是否将来也愿意和他结婚。

人们果然聘请他在我们国家任职;可是起初人们有意对他的职位略加抑制,不让他升迁太快,而且因为他有私产,所以给他的薪金也少。

在我全心全意爱慕他的时候,我看出,他不是一个可以完全坦率地与之交往的人。所以我留心指引他和我父亲去谈,对于得到父亲的同意他并不觉得有所怀疑,他愿意立即就先征得我的同意。最后我答应了他的要求,同时提出必要的条件是要得到我双亲的允许。随后他就正式和二老去谈,他们表示满意,人们都说不久就会实现原有的希望,就是他将继续升官。这件事都告诉了姊妹们和姑姑伯母婶母们,可是嘱托她们绝对保守秘密。

现在,他由心爱的人变成未婚夫了。这两种身份的不同是非常大的。倘若有人能使所有名誉好的女孩子们心爱的人都变成未婚夫,这对于我们女性是多么大的恩惠呀,即使他们将来并不结婚。两个人中间的爱并不因为订婚而减少,却变得更有理性了。无数的小愚蠢动作,一切的卖弄风情和喜怒情绪都立刻消失了。如果未婚夫告诉我们说,我们戴着闺中晨帽的样子比我们云髻高绾戴着最美丽的头饰更使他满意,那么一个考虑周到的女孩子一定就对头发的梳妆漠不关心了,而且这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他所想的是品德端庄,他宁愿培养出一个家庭主妇,而不喜欢得到一个供人观赏的盛装玩具。这样就能事事顺利进行了。

若是这样一个女孩子同时还享有这种幸福:她的未婚夫既有智慧,又有学问,那么,她能学到的东西,就会比高等学校和外国所能给她的还要多。她不仅仅是喜欢承受一切他所给她的教育,而且她自己也力求在这条道路上永远向前发展。爱情使许多不可能的东西成为可能,最后对女性的必要的适度的服从也就立刻开始了;未婚夫不像丈夫一样支配人;他只是请求,而且他的爱人又是探求逢迎他的意思,凡是他所希望的事,还在他请求以前,就都实现了。

经验是这样教诲我,我很不愿意失掉它。我是幸福的,真正是很幸福的,正如女人们在世界上所能享有的幸福一样,这就是说这幸福是短暂的。

一整个夏天就在这样安静的愉快中过去了。纳尔齐斯绝没有给我最小的机会使我苦恼;他对我总是越来越亲爱,我整个的灵魂系之于他的身上,这他知道得很清楚,也很知道珍重它。当时表面上看来本是小事的发生了一桩,这事渐渐变得有损于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纳尔齐斯以未婚夫的身份和我往来,他绝没有冒昧地向我要求过在我们中间还是禁止的事情。唯独关于道德和端庄的界限我们的意见是非常不同的。我愿意行为循规守礼,绝不允许自己有超越世人所知的自由。他习惯于吃零食,认为医生规定的饮食太严格;在这一点上我们发生了持久的矛盾;他夸奖我的态度,可是寻求着削弱我的决心。

我又想起我的法语老教师所说的严肃这个词,同时想起那时为此所采取的手段。

我和上帝又比较熟识了。他给了我一个这样可爱的未婚夫,为此我很知道感谢他。人世间的爱情本身使我的灵魂聚精会神,而且使我的灵魂有所行动,可是我对上帝的虔信和爱情也并不矛盾。我很自然地把我所恐怖的事向上帝申诉,可是我没觉察到,使我恐怖的事物正是我自己所希望和需求的。我觉得我很坚强,我不做这样的祈祷:“上帝保护我别受诱惑!”就我的思想而言,我是远远地超过诱惑了。我以这种自己缥缈炫饰的道德很勇敢地出现在上帝面前;他并不摈弃我,即使对他最小的热情冲动他也在我的灵魂里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这个印象激励我一再地寻求上帝。

我觉得整个世界除去纳尔齐斯都是死的,除他以外没有任何东西对我有些许的刺激性。甚至我爱好装饰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使他满意;若是我知道,他不看我,那么我就毫不留心梳妆。我喜欢跳舞;但他若不在旁边,我看上去便仿佛并不喜欢这种活动。在一个华丽的宴会中,因为他没有参加,我就既不能标新立异地梳妆打扮,也不能按着时髦墨守成规地去修饰。对于这个人和那个人我都一视同仁地喜欢,可是我宁愿说:对于这个人和那个人我都不分轩轾地烦厌。如果我能够和几位年纪稍大的人玩一场牌,我就认为这一晚上过得很好,本来对于玩牌我是毫无兴趣的,若是有一个旧日好友诙谐地嘲笑我玩牌,大概我就会发出这一整晚上的第一次微笑。散步和所有的社交活动的享乐都是如此度过,这一切只是让人想到:

我惟一选择出来的人就是他;

仿佛只是为他我才来到这世界,

无所希求啊,除去他的宠爱。

所以我在社交场中常常感到寂寞,而且我一般最喜欢这种绝对的寂寞。但是我忙碌不息的灵魂既不能安睡,又难成好梦;我感觉着,思想着,祈求渐渐得到一个向上帝倾诉我的情感和思想的妙诀。这时在我的灵魂里发展了另外一种感觉,这些感觉和那些旧感觉并不矛盾。因为我对纳尔齐斯的爱是完全按照造物本意的,这个爱并没有什么地方和我的本分相抵触。它们彼此并不矛盾,可是它们又是无止境地不同。纳尔齐斯是在我眼前浮现着的惟一的图像,我整个的爱都系之于这幅图像;但是另外的感觉则没有图像,可是有说不出来的愉快。这种感觉我不再有了,而且我不能再使我有这种感觉。

我心爱的人本来是知道我的一切秘密的,但是关于这一点他却一无所知。我不久就注意到,他所想的是另外的东西;他常常给我文章读,这些文章都是用轻刀重棒各种武器来驳斥人们称为同目不能见的上帝的关系的。我读这些书,因为这些书是来自他的手中,但这些书中都说些什么我却一无所知。

关于科学和知识的问题在我们之间也不是没有矛盾的;他也和一切的男子一样,他嘲笑有学问的妇女,而且不停止地想象到我。他常常和我谈法律学以外的一切问题,同时他不断地给我拿来各种书籍,他常常反复地述说可疑的训诫:一个女人家必须比较秘密地深藏她的学识,就像卡尔文教徒在信奉旧教的地方要秘密保持他的信仰一样;这时我果然常常完全出于自然地在人前不像从前总爱表现我比别人聪明和比别人有学识了,而他却有时扛不住虚荣心的侵袭首先谈到我的优点。

一个有名望的,由于本人的影响、本领和才艺而备受敬重的闻人,那时在我们宫廷里深得人心。他特别赏识纳尔齐斯,而且经常和他在一起。他们也辩论过妇女的道德问题。纳尔齐斯把他们的谈论都详细地告诉了我;我并不退让地表示我的见解,我的朋友要求我把它写成一篇文章。我写的法文可以说是很通顺,这是我年老的法语教师给我打下的好基础。我和我朋友的通信都是用法文写的,而且在那时候人们只能从法文书籍中得到良好的教育。伯爵很欣赏我的文章;我必须把我不久前所作的几段小诗拿出来给人看。总之,纳尔齐斯好像毫无顾虑地夸奖他的爱人。这段故事他非常满意地以一篇用法文写的才华横溢的诗简而告一结束;这封诗简是伯爵临行时送给他的,信中回忆到他们友谊的争辩,最后我的朋友幸运地被赞美,他在许多怀疑和错误之后在一个优秀而贤淑的夫人怀中将会深切地体验到什么是德行。

这首诗首先是给我看的,然后也几乎是给每个人都看过了,每个人读时都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理解。在很多情况下都是这样作的,所以他所看重的所有外乡人就都成为我们家里的熟人了。

因为我们这里有医术精湛的医生,所以有一个伯爵的家庭暂时停留在此地。在这个家庭里纳尔齐斯也被当作儿子一样对待;他把我带到那儿去,我们觉得在这些德高望重的人中间由于精神和心灵都能愉快地神交而获益匪浅,甚至社交场中普通的消遣在这个家庭里也似乎不像在别处那样空虚。每个人都知道我们两人的关系,人们按照环境的许可对待我们,从不触及我们这个主要的关系。我所以要谈我与这家人的相识,因为在我未来的生活中这对我有很大的影响。

我们就在这样的关系中几乎过了一年,同时我们的春天也随之消逝了。夏天来到,一切都变得更严肃,更热烈。

由于几个意想不到的死亡事件,有几个职位出了空缺,纳尔齐斯可能有希望补上一个。决定我整个命运的时刻临近了,这时纳尔齐斯和所有的朋友都在宫廷里竭尽全力去消灭某些对他无益的印象,而且为他谋取所希望得到的位置,而我却怀着迫切的请求转向我目不能见的神友。我被非常友爱地接待,于是我很愿意再来。我毫无顾忌地表达了我的愿望:纳尔齐斯热望得到这个位置;可是我的祈求并非迫不及待,我不要求由于我的祈求而事情就如愿以偿。

这位置被一个才学能力远不如他的竞争者占去了。报纸的消息使我惊慌失措,我赶快跑回我的屋里,随手紧紧地关上了屋门。最初的痛苦融解于眼泪之中,紧接着就想到:“事到如今也并非完全出自偶然。”我立刻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使我很满意,因为表面的不幸也许结果会变成我真正的幸福。于是把一切愁云苦雾驱散净尽的最温柔的感觉涌上了心头;我感觉到,这样的救助法能使人忍受一切。我愉快地去吃饭,这使我全家人都觉得非常惊奇。

纳尔齐斯没有我这么大的克制能力,我必须安慰他。在他的家庭里他也遇到许多使他感到压抑的讨厌事,在我们真正开诚布公倾谈时,他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他到外国去服务的努力也没有成功;我从他的角度,也从自己的角度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一切,最后我把一切心事都吐露在允许我倾诉衷肠的上帝面前了。

这些经验越是温和,我就越想重复这些经验,而且我总是时常在我得到安慰的地方又去寻找安慰;可我并不是总能得到它,因为这对于我就像对于一个人想到阳光下去取暖,而太阳却被一些东西的阴影遮住了一样。“这是什么?”我问我自己。我激情满怀地暗自研究这件事,我清楚地觉察到,这一切都是我灵魂的特性;如果事情不是直截了当地面向上帝的话,那么我就态度冷淡,我感觉不到上帝的反应,也听不到上帝的答话。那么现在就是第二个问题了:“什么东西阻拦着事情向这个方向发展?”当时我置身于一片广远的田野,陷入迷惘探索的境地,这种情形始于我爱情史的第二年,它几乎延续了整整一年。我本来可以早点结束这段姻缘,因为我老早就发现了这种痕迹;但我不愿意承认它,而且找出成千的口实来解释。

我很快就发现,我灵魂正直的方向由于日常愚蠢的琐事分散了精力,而被整天忙于无价值的俗务破坏了;但我不久就十分清楚地知道要怎样走和走向何方。但是现在又怎能自拔于对一切不是漠不关心,就是热狂发疯的世界呢?我本来想就让事物随遇而安,我也像其他人一样任其浮沉地活着,这些人我看着过得很舒适;只是我不能这样做,我的内心和我的生活常常太矛盾。要想从这个环境中自拔出来,而且改变我的社会关系,这我办不到。我现在禁锢在一个圈子里,我不能摆脱某种关系,而且这些在加之于我的事物中宿命的不幸争先恐后地拥挤而来,重叠堆积。我常常含泪上床就寝,经过一夜无眠之后,又是含泪起床;当我傻头傻脑、冥顽不灵地乱跑时,我需要一个强大的力的支持,可是上帝并不向我伸出救援之手。

于是我开始进行考虑一切和每个行为了;最先探讨的是跳舞和玩纸牌。凡是我不曾追求、谈论、阅读、思考、增添、排斥和费过一番苦心的事物,对它们我都绝对没有谈过、想过或写过赞成或反对的意见。若是我中断这些事情,那么一定会得罪纳尔齐斯,因为他非常怕令人生畏的认真的外表在世人前呈现出来的笑柄。因为现在我所做的我本来都认为是蠢事,是有害的蠢事,这些绝不是出于爱好,那仅仅是为了他,所以一切事对我说来是非常困难的。

若没有不愉快的繁琐和重复,我就不能表示出我所做的努力。为了从事于使我精神涣散和扰乱我内心和平的行为,我的心一直深深承受目不能见的上帝的感召,我不禁感到十分痛苦,因为这种矛盾就这样子老也不能排除。因为当我一穿起愚笨的服装,我不仅戴着假面具,而且愚蠢立刻浸透全身。

我可以超越单纯历史陈述的法则在这里谈一点有关我内心的观感吗?究竟是什么东西改变了我的嗜好和意志,使我在二十二岁,甚至更早的时候,不曾发现一般在这个年龄上都极感兴趣的事物呢?我为什么不觉得它们是无罪的呢?我大概可以回答:我之所以不觉得它们是无罪的,正是因为我不像我的其他同辈那样不认识自己的灵魂。不是,从我自然而然得到的经验中我知道,有些较高的感觉真会给我们一种人们在一般娱乐里所找不到的享受,而且在这较高的快乐里,在不断加强着的不幸中,蕴藏着一个秘密的宝贵的东西。

但是青年的社交娱乐和消遣总难免给我以强烈的刺激,因为我绝不可能不去做这些事情。正如现在只要我心甘情愿,我就能极冷淡地去做某些事情,而这些事从前却使我迷惑,简直曾经威胁着我,要做我的主宰呀。这儿不能保持一条中间道路:我必须决断,不是离开刺激的娱乐,就得放弃舒畅的内心感受。

但是,在我灵魂里的这个争执竟在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解决了。虽然我对官感快乐也有一些留恋,可是我不能再有所享受了。一个还非常喜欢饮酒的人,若是他置身于一个空气腐窳、使他窒息的装满酒桶的地窖里,他喝酒的一切快乐,也要丝毫俱无了。清洁新鲜的空气比酒更有意义,这一点我感觉得太清楚了,对此本来就不用多加思索,我宁愿选择善良,放弃刺激性的享乐。而我怕丢掉纳尔齐斯的恩爱却在阻挠着我。但是因为最后在经过千百次的内心争斗,在一再反复观察之后,同时用锐利的目光仔细观看连接我们的纽带,我发现,它是细弱的,能被折断的。我忽然认识到,那不过是一个玻璃钟罩,它把我罩在没有空气的空间里;只要有力量把它打碎,你就得救了!

敢想,敢做。我揭下假面具,我每次做事,都是怎么想就怎么做。我总是温柔地爱纳尔齐斯,但是从前立在热水里的寒暑表现在挂在自然的空气里了;它再也不能比四周空气的热度升得更高了。

寒暑表不幸下降得很低。纳尔齐斯开始退缩,举止疏远;这倒随他自便;但我的寒暑表正如他所退缩的程度,向下降落。我家里的人察觉出来,都来问我,都感到惊奇。我勇敢地与他们抗衡,我讲述原委: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做了很多牺牲;我做好了准备,还要继续这样做,直至我生命的终了我要分担一切逆境的压力;但对于我的行动我却要求完全的自由;我的取舍必须完全取决于我的信念;诚然我从不想固执地坚持己见,而且我很喜欢倾听人家的一切道理,可是因为这是关系到我个人幸福的大事,所以必须由我自己做出决断,我不会容忍任何的强迫。譬如对一种食品,只要我的经验一证明这种平素本是有益于健康的而且许多人都非常爱吃的食品对于我却随时是有害的,我立刻就不会再吃它了,即使有最大名医的科学判断也很难改变我的看法,我可以拿喝咖啡来作例子,我不会让任何一个使我迷惘的行为对我发挥作用,改变我的主张,更不会认为这样做在道德上对我是有益的。

因为我很久以来就心中暗自做好准备,所以关于这件事的讨论对我与其说是烦厌,毋宁说是愉快。剖心置腹而言,我感觉到这个决断有极大的价值。我丝毫不肯退让,谁若不值得我怀有天真的敬仰,我就要率直地拒绝他。在我家庭范围内不久我就赢得了胜利。我母亲从年轻时起就有相似的思想,只是这些思想在她身上没有发育成熟罢了;没有困难逼迫她,提高她的勇气去贯彻她的信念。她很喜欢通过我看到她的夙愿得到满足。大妹妹明显地站在我这一边;二妹妹曲意逢迎,一言不发。姑母最反对。她举出的理由好像是不能反对似的,因为这些理由也都是些普通的道理。最后我被迫向她表示,对这事本用不到她参加意见,而她只微微地让人觉得,她还坚持己见。她也是在近处观看这件意外事变的惟一的一个人,竟毫无感觉地处之泰然。如果我说,她没有情感而只有最狭隘的概念,我对她就不算说得太过火。

父亲的行动和他的思想完全一致。他很少说话,但时常和我谈论这件事,他的理由都是理智的,仿佛他的理由都是不能反驳的;只因我深信自己正确我才有胆量跟他争辩。但是这种情形不久就改变了;我必须赢得他的心。受他理智的压迫,我突然爆发出感情盈溢、涕泪交流的申诉。我一任唇舌自由述说,眼泪纵横奔流。我向他表示,我是多么爱纳尔齐斯,两年以来我是怎样竭力控制着自己,我又多么确信我做得对,我随时准备以失掉我亲爱的未婚夫和牺牲显而易见的幸福,甚至如果有必要以我的全部家产来保住我的这种确信;我宁愿离开我的祖国、双亲和朋友们,到外乡去赚我的面包,也不愿意我的行为违反我的理智。他隐藏起他所受的感动,静默了一会儿,最后他对我公开地说,他赞成我的意见。

从那时起,纳尔齐斯回避着我们家,现在我父亲也放弃了每星期的社交聚会,因为纳尔齐斯总是参加这个聚会的。这件事在朝野上下都引起了极大的注意。每逢遇到这种情形,群众就喜欢极热心地去参加议论,因为公众谈论具有一种潜在的力量,在意志薄弱者的决断上能施加一些影响。我充分地认识这个世界,而且深知,被这些人所谴责的事常常正是这些人事先劝他做的事情,可是,即使没有这一套始劝终责的信口雌黄,这些行云流水的意见,从我内心状态说来对我简直是丝毫不起作用。

与此相反,我并不放弃我对纳尔齐斯倾慕的沉湎。我觉得他变成无形的了,可是我的心对他毫无改变。我温情脉脉地爱他,仿佛是重新开始的爱比原先的爱更成熟了。若是他不扰乱我的信念,那么我就是他的,没有这个条件就是和他生活在一个王国里我也会拒绝的。多少月以来这些感觉和思想总是萦绕着我,因为最后我感到我的思想十分安静和坚强,我能心平气和、郑重严肃地去办理这件事,于是我给他写了一张不带一点温情口气的客气的便笺,问他为什么不再到我这儿来。

因为我知道他的脾气,对小事他从不喜欢自己解释,而是默默地去做他认为应当做的事,现今我是故意迫使他做出答复。我收到一封长信,我认为这是淡薄无味的回答,用的是繁琐的文体、无意义的词句。他说,他没有比较优越的职位,他不能组织家庭,不能和我结婚;我是最能了解他的,直到现在他的遭遇是如何地坎坷不平;他以为我们这样持久而无结果的来往会有损于我的名声,我会允许他和我保持现今的距离;一旦他的处境能使我幸福,他立刻就实践他对我的诺言。

我立即答复了他,我说,因为我们的关系举世皆知,现在才顾到我的名誉,那未免太晚了,但是不管怎样,我的良心和我的清白对我的名誉就是我最可靠的保证;但我此时此刻可以不假思索地退回他所给我的婚约,而且希望他这样做能走好运。在同一小时之内我接到一个简短的答复,在实质方面完全和第一次的回信所写的一样。他坚持他的意见,在他得到职位之后他才会向我探问,是否我愿意和他共享他的幸福。

这封信当时对于我来说就等于一纸空文。我告诉我的亲戚和朋友说这件事结束了,实际上也的确是结束了。九个月之后他果然得到了最合希望的职位,他再次要求跟我结婚,同时却附带着条件,他说我要做一个成家立业的男人的妻子,必须改变我的见解。我谦逊地向他表示感谢。同时正如舞台幕落之后,看戏人热望赶快走出戏院一样,我的内心和情感都要急忙离开这一段订婚要结婚的历史。因为随后不久他就非常容易地得到了一个富裕和显贵的配偶,我知道他如愿以偿,生活得欢乐幸福,所以我也就完全心安理得了。

我不能对往事绝对缄口不谈,那就是还在他得到职位的前后他有几次向我庄严地请求结婚,但我都不加思考地拒绝了,父亲和母亲本来非常希望我能多做些让步。

现在仿佛是在一个狂风暴雨的三、四月之后又给了我一个最美丽的五月天气。我身体十分健康,享受着一种难以描写的心情平静;我可以随意地环顾左右,我是因为有所失才有所得的。我这样年轻而又热情洋溢,我觉得这宇宙现在比从前更是千倍的美丽,我必须有社交有游戏,以便我不觉得在美丽的花园中待的时间太长。因为我绝不做愧对我虔诚的事,所以我不用把我爱艺术和科学的心隐藏起来。我画铅笔画、水彩画,读书,是有足够的人支持我的;失掉了我已经离开的,或者简直是早就离开了我的大世界,围绕着我又形成了一个小世界,它非常丰富,使人快慰。我有一种对社交生活的爱好,而且我也不否认,当我放弃了我旧日的朋友时,我真有点怕寂寞。现在我觉得我得到充分的补偿,甚至可以说赢得的报酬是太多了。我所结识的人才真正变得广泛了,我不仅和一些意见与我一致的本乡人来往,而且也和一些外乡人往来。我的那段历史变得尽人皆知了,有许多人很好奇,要看看这个对上帝比对自己的未婚夫更为重视的女孩子。那是当时在德国一种普遍使人注意的宗教情调。在许多公侯世家里都十分关心灵魂的幸福。怀着同样注意的高贵人家也并不缺少此感,而且在一些较低微的社会中这种见解也是绝对普遍地传布着。

我在前边谈到过伯爵家庭现在吸引着我更亲近地和他们来往。由于他们几个亲戚迁进城来,这个家庭的势力加强了。这些可敬重的人企图和我交往,而我也正希望和他们结识。他们有很多的亲族,我在这家里认识了好些侯爵、伯爵和国君。我的见解不对任何人保密,任人称赞或者仅仅加以怜惜,可是我达到了目的而且处在毫无非议的地位。

我又在另外一种方式下重新被引入人世之间。正巧那时我父亲的一个异母兄弟有较长的时间居留在我们家里,他往日只是由此路过时顺便来看看我们。他在宫廷任职,地位尊荣,颇有影响,只因一切事都不符合他的意愿,他才毅然离去。他世事练达,性格严肃,而且在性格上很像我父亲;只是我父亲的性格带有几分软弱,所以他做事就比较容易让步,虽然他不做违反他信念的事,但他却任其发生,而使对之不满的情绪,不是事后在心中暗自缓和下来,就是在和他的家人的亲切交谈中烟消云散。我的叔叔很年轻,他的独立性多半是由他的外界环境确定的。他曾经有一个非常富有的母亲,而且还有从她的近支和远门亲族中得到一大笔财产的希望,他不需要外来的补助,与此相反,我父亲仅有微薄的财产,他只能靠薪俸过活。

我叔叔由于家庭的不幸变得更倔强了。他早年丧失了可爱的夫人和希望无限的儿子,从那时起看上去他就好像想使一切不合他心意的事都远远地离开他。

家庭中一有机会人们就带着几分自得的心情私相窃谈,他大半不会再结婚了,我们这些孩子已经能够看作是他大宗财产的继承人了。我对于这事并没有多加注意;可是其余人的态度有不少地方却受这种希望所左右。他性格刚毅,习惯于谈话时从不反对任何人,对每个人的意见他都友善地倾听,他自己还论证和举例鼓励每个人对于一件事的思考。不熟悉他为人的人常常以为与他意见相同,因为他有超人的智力,而且能够设身处地使用一切的思想方式。对于我他却并没有十分成功,因为我们所谈的是情操,对此他完全是门外汉,他总是非常宽容,同情而且会意地和我谈论我的信念,可是我却明显地觉得,对于我一切行为的理由他显然毫无概念。

虽然他严守秘密,可是过了一些时候就暴露出了他所以在我们家非比寻常地长期居留的最终目的了。正如人们最后所发现的那样,他在我们中间选定最小的妹妹按照他的意见去结婚,去过幸福的生活;可以肯定,以她天赋的体格健壮,资质聪颖,特别是再加上带有一笔丰富妆奁的优势条件,她自然能够要求选择第一等的配偶。他对我的安排同样也不言而喻地使人看到,原来他是在一个寺院里给我求得一个有薪俸的贵族修女的职位,很快我就从这座寺院里领到了薪金。

我小妹妹对于他的照顾并不十分满意,而且也不像我似的很感谢他。她向我吐露了她一直非常聪明地隐秘着的心事;因为她真有点怕,实际果真发生了这样的事,她怕我会尽一切可能劝她不要和一个她并不很满意的男子结合。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我成功了。叔父的目的太严肃,太清楚,美好的前景对我妹妹的世俗欲太有刺激性了,致使她没有力量去放弃与她理智相违的爱好。

因为她现在不再像从前一样躲避叔父的温和引导,所以不久就奠定了他计划的基础。她在一个邻近的宫廷中做宫廷女官,他求那里的一个做女官长的、位高望重的女友监督和培育她。我陪她到了她新居住的地方。我们两个人都对我们得到的收容感到很满意,有时我要暗自笑我如今以女修士,以年轻而虔诚的女修士的身份在人世间所扮演的这个人物。

在前几年,这样的境遇会使我很狼狈,甚至会使我精神失常;但现在我在这种周围环境中却处之泰然了。我极度闲静地几小时之久让人给我理发,让人装饰我,除了在我的地位穿上宫廷服装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之外,我什么也不去想。在拥挤熙攘的大厅里我和每个人都交谈,可是并没有任何一个形体或是一个举动曾经给我留下一点强烈的印象。当我又回到家里时,这两条疲乏的腿就是我所带回来的一切感觉了。我所看到的许多人都很有益于我的智慧;我作为一切人类道德的典型,作为一种善良而高贵的行为的典型,结识了几位妇女,特别是结识了女官长,我妹妹在她的教导之下是幸福的。

可是回来后我觉得这次旅行对我的身体是无益的。在严格节制方面和精确规定饮食方面我就不像从前那样能做我时间和体力的主人了。食物、动作、起床和就寝、穿衣和出游,都不像在家里那样都由我的意志和我的感觉决定了。在社交场中人们不可以呆滞,不能不客气,凡是必要的一切事我都喜欢做,因为我认为这是义务,因为我知道这些事不久就会过去的,而且因为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强健。虽然如此,这次异乡的、不安定的生活比我所感觉到的对我的影响更为强烈。因为我几乎还没有到家,还没来得及用慰藉的陈述使我的双亲感到高兴,我就害了一场大咯血病,纵使这病在当时并不危险,而且很快就过去了,可是它给我留下了长时间的明显的虚弱。

此时此地我又必须进行一段新的课业。我很愉快地做这事。没有什么东西把我牢系在这个世界,我确信,在人世我绝不会找到合理的事物,所以我虽然已经对生活断念,可是我还是在最快活和最安静的情况中保持着我的生命。

我必须经受新的考验,因为我母亲得了一场痛苦不堪的重病,在她偿清对上天的欠债以前,有五年时间卧病不起。在这段岁月里我得到不少锻炼。时常,当她极度惨痛时,她就在夜里把我们大家都叫到她床前,为的是至少由于眼看着我们而分散她对病痛的注意力,虽然病并未真正减轻。更严重的、简直几乎是不可忍受的压迫是我父亲也开始痛苦地病倒了。从青年时代起他就常犯剧烈的头疼病,但那时他头疼最长也就是延续三十六小时。可是现在呢,这头疼变得长期存在。每当他疼到极点,惨痛的呻吟就撕碎了我的心。在这些狂风暴雨的冲击下我最感到我身体的虚弱,因为这虚弱妨碍我尽量履行那我最爱尽的最神圣的义务,或者说它使我尽这些义务极度困难。

因此,我能体验到,在我所选择的道路上我是否能找到真理,还是找到的只是幻想而已,我所想的是不是跟别人所想的一样,我所信仰的上帝是否有真实性,不过我总觉得我能相信上帝便是我最大的安慰。我寻找过我心向上帝的捷径,同一些“被主爱的人”的交往,我找到了,这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当一切事物从外面来压迫我时,我就仿佛一个在烈日下旅行的人急忙走进阴凉处一样,我内心的灵魂也就赶快走向这个保护区,而且绝没有一次是空手归来的。

近代有一些宗教的维护者似乎对宗教的热衷比对灵魂的情感还多,他们要求他们的教友们把上帝听取了真正的祈祷的例子宣布出来,大概是因为他们希望得到文证与印鉴,为的是给他们的反对者以真正外交的和法律的攻击。他们想必是很不熟悉真实的感觉啊,而他们自己所取得的真正经验是多么少啊!

当我在承受压迫和困苦时去寻求上帝,我可以说,绝没有一次空空归来。这话我无休止地说过多少次,可是我不能,也不可以再说了。每个在危急存亡之时的经验对我本来都是非常重要的,可是当我想要引证个别的情况时,所做的讲述却反而会变得很乏味,很不重要,很难以置信。我是如何地幸福啊,如有呼吸就是我生命存在的证据一样,有千百件小事凑在一起,千真万确地向我证明,没有上帝我就不会活在世界上。上帝在我近旁,而我就在他面前。这就是我用最高的真理所能说的话,我极力避免一切神学的说教的术语。

我是如何强烈地希望,到那时我就不属于任何教派;但谁能早一点得到这种幸福,在与神纯洁的交往中就意识到他的自我,而不用外来的形式呢?对我的极乐观点我是严肃的。我谦逊地信赖别人的品评;我完全献身于哈雷教派[5];可是我整个的本质却绝对无从和它适合。

按照这种教程,内心的转变必须从对罪愆的极端恐怖开始;这颗心必须在这种危急中时而较多时而较少地认识罪有应得的惩罚,而且体味到地狱的预感,这预感无时无刻不使罪恶的嗜欲感到痛苦。最终人们必须感觉到一种很明显的宽恕的保证,但这种宽恕的保证在进行中却总是隐藏着,人们必须一再严肃地去寻求。

不论远近,这一切我都能感觉到。当我诚恳地去寻求上帝时,上帝就让我找到他,而且关于过去的事对我无所谴责。随后我确实理会到,什么地方我曾是有失体面的,我也知道,什么地方我还是这样;但我对缺点的认识却毫无恐惧。我从来不惧怕来到地狱前的瞬间,真的,在我的观念范围里,关于恶魔和死后遭罚受惩之地的念头绝无一席之地。我发现有些不信上帝而活着的人的心是关锁起来了,不接受对于目所不见的神的信赖和爱,我觉得他们已经是非常不幸,甚至一个地狱和外来的惩罚与其说对他们是惩罚增加的威吓,毋宁说是一种慰藉的约言。我只可以在这世界上观看这些人,在他们的胸中有一些邪恶的感情,他们不知悔改地反对任何种类的善,而且要对自己和对别人强制作恶,他们宁愿在白天闭上眼睛,只为的是能够主张,太阳并不发光——我觉得这些人是多么难以形容的悲惨呀!但愿谁能创造一个地狱,使他们受到惩罚!

我的这种心理状态日复一日地延续了十年之久,它经过许多考验还是保持着!就是在我亲爱的母亲苦痛的临死的床边也是这样。我非常坦白,在这种时刻对那些虔诚的但完全正统教派的人并不隐藏我欢畅的情绪,可是因此我必须忍受一些友善的责难。这些人抓住这个恰当的时机规劝我,要我严肃对待,以便在平安的岁月里为未来奠定一个坚实的基础。

我也不愿意缺少严肃态度。短时间内我被人说服了,为了我的生活我竭力装出悲哀和恐惧的样子。但我感到奇怪的是,我竟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当我一想到上帝,我就感到快乐而且满足了;即使在我亲爱的母亲极端苦痛的临终时,我对于死亡也没有恐怖。可是我学习到许多东西,而且在这严肃的时刻,我学到了许多跟我那些未经授权的教师的信念完全不同的事物。

渐渐地,我对于很多非常著名的人的见解觉得可怀疑了,而且暗自坚持着我的意见。有一个女友,我先前对她太让步了,她总要干涉我的事情;我被迫也要从这个人那里获得自由,有一次我果断地对她说,请她不要费心,我不需要她的劝告;我已认识我的上帝,我愿意只让他做我的领导者。她感到很受侮辱,我相信,关于这件事,她绝对不会原谅我。

我决定在宗教的事体上离开我朋友们的劝告和影响,结果是,我也得到勇气在外界环境中走我自己的道路了。若没有我忠实的目不能见的领导者的帮助,我就会招致厄运了,我还必须为这个贤明而幸福的领导行动惊异。根本没人知道,这对我是怎么一回事,而且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事物,还没明了的坏事物,它使我们与本质分开,我们仰仗着神才有生活,而被叫作生活的一切都必须从神那里得到营养。那被人们称作罪孽的事物,我也完全不认识。

在和目不能见的神友的交往中我感到最甜蜜地享受着我所有的生命力。想永远享受这种幸福的要求非常强烈,甚至我想抑制那些扰乱这种交往的事物,在这方面经验就是我最好的老师。但这对于我正如对于一些病人一样,他们没有药饵,只设法用饮食摄生来辅助治病。这当然有一些用,但这绝对是不够的。

我不能永久在寂寞中生活,纵使我觉得在寂寞中找到了抵制我所特有的思想涣散的最好的方法。如果以后我陷入嘈杂混乱中,那我就因此得到更深刻的印象。我最特有的长处就是支配着我热爱寂静,而且最后我总是又回转到寂寞那里。像是在朦胧中我认识到我的痛苦和我的弱点,我想法通过爱惜我自己,通过不暴露我自己,来帮助我。

七年之久我都专心注意节制我的饮食。我认为这并不坏,而且觉得我的情况是很理想的。若没有特殊的环境和情况,我真会永久停留在这个阶段,而在这条特殊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不听我所有朋友的劝告,我又缔结一段新的关系。她们的抗议起初使我惊奇。立刻我转向我目不能见的领导者,因为他允许我做这事,所以我毫不疑虑地向前走我自己的道路。

一个有精神、有情感和有才干的男子在我们邻近买了一所房子住下来。在我所结识的外乡人中也有他和他的家人。我们在礼俗、家庭经济和习惯上都非常相同,所以我们能够很快地彼此结交。

斐罗,我要这样称呼他,他已是中年人,他对我的精力开始衰减的父亲在某些事务上有很大的帮助。不久他就成为我们家庭亲信的朋友,因为正如他所说的,他在我身上发现了一种性格,这性格既没有大城市的放荡和空洞,也没有乡村中宁静的枯燥与胆怯,所以不久我们就成了亲密的朋友了。我觉得他很好,而且非常有用。

虽然我既无最微小的才能,也无意混入世俗事务和寻求任何影响,但是我还是很喜欢听这些事的,而且也喜欢知道在近处和远方发生的事件。关于人世的事物我爱求得一个无动于衷的清晰性;感觉、真情、癖好我要保留给我的上帝,我的家人和我的朋友们。

这些朋友,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对于我和斐罗的新关系有些嫉妒,如果他们对此事警告我,他们就有非只一面而是多方面的道理。我内心十分苦恼,因为甚至连我自己也不能认为他们的异议完全是空洞的和利己的。我一向习惯于服从我的见解,可是这次我不愿意服从我的信念了。我向我的上帝祈求,希望他也警诫我,阻止我,引导我,可是因为我的心并没有劝阻我,所以我鼓起勇气向前走我自己的小道。

斐罗在全面看来有些类似纳尔齐斯,只是他受过虔诚的教育,他的感觉更集中和更活泼。他少虚荣,富有个性,如果纳尔齐斯的处世为人是文雅、精细、持久和不倦怠,那么斐罗就是明智、锐利、敏捷,而且工作起来是不可想象的轻而易举。通过他我知道了我在社交场中有一面识得几乎所有高贵人们内心的状况,而且我很高兴从我远远的瞭望台里注视着人间的熙熙攘攘。斐罗对我不能再有所隐藏;他渐渐向我谈了他外界的交往和内心的状况。我为他担忧,因为我预先看出某种环境错综复杂,而且灾害比我所推测的来到得更快些,因为他总是完全隐瞒了某些事情,最终他也是只对我讲了我所能猜测到的最坏的情况。

这对我的心有多么深远的影响呀!我得到了这些对我完全新颖的经验。我怀着难以描述的忧愁看着一个阿嘎敦[6],他在德尔菲的树林中受过教育,还欠着学费,现在用一大笔拖欠的利息慢慢地偿还这笔钱,这个阿嘎敦是我的“至交好友”。我的同情是强烈而绝对的;我和他共痛苦,我们两人都处于最奇异的境地。

我对他的心情研究了好久之后,我又转而观察我自己的心情了。“你并不比他好多少”的思想犹如一小块云在我的面前升起,渐渐地扩展开,于是一片阴霾笼罩了我整个的灵魂。

现在我不再只是想“你并不比他好多少”了;我也觉得是这样,而且我强烈地觉得真是这样,甚至我都不愿意再重复感觉一次;可是并没有很快的转变呀。一年多来我一直感觉到,如果没有一只目不能见的手限制着我,我就会变成一个纪拉德、一个卡尔图色、一个达民斯[7],或者人们随意称呼我的任何一个怪物:这些素质我清楚地感到在我心中是存在的。上帝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发现呀!

如果说我至今因为经历的关系还没有觉察到我自己有一点点罪孽的事实的话,那么如今我就是最可怕地清楚地预感到这种事的可能性了。可是我还不认识罪恶,我只是怕它;我觉得我是能犯罪的,不过,我没有必要,控告我有罪。

虽然我深信,我必须承认我自己的精神禀赋跟死后与上帝联合的希望不相适应,可我也不大害怕陷入这样的分裂。在我身上虽有一切的邪念,可我爱上帝,而且恨我所有的声色之感,真的我希望更加严肃地去恨,我整个的希望是从这个病症里,从患这个病的素质里解脱出来;我确信,伟大的医生[8]不会束手无策。

惟一的问题是:什么药物能治疗这个损伤?德行的修养?这件事我绝不再想了;因为十年之久我所修养的已经不只是德行了,可是现在所揭示的恐怖行为却同时深深地隐藏在我的灵魂深处。它们不是也会像大卫一样能够突如其来地发生吗?当他看到拔示巴时,难道大卫不也是上帝的朋友吗?而我不是在内心最深处确信上帝是我的朋友吗?

大半这是人类不能避免的一个弱点吧?我们曾经有一次感觉到受我们个人爱好的支配,而我们没有办法,只有以最好的善意憎恶我们所干过的事情,可是在以后遇到类似的机会时又重犯这种行为,难道这样我们就满意了吗?

从道德学里我不能求得安慰。既不能通过它的严格抑制我们的嗜好,也不能用它的循循善诱使我们的嗜好化作德行,这都不能使我满足。和目不能见的神友交往时他所灌输给我的基本概念对我已经有决定性的价值了。

当我从前研究大卫在那个丑恶的结局后所作的诗歌时,使我感到非常惊心动魄的是,他已经在造成他这个人体的材料里看到他天生的恶行;但他愿意赎罪,于是他最迫切地祈求得到一颗纯洁的心。

但如今又怎样达到这一步呢?从信条书里我得到回答:基督耶稣的血把我们的一切罪恶洗净;我早就知道这是《圣经》的真理。现在我才察觉到,对这个时时复习的格言我还一点也没理解。这些问题:这叫作什么?这应该是怎样发生、发展呢?这些问题我日日夜夜都在心中孜孜不息地钻研着。最终我认为在一道微光中我看见,我所寻找的这东西能在永恒的创造者造人的过程中寻找到,上帝创造了万物,也创造了我们。最初的人在我们从前所居留的混沌中洞见着和掌握着它,通过我们男女的结合,一段一段地,从受孕、降生,直到坟墓都穿过这条特殊的迂途升到光明的天堂,我们也将有可能住在天堂安享清福:这对我是个启示,仿佛在朦胧的远方有个天堂。

啊,为什么我们必须为了谈论这样的事物而使用只能说明外界情况的形象呢?在上帝面前哪里有什么高低,哪里有什么黑暗与光明?我们只有一个“上”和一个“下”、一个“白天”和一个“黑夜”。而且恰恰因此上帝才和我们相似,否则我们就不会有接近他的可能了。

但是我们怎样才能分享这种无价的幸福呢?《圣经》回答我们:“通过信仰”。那么信仰又是什么呢?认为讲述的一个故事是真的,这对我又有什么帮助呢?我必须能够把它的影响、它的结果占为己有。这个占为己有的信仰必须是自己独有的心情,而对于没受过宗教陶冶的人就是异常的心情了。

“既然如此,万能的上帝呀!赠给我信仰吧!”从前在受到内心极大的压迫时我这样祈求着。我伏在我面前的一张小桌子上,用两只手蒙住我热泪纵横的脸。于是我便处在上帝听我们祈祷时应该具有的精神状态里了,不过这样的精神状态毕竟是很少的。

唉,有谁能描述我在这时所感觉的事物呢!一种偶发的力把我的灵魂引向从前耶稣被钉死的十字架;一种偶发的力我叫不出它的名字来,它完全像是把我们的灵魂引向一个不在面前的爱人那里去的那种力,它大概比我们猜想的更重要些,更真实些。我的灵魂就这样向化身为人的和死在十字架上的主逐渐接近,就在这一瞬间我懂得了什么是信仰。

我说,这就是信仰!同时像半惊狂似的跳了起来。我设法掌握我的感觉、我的默察静观,在短时内我相信,我的精神得到一种对它十分新鲜、向上的能力。

有这种感觉时语言对我们就不起作用了。我能够十分清楚地把感觉从一切的幻想里分辨出来;它们完全没有幻想,没有图像,可是恰恰给出感觉所提及的物体的确实性,作为幻想力,这时感觉在我面前描画出一个缺席的爱人的面貌。

最初的狂喜过去以后,我察觉到,前此我已经熟悉灵魂的这种情况;只是我从没有这样强烈地感觉到它而已。我绝没有一次曾经能够牢牢地把握住它;绝没有把它据为己有。我相信,每个人类灵魂都时常感受过一些这种情况。无疑他就是教导每一个平常人的人,这就是上帝。

对于这种从前时时袭击我的力量我至今都是非常满意的,倘使不是由于特别的命运几年以来我遭受着这种不期而至的灾难,倘使不是我的才智和能力超出我自己的一切声誉之外,那么我大概就永远安之若素地满意那个情况了。

可自从那个伟大的瞬间起我就得到了翅膀。我能够超过前此威胁着我的事物而向上飞翔,像一只鸟在急流的江河上毫不倦怠地飞鸣着,而在江河前的小狗却恐怖地狂叫着站住了。

我的快乐是难以描写的,纵使我一点儿也没有向任何人泄露,可是我家里的人却观察到了我的心情非常愉快,但他们不能理解我快乐的原因是什么。但愿我永远沉默,设法在我灵魂里保留这纯洁的情调!但愿我不被环境引入迷途,从而泄露我的秘密!这样,我就能再一次避免重陷一条大的迂途了。

因为在我先前走过十年的基督教生活道路的过程中我的灵魂里没有这个必不可少的力量,所以我也曾经处在其他笃实人们的境地;我是通过总用和上帝有关联的图像来充实幻想而得到帮助,这也真正是有益的;因为有害的图像和它们的坏结果都因此而被摈除。随后我们的灵魂常常从这些精神的图像中抓住这幅或那幅,而且因此有一些向上升高,仿佛一只幼鸟从这条树枝上跳跃到另外的一条树枝上。只要人们还没有更好的方法,这种练习也就不能完全放弃。

我们从教堂的设施,钟、风琴和唱赞美诗,特别是从我们牧师们的讲演那里获得了人们所传扬的上帝的形象和影响。我热望这一切,这是完全不能用语言表达的;风雨的天气、身体的软弱都不能阻止我到教堂去做礼拜,而且就是星期日的钟声也能引起我在病床上的一些不安。我们的宫廷牧师是一个优秀的男子,我非常热衷地听他讲道,我也尊重他的同事们,而且我会把《圣经》中的金苹果从盛在陶器里的一般水果里挑选出来。人们随心所欲称作一切可能的私人感化都被附加在那些公共的练习上,而且也只能从这里孕育出幻想和更细腻的观感。我非常习惯于这个路径,我非常尊敬它,甚至直到如今我都没想出一条更高尚的途径。因为我的灵魂只有触角,没有眼睛;它只能摸索,什么也看不见;啊,但愿它得到眼睛并且可以观看!

现在我也是强烈地要求去听讲道;但是可怜呀,对我发生了些什么事!我从前已经找到的,现在我都再也找不到了。这些牧师在外壳上磨钝了他们的牙齿,这时我却在享受着核心教旨。于是不久我就对他们感到厌倦;但我一向都受着极度的娇宠,因为我知道只有一个人不显形地活在我的心里。图像我愿意有,我需要外在的印象,可是我认为我感到一个纯洁的精神。

斐罗的父母曾经和贺恩胡特兄弟会[9]有关系;在他的图书室里还有许多秦陈道夫伯爵[10]的著述。他曾经几次非常清楚而公正地和我谈过,他请求我翻阅几本这种著述,即使这只是见识一下心理现象也好。我认为这位伯爵完全是一个太过分的异教徒,我也把《埃勃尔道夫赞美诗》放在身边,这本书也是我的朋友似乎以相似的目的强迫我读的。

完全缺乏一切外来鼓励,我像是偶然抓住了我想象中的赞美诗;使我惊奇的是,我在这本书里真正发现了歌曲,这些歌曲自然是形式非常奇异,好像预示着我所感觉的东西;措辞的独创性和质朴吸引着我。几个独创的感觉似乎用自己的方式表现出来;没有学院的术语使人想到一些呆板或庸俗的事。我确信,人们感觉到了我所感觉到的事物,我觉得我非常幸福,在脑中记住这样的小诗,而且有好几天时时不忘。

自从真实向我显现的那一瞬间起,就这样大概经过了三个月。最后我决心向我的朋友斐罗吐露一切,并且请求他把那些著述介绍给我,对这些著述我现在充满了好奇心理。我也真正这样做了,纵使在我心中有一些事物诚挚地在劝谏我不要这样做。

我把整个的故事都详细地向斐罗诉说了,因为他自己是其中的一个主要人物,因为我的叙述对他也含有最严格的忏悔说教的意思,所以他就特别惊愕,被感动了。他痛哭流涕。我非常欣喜,而且相信在他身上也起了一个完全的内心转变的作用。

他所供给我的一切我所要求的著述,现在对我的幻想力有些养料过剩了。我按照秦陈道夫的方式思想和说话都大有进步。谁也不会相信,伯爵的学识我不知怎样敬重才好;我愿意公平地对待他:他不是一个空洞的幻想家;他经常用勇敢飞翔的幻想力谈论伟大的真理,某些诽谤过他的人都是根本不懂如何尊重和辨别他的特性。

我对他的敬仰是难以形容的。如果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就一定要离开祖国和朋友们,到他那里去信他的教;我们肯定会彼此理解,可是我们又会很久难于完全协调一致。

感谢我的护身神,他那时把我完全限制在纷忙的家务中!如果我能在家中的花园里走一走,那已是一个大的旅行了。看护我年老而衰弱的父亲,事情就够多的了,在余闲娱乐的时间里高尚的幻想则是我最好的消遣。我所看到的惟一的人就是斐罗,我父亲非常爱他;由于我们最近畅谈过一次,他对我的诚挚的依恋竟有些消减了。结缘终生的事对他触动不深,因为我用语言对他做过几次探试都没有成功,于是他就回避谈这个内容,由于他广学博识他能非常容易地把正在谈论的事引向新的话题。

于是我自觉自愿地做了一名贺恩胡特兄弟会的修女,我必须特别在宫廷牧师的面前隐藏我的心情和嗜好的这个新转变,我有充足的理由尊重这个人,他是我的忏悔牧师,就是现在我也没有由于他极端反对贺恩胡特兄弟会而贬低他的巨大功绩。可惜这位值得尊敬的人要在我身上和别人身上经历到许多苦恼!

他许多年前在国外曾经结识了一个绅士,他认为那是一个正直虔诚的男子,他们彼此就像和一个诚挚地寻求上帝的人一样一直不间断地通信。可是这个绅士后来加入了贺恩胡特兄弟会,而且长时间地逗留在兄弟会教友中间,这对于他的宗教领导者是如何地痛苦呀!反之,在他的这个朋友和兄弟会教友反目之后,决定住在他的近旁,看来重新完全委身于他的引导时,他又是怎样地高兴呀!

于是这个新来的人简直就像凯旋的人一样,被介绍给牧师的所有特别可爱的小羊羔了。只是他没有被引荐到我们家中,因为我父亲不能再见生人。这位绅士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他有宫廷的文雅风度和教会的迷人魔力,同时还有许多美丽、自然的特性,不久他便成为所有认识他的人的大圣徒,对此他灵魂的恩人真是无比喜悦。可惜这位绅士只是从外在环境上和这个教会决裂了,在他的内心里他还完全是贺恩胡特兄弟会的教友。他真正喜爱事物的真实;但是伯爵所关怀的琐事对他也是极端适合的。他既习惯于那种想象和谈论的方法,而且当他现在必须在他老朋友面前小心翼翼地隐瞒自己的观点时,他觉得下边的情况更属必要了:只要他在自己的周围能看到一小堆可信任的人,带着小诗,连同祷词和小图像出现时,他就像人们所能想的一样得到了很大的同情。

关于这全部事情我一无所知,我只是我行我素。很长时间我们彼此并不相识。

有一次我在闲暇时间去拜访一个卧病的女友。在那里我遇到了好几个熟人,很快我就觉察到,我搅扰了她们的谈话。我不露声色地观察,我非常惊讶地看到在墙上挂着几幅贺恩胡特兄弟会的图画镶在精巧的镜框里。我很快发觉,在我没在家的那段时间内曾经发生了些什么事,我于是用自己的相应的诗句来欢迎这个新的现象。

人们会想得到我女朋友们的惊奇。我们彼此畅述衷怀,而且立刻彼此意见一致,相互信任了。

我于是时常找机会出去。可惜我只能每三四个星期见到她们一次,我认识了这高贵的使徒,而且渐渐地认识了整个的秘密团体。只要我有可能,我就去参加他们的聚会,这正适合我好社交的性格,这使我感到无穷的愉快,我喜欢听旁人讲述他的内心话,我也喜欢向旁人讲述我一直藏在心中、自己推敲琢磨的心情。

我并非太偏颇,致使我没觉察到只有少数人才能感觉到的这些委婉的语言和词句的意义,而且他们由此得到的鼓励也不比从前在教堂里聆听信条的语言时所得的更多。虽然如此我还是和他们共同前进,毫不动摇。我想,我根本没有检查和反省的能力。不过,我也准备着通过一些天真纯洁的修养达到更高的境界。轮到我谈话时我却严守字句的意义与精神,因为对于细腻的事物语言容易隐藏精神,却难于表达出意义,此外我则以沉静的和善一任每个人按照自己的意思去理解。

享受这种秘密社交的安静时日过了不久,跟着就来了公开斗争和可恶事件的风暴,在宫廷中和在城市里出现了大的运动,简直可以说,发生了某些骚动。摊牌时刻到了,我们的宫廷牧师本是贺恩胡特兄弟会特大的敌对者,他只有忍气吞声,他发现他最好的、经常是最信仰他的信徒们都倾向于兄弟会方面去了。他极端苦恼,在这时刻他也沉不住气了,后来他竟不能后退了,纵使他自己是愿意退让的。发生了一些激烈的讨论;幸而人们没有提到我,因为我只是这个他十分憎恶的聚会的一个偶然参加的会员,而且我们热心的讲道人在市民社会事务中又不能不和我父亲和我的朋友周旋。我保持我的中立,心中暗自满意,因为谈论这样的感觉和题目,甚至是和友好的人们谈论,若他们不能理解最深邃的意义,而只是逗留于肤浅的见解,我觉得很烦厌。现在要拿连朋友之间都不能彼此了解的观点去同敌对者们去争辩,我觉得是无益的,甚至是有害的。因为不久我就觉察到,这些亲切而高尚的人在这种情形下心里也不能摆脱嫌厌和憎恨,甚而很快达到不公平的地步,为了保护一个外形,几乎毁坏了他们最善良的内心。

纵使这位值得尊敬的男人在这种情形下可能有不对的地方,纵使人们设法煽动我去反对他,可是我对他始终怀着衷心的尊敬。我非常了解他;我能够以公平的态度为他设身处地去观察这件事。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没有弱点,只是这弱点在优秀的人们身上更为显著罢了。我们惟一的希望是使这个与众不同的人不降低人格,不表示让步。我尊崇他是一个卓越的人,而且希望我静默的中立发生影响,虽不能用它缔造和平,可也能达到暂时停战。我不知道,我产生了什么影响,上帝直截了当地解决了这件事,他把这个宫廷牧师召唤到自己身边去了。在他的灵前所有的人,包括不久以前还和他言来语去地争辩过的人都哭了。他的正直,他的虔敬任何人都丝毫不能怀疑。

我也必须在这个时候放下兄弟会这个把戏,我通过这次事件对它也在某种程度上有了另外的看法。我们的叔父不声不响地实现了对我妹妹的计划。他给她介绍了一个年轻、有地位、有财产的男子做她的未婚夫,而且表示他将陪送她一笔能如众愿的丰富嫁妆。我父亲兴高采烈地同意了这门亲事;我妹妹心甘情愿,她做好了准备,愿意改变她的地位。结婚典礼在叔父的府邸举行,本家和朋友们都被邀请参加,我们大家都精神愉快地去赴宴。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走进一座引起我惊奇的住宅。我固然常听人谈到叔父高雅的风格,他的意大利派的建筑,他的收藏和他的图书室;但是我把这一切和我所看见的事物一比较在脑海中就浮起一幅光辉灿烂的图画。我是怎样地惊奇于这些肃穆而协和的印象呀,我一走进这所宅第就得到这个印象,其后在每一间大厅和每一个房间里这印象逐渐变得更加深刻了!若是豪华和装饰往时只是使我精神分散,而在这里我却感到集中,而且引我回到自我。就是一切举行的仪式和礼宴的豪华和尊荣也使人们得到一种不言而喻的满意,我真不理解,只一个人就能发明和安排这一切,像是许多人联合起来,聚集智慧所做出的成就。对一切事物主人和他的家人显得非常自然;既不让人觉察到拘谨的迹象,也不使人感到有空洞仪式的痕迹。

婚礼的举行是突然以一种情意深厚的方式开始的,一阵优异的声乐使我们惊奇,牧师周详筹措,使这个典礼极其隆重严肃。我站在斐罗身边,他没向我祝贺,却低声叹了口气对我说:“当我看见你妹妹把手伸给新郎,我觉得仿佛是把滚热的开水浇在我的身上。”我问他:“为什么?”他答道:“每逢我看见一对男女结婚典礼时,我总有这样的感觉。”我笑他,可是以后我却时常想到他的这两句话。

这个社交集体有许多青年人参加,所以欢乐的情调更增添了一层灿烂的光彩,而围绕我们的四周景象却都是尊贵而严肃的。所有的家具、成套的台布餐巾、全套的餐具和一切台饰,整个的一切全部都协调一致;我在其他情况下会觉得建筑师和糕饼技师是一个学校出身的,那么在这里糕饼技师和布置餐桌者就都是入过建筑师学校的了。

因为人们有好几天要在一起生活,所以这位富于情趣并有判断力的主人对于这些宾客的娱乐用种种样样的设施照料得很周到。这里我没有再重复往常在我的生活中所经历的沮丧经验,一个各种人杂处的大团体在一起会是怎样的无聊呀,人们必须放弃自己,而从事于最通俗和最浅薄的时间消磨,以便先不照顾高雅宾客们所感到的乏味,而使一些世俗客人也能得到消遣。

叔父处理这事却完全与众不同。他预先定下两三个总招待,如果我可以这样称呼他们的话;其中的一个是照顾青年世界的快活司令:跳舞,游览,在他的指挥下玩他所发明的小游戏,而且因为这些青年人喜欢过露天生活,不怕风吹雨打,所以把花园和大花厅都拨给他们使用,而且在园中花厅旁还为了游乐的目的添建了几处游廊和园亭,虽然只是用木板和麻布做成的,但造得这样尺寸适度、壮观、高雅,甚至令人想到是用石头和大理石做成的。

主人把宾客邀请到一起,他感到他有义务在各种方式下照料客人们的需要和舒适,这样的喜宴是多么稀少啊!

主人为年纪较大的客人筹备好游猎和玩牌、短距离的散步、亲密而安静的谈话机会,而且对很早就要就寝的人也一定给他在远离喧嚣声的地方布置好安睡处所。

由于安排良好,我们所在的这个场所就好像自成一个小小的世界,可是只要我们仔细观察,这座府邸并不大,若不是精确熟悉这座房子,若没有主人的精神智慧,那么大半就很难在这房子里宴请这么多的客人,而且各得其所地得到食宿招待了。

正如我们看见一个体态优美的人而感到舒适一样,我们看见一个整个设置也感到一样的舒适,我们一看就觉得这是一个明智而有理性的人布置的。走进一所清洁的房子已经就是一种快乐,纵使这房子在另一方面建筑得毫无趣味而且装饰得也粗俗不堪;因为我们眼前至少看到了住在房子里的人受过教育的一方面。所以当我们在一个人的住宅里亲眼看见一个较高尚的、纵使只是感官上的文化精神时,我们也就感到双重的舒适了。

在我叔父府邸中的这一切我都直观地观察到很生动的图像。我听到过而且读到过许多关于艺术的谈话和文章,斐罗自己就是一个大的绘画爱好者,他收集的画很丰富;我自己也画过好些画;但是一部分是由于我太注重我的感觉情绪,努力把这件必要的事做到正确完美的地步,而另一部分则是我把一切所看到过的东西视如其他的世俗事物一样使我精神涣散。现在我第一次通过一些外界的事物反省到我自己,我学习分辨出夜莺的自然优美的歌唱不同于一个从富于感情的人的喉咙里唱出的四部音赞美诗的歌声,使我最为惊奇的是:这种不同我现在才能辨认出来。

对我叔父我并不隐瞒我关于这个新看法的快乐。每当他把其余所有的事都料理就绪,都特别要和我谈谈话。他态度很谦逊地谈论他所据有的和他所提供出来的东西,他语意确定地阐明事物的意义,为什么把这些东西收集在一起和陈列出来的意义,我的确可以觉察到,他以爱护的态度对我说话,同时按照他的老方式他本以为他是善的主人和大师,把善放在我所确信是正当的和最好的事物的下面。

他有一次说:“如果我们相信,世界的创造者本身取得他的创造物的形体,而且以创造物的方式有一段时间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我们就会觉得创造物必须是尽善尽美的,因为创造者能够和它内在地合而为一。所以概念中的人和概念中的神必须毫无矛盾;纵使我们常常感觉到与神有某种不同和距离,也不要总像性本恶的辩护士,只看到我们天性的阴私和弱点,而有义务寻求一切天性的完善与美德,通过这些优点能够证明我们拥有与神相似的权利。”

我微笑,说道:“请您不要太使我难为情了,亲爱的叔父,您别投我所好,说着我要说的话!您要和我说的话对我是非常重要的,我希望听到您用您最本色的语言说自己的话,而且我愿意把我不能完全明白的话,设法用我的话翻译出来。”

随后他说:“我将要用我自己最本色的语言继续说下去,连声音也丝毫不变。人类最大的功绩大半永久是在于,人要能够尽其可能地支配外界的环境,同时尽其可能地不让自己受外界环境所支配。整个的人世在我们的面前,正如一个大的采石场在建筑师的面前,若是他从这堆偶然的石头堆里用最经济的方法,最适合于目的性和最牢固的方法,集中精力制造出一个发自他灵魂深处的典型创作,他才不愧赢得建筑师这个称号。一切在我们身外的事物都是原素,的确我可以说,一切与我们身上有关系的事物也是原素;但这种创造力却深深地藏在我们身体内,它能够造出一些应当有的东西,而且直到我们把想做的东西在我们身外或身旁,用这种方法或那种方法造出来为止,这种力都不会让我们安静和休息。你,亲爱的侄女,大半选到了最好的一部分,你努力于使你的道德的本质、深沉可爱的天性和你自己与最高的神谐和一致,可是我们其余的人也无可厚非,如果我们力图去认识有官感人们的各方面,而且努力使他们的各种能力发挥谐和一致的作用。”

通过这次谈话我们的关系渐渐更为亲密了,我恳求他和我谈话丝毫不要迁就我,就仿佛和他自己谈话一样。叔父对我说:“你切不要以为,我夸奖你的思维方法和行动指南是我恭维你。我尊重这样的人,他清楚地知道他要做什么,毫不间断地前进着,认识达到目的方法,而且会牢记这方法,运用这方法;至于他的目的是多大或者是多小,应当得到什么奖或是受到什么罚,这一切在我都要以后才去考虑。请你相信我,我的亲爱的侄女,人世间最大部分的不幸,最大部分世人所谓的恶,都只是产生于人类太疏懒,不求真正认识他们的目的,一旦他们认识了他们的目的,又懒得严肃地努力达到这个目的。我觉得他们好像是这样的人,他们打定主意一定要建筑一座高塔,可是他们在打地基时所使用的石头和人工不肯比建筑一间茅舍所使用的更多一些。你,我的朋友,如果你最高的需要是使你内在的道德性达到纯洁的境地而不做出一种巨大而勇敢的牺牲,你在你的家庭之间,对于一个未婚夫,或者就说是一个丈夫吧,只是这样应付局面,你把要过的生活与你自己的感情永远对立起来,那你绝不能享受到一分钟的安宁。”

我这时答道:“您用‘牺牲’这个词,我有时也想过,就像是我们为了一个较高的目的,为了神,把一个较小的东西,虽然这是我们很心爱的东西却作为牺牲,就像是人们甘心愿意把一只心爱的羊羔为了敬爱的父亲的健康送到神坛前去祭神一样。”

他说道:“不管是什么,是理智或感情,使我们牺牲这样或不牺牲那样,不选择那件而选择这件,按照我的意见,这就是决断和应诺,也就是人类最值得尊敬的能力了。人们不能同时兼有商品和金钱!买东西就要花钱。有一种人总贪得商品,可是并没有付钱的心,还有一种人把商品买到手,总后悔是买上当了,这两种人是同样的恶劣。但是我很不愿意因此而去责备他们,因为他们本来无罪,这是他们所处的复杂境遇的罪过,他们置身其中不会指导他们自己的行为。所以你将看到,例如就一般而论,乡村里恶劣的店房主人比城市里的少,而且小城市的又比大城市的少;这是为什么呢?人生在一个有限制的境遇里,简单的、附近的、确定的目的他是能够理解的,他习惯于利用手头现成的方法;但只要他一来到生疏的地方,他立刻就既不知道他愿意做什么,也不知道他应当做什么了,无论是由于大量的事物使他精神涣散,或是由于这些事物的高大和威严他被弄得魂不附体,这对他都是一样的。他被引诱,努力去追求一件事,而他又不能通过循规蹈矩的主动性而达到目的,这永远是他的不幸。”

“这是真的,”他继续说,“不严肃认真,在人世是一事无成的,而在我们称作受过教育的人们中间本来不大找得到严肃认真;我想可以这样说,他们做工作和办事,从事艺术,甚至在享乐时,都只是用一种自卫的方法去进行;人们生活就如同读一束报纸,只是为了要把它读完了事,同时我想起一个年轻的英国人去游罗马,一天晚上他在一个社交场中非常满意地述说:他今天游览了六个教堂和两座画院。人们愿意知道和认识许多事物,可是这恰恰是和人们最没关系的事物;他们不理解,如果只吸些空气,那是不能充饥的。当我要结识一个人时,我马上先问:他做了些什么事?他是怎样做的?有什么结果?这些问题所得的回答就决定了我终生对于他的取舍程度。”

我随即说道:“亲爱的叔叔,您大概是太严格了,对于某些善良的人您撤回了您那对他们有益的、多助的手。”

他答道:“有个人长久地在他们身上和为了他们付出过劳动,但是徒劳无益,这能非难他吗?人们在青年时是不喜欢这种人的,当他们答应把我们带到一个丹纳德或是西西弗斯[11]的社交场中去时,他们还以为是请我们去参加一个舒适的娱乐会呢。谢天谢地,我算是脱离他们了,如果有一个人不幸走入我的范围以内来,我就设法以最客气的态度把他辞谢出去;因为恰恰是从这样的人那里我们听到最苦涩的抱怨,他们谈到世界大事的纷乱、学术界的浅薄、艺术家的轻率、诗人的空虚,还有很多这类的事。他们绝没有思量到:正是他们自己和与他们相同的人群不要读符合于他们所需要的书;真正的诗对他们是生疏的,甚至一件好的艺术品只是由于有定评才能得到他们的赞赏。可是请你让我们中断话题吧;在这里既没有时间去谩骂,也没有时间去怨诉。”

他把我的注意力引导到墙上挂着的几幅画上;我的眼睛滞留在那些外观美丽的或内容有意义的画上。他让我这样看了一会儿,然后他说道:“请你现在注意一下创作这些作品的天才吧。有善良性情的人非常喜欢看见自然界中上帝的手指,为什么我们不也应当观察观察上帝的模仿者的手呢?”他于是立刻使我注意几幅朴实的图画,并且设法使我理解:本来只有艺术史才能使我们了解一件艺术品的价值与尊严;我们必须先认识机械的和手工艺的困难阶段,在这阶段有才能的人努力奋斗了几个世纪,为了去理解,在我们只要一仰视就会发晕的顶峰上,天才怎么会自由而快乐地活动。

他以这种见解罗列了一大堆事实,当他给我解说这些时,我禁不住在眼前看到这里与道德教育相仿佛的事物。当我把我的思想告诉他时,他答道:“你是完全对的,我们看得出来:人们不能寂寞地、闭关自守地委身于道德教育;人们反倒将要发现,他的灵魂在努力追求道德文化,他同时也就有充足的理由修养更锐敏的官感,使自己不因受到杂七杂八幻想的引诱而面临从道德的高处滑落下来的危险,他不会去做无味的嬉戏,沉湎于一些更低劣的事物,降低他高贵的天性。”

我并不猜疑他在攻击我,可是我感觉到他的话正射中了我,这时我回想到那些曾启发、鼓舞我的德行或信仰的歌曲有多少是浅薄无味的呀,我还回想到那些与我灵魂观念神交的图像大半很难在叔父的眼中有多大的价值。

这期间,斐罗常常逗留在藏书室里,现在我也被引导到那里去了。我们惊叹藏书的精萃的选择,同时也惊叹藏书的数量。这些书是各方面的,收集的范围广泛;以及能使我们有明确的认识,或是指示我们正确的体系的书,以及不是给我们以正确的资料,就是使我们确信我们精神的统一的书,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

在我的一生里我曾经读过数说不清的书,在某些专业中几乎没有一本书我不知道;在此地使我更高兴的是,可以得到各种资料的概观,可以发现缺少什么,而在一般的图书室里我从前只能看到知识面很小的杂陈的书籍,或是无限广博的知识堆积。

同时我们结识了一个非常有趣而沉静的人。他是个医生和博物学家,他好像不是住在这家里的成员,而更像是一位好家神。他领我们看博物标本室,这房间跟藏书室一样,东西都锁在玻璃柜橱里,用来装饰着房间的墙壁,使这房间显得更高雅,而并不使它显得狭窄。在这里我愉快地回忆起我的幼年,那时我曾给父亲拿出许多的物件看,这些都是他从前拿到他几乎还没有看见过世界的孩子的病榻上来的东西。我们一边看陈列品,一边谈话,医生在谈话时毫不隐瞒地说他在宗教目的方面的意见和我很相近,同时他称赞我叔父,特别是因为他的宽容异派和重视一切预示与促进人类天性的价值与统一的事物;诚然,他也要求一切其他的人也同样这样做,他常常无以复加地诅咒并避免个性的狂妄和绝对的偏狭。

自从我妹妹结婚以来,叔父的眉眼中一直显得很快乐,他和我谈过许多次,他想给她和她的孩子们一些帮助。他有好多美丽的田园,他自己在管理着,他希望把这些田地经营到最好的情形,再把这些田园交给他的侄儿们。为了我们所在的这座小庄园他好像很费了一番思索,他说:“我将要把它只交给一个懂得认识它、器重它和享受其中收藏的人,而且这个人要理解,一个富有而高贵的人尤其是在德国是多么有理由陈列一些堪称模范的东西。”

绝大部分的客人已经渐渐离去;我们也预备好告辞回家,以为已经历了这次大典的最后一幕,这时,由于他的殷勤照顾,我们重新又感到惊奇了,他使我们得到一个富有庄严气氛的享乐。我们在我妹妹行结婚典礼时听到一阵没有任何一种乐器伴奏的合唱歌声,我们感到狂喜,我们不能对他隐瞒这种狂喜。我们向他非常露骨地暗示,愿意再得到一次这样的享乐;他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个意思。有一天晚上他对我们说:“舞蹈音乐已经不在了;年轻的、临时的朋友已经离开了我们;甚至新婚夫妇也已经比前几天显得更为严肃了,在这样的时候彼此要分别,因为我们也许不会再见面,至少是在另外的情形下再会了,所以要激起我们一种庆祝的心情。我不能更好地来使大家心情愉快,只能通过一种音乐,而这音乐的再度表演你们从前好像已经希望过。”听到这话,我们是多么惊奇呀!

他让在这中间增强了又暗中练习了许多次的合唱团给我们演唱些四部音和八部音合唱诗歌,这些诗歌我可以说,的确给我们一种至乐的预感。直到这时,我只知道一些虔敬的唱诗,善男信女们常常用嘶哑的喉咙在歌唱,好像小林鸟似的,以为这是赞美上帝,因为他们自己是感觉很舒畅的。此外我只知道演奏会中空虚无益的音乐,在这些音乐会里人们至多也不过是惊赞一个天才,但很少产生狂喜的心情,哪管只是一次暂时的享乐也感觉不到。现在我倾听着一种来自最优秀的人类的天性的心灵最深处的音乐,这音乐通过一定的和熟练的声音协和一致地又唤醒人的最深最好的感受力,让人真正在这一瞬间生动地感觉到他的似神性。这些都是拉丁文的、宗教上的诗歌,这些诗歌像是镶在金戒指上的宝石,它们在一个文明世俗的社交中是出类拔萃的,使我不要求所谓感化便升华到心灵的至高境界并深感幸福。

我们启程的时候他对我们大家都赠送了最宝贵的礼物。他赠送给我的是我的修道院的十字徽章,这个十字徽章的制作和珐琅镶嵌在工艺上比常见的要更精细更美丽。它挂在一颗大金刚石上,同时被牢系在链子上。他请求把这颗金刚石作为一个收藏家的最贵重的宝石来看待。

我妹妹和她丈夫现在迁居到他的庄园去了;我们其余的人都回到我们的住宅,我们觉得我们所接触到的外界境况又都回到完全普通的生活中了。我们仿佛是从一个魔宫里被放在平地上了,我们又必须按照我们的方式去处事和应酬。

在那个新的范围里所得到的特别经验给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可是这印象并没有长期显得那么新鲜生动,虽然叔父设法维持它,更新它,在这段时间内他时时把他最好的和最满意的艺术品送到我这里来观赏,在我长时赏玩以后,他就又用别的来调换。

我太习惯于和我自己打交道,整理我的心思和我的情绪,而且喜欢和与我意见相似的人们谈论这些,我并不习惯于只注意观看一件艺术品而立刻能够反躬自省。我习惯于观看一幅绘画和一件铜雕,就像是看一本书的字母。好的印刷当然很使人满意,但是谁又能只因为印刷就把这本书拿在手中去读呢?所以一幅画也应当告诉我一些事物,它应当教导我,感动我,改善我;叔父用书信来讲解他的艺术品,他喜欢在他的信里说出他的愿望,可是一切对我却总是依然故我。

可是比我自己的天性还厉害的是外界事件,它在我家庭中改变了我的沉思境况,的确有一段时间使我离开了我自己;我必须忍耐和工作,好像是要做远远超过我薄弱的力量所能担当的事。

我还没结婚的妹妹一直是我的左右手;她健康、强壮,脾气好得难以描写,她独自担当着家政的管理,而我只忙着亲自看护年老的父亲。她忽然得了感冒,后来又转为肺病,只三个星期她就躺在棺架上了;她的死使我受了创伤,这些伤痕我现在仍然不愿意去看。

还在她未埋葬以前,我就病倒在床上了;我胸口的旧病好像复发了,我咳嗽得很厉害,声音完全喑哑了,根本不能高声说话。

结了婚的妹妹因为惊恐和忧郁流产了。我的老父亲担心突然失掉他的孩子们和失掉他对留有后裔的希望;他丧女的热泪增加了我的苦痛;我祈求上帝使我的健康恢复先前的程度,我祈求他使我的生命只延长到我父亲的死后。我的病好了,其实就算是好了,我又能够尽我所应尽的义务了,虽然我还忍受着疲惫不堪的痛苦。

我妹妹又怀孕了。她把某些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告诉母亲的忧虑告诉给我;她和她丈夫在一起生活并不完全幸福,这件事必须永远隐瞒着父亲;他们争吵时我必须做仲裁者,因为我妹夫很信任我,我能够比较好地判断,本来这两个人都是真正的好人,只是他俩彼此都不谅解,彼此都自以为是,而且从妄想出发要求完全彼此一致的生活,结果他们彼此的意见反而绝对不能一致了。现在我也学着用严肃的态度去参与人世的事件,而且实行了我从前只是歌颂过的事情。

我妹妹生了一个儿子;我父亲身体的不适并没有阻碍他到她那里去。一看到婴儿,他高兴和快乐得令人难以想象。当为孩子举行洗礼时,我觉得他与平时不同,兴高采烈,我真要说,他就像一位两面的天神。用一副面孔愉快地望着那个他希望不久就走进去的地方,用另外的一副面孔去看他亲外孙的新的、充满希望的人世生活。在归途上他毫不疲倦地和我谈论这个小孩,谈小孩的形体面貌、健康和愿望,他希望可以顺利地好好培育这个新的世界公民的天赋才能。我们回到了家,他一直都继续谈论着他对孩子的种种观察,过了几天以后我们才觉察到他有点饭后发烧,没有寒战,表现为有一种使人瘦弱的热度。可是他并没躺在床上,早晨坐车出去,忠诚地去执行他的职务,一直等到最后出现些继续不断的、严重的症候,他才离开他的职守。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精神的镇静、清楚和明晰,他神志多么清明,多么有条不紊地处理他的家务,料理他的埋葬事宜,仿佛是处理别人的事务一样。

他以一种他从来没有过的欢畅,简直是一种跃跃欲试的愉快,对我说:“我从前所感到的死的恐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要怕死吗?我有一个仁慈的上帝,坟墓并不唤起我的恐怖,我有永恒的生命。”

随后不久我父亲就死了,我追忆他死亡时的情况,这在我的寂寞中是我的一个最舒适的消遣,我那时感到的一种较高的力量的影响没有人能够排斥掉。

我亲爱的父亲的死改变了我直到现在的生活方式。我从最严格的服从中、从最大的限制中来到最大的自由里,我享受这种自由,仿佛是享受我许久没吃到过的饭菜一般。从前我很少有两个钟头不在家里,现在我几乎没有一个整天时间在我的房间过活。我的朋友们,我从前只能在他们那儿做些偶尔的过访、短暂的停留,现在他们希望我们彼此持续不断地交往,并从而使双方都感到愉快。常常有人请我吃饭,乘船闲游和做小的游览旅行,无论到什么地方我都去。但当漫游一圈之后,我看出,自由的无价幸福并不在于人们想做什么就一切都可以随意去做,同时环境也允许我们去做,这幸福是在于我们能够不受阻碍、没有保留地在正直的路上去做我们认为是对的和正当的事;而在这种情形下不必付出苦痛的代价就能得到美好的信念,我是最成熟的一个人。

我不能约束自己的事,就是只要一有可能我就继续和贺恩胡特兄弟会的教友们来往,而且我和他们的关系也更加牢固了。我急忙地去参观了他们设在近处的一所教会;但这里的一切也绝非是我所想象的。我非常直率地让人察觉到我的意见,他们设法向我一再地说明:这还只是一个没有充分组织好的教会。我只好承认这是真情;可是,照我的信念,机构不论大小都应当表现出真正的精神来。

有一位主教正在场,他是伯爵的直传弟子,他很用心地和我谈论教义。他说一口很好的英语,因为我懂一些英语,他以为这是一个说明我们同属一类的暗示;但我却完全不以为然,和他周旋一点也不能使我满意。他过去是一个刀匠,生在摩拉维亚,他的思想方法不能否认带有工人气质。我和封·L先生倒是彼此了解得更深一些,他曾经在法国的军队里当过少校,但是他那对他的上司所表示的恭顺态度,我觉得我是绝对办不到的。当我看见少校夫人和其他的多少有些名望的妇女去吻主教的手时,简直仿佛是有人给我一记耳光。这时商定了一个到荷兰去的旅行,这当然对我很好,但总没有实现。

我妹妹这时生了一个女儿,现在轮到我们女人高兴了,我们必须考虑,将来应该怎样像人们教育我们一样的教育她。当过了一年又生了一个女儿时,我的妹丈却非常不满意,他有许多大产业,他希望看到男孩子们围绕着他,将来他们好能够帮助他管理他的财产。

我身体虚弱,生活安静,所以我可以一般地维持相当的健康。我并不怕死,甚至我希望死,但是我暗中感觉到,上帝给我时间去检查我的灵魂,使我越来越向他走近。在许多失眠的夜里我特别感觉到一些恰恰是我不能清楚地描写出来的事物。

这就是,仿佛我的灵魂离开躯体在思想;灵魂甚至把躯体看作它的身外物,如同人们看待一件衣服一样。灵魂非凡活跃地想象过去的时间和事件,而且由此感觉到将要因之产生的一些后果。所有这些时间都过去了,随后来到的也将要过去;躯体将像一件衣服似的零落破碎了,但是“我”,这个熟知的“我”,是存在的。

尽其所能地少沉湎于这些伟大、崇高和可慰藉的感觉,这是一个善良的朋友教导我的,他和我结交越来越接近,这就是在我叔父家里所结识的那位医生。他非常清楚地了解我身体和精神的情况;他指点我说,如果我们不顾外界的物体,只在我们身内培养这些感觉,那么这些感觉就要很厉害地几乎把我们生存的基础给埋葬起来。他说:“行动是人的第一天职,人应该利用所有必须休息的时间去获得对外界事物的清晰知识,这些知识将来更能有助于他的行动。”

因为这位朋友了解我习惯于把我自己的身体看作外界的物体,因为他知道我对于我的体质、我的疾病和医药的用法有相当的认识,而我确也由于连续不断的、自己的和别人的病痛变成了半个医生,所以他把我的注意力从人的身体和食品的知识上引导到创造的其他类似的物体上,引导我到处走,好像在极乐世界里到处走一样,只是最后,如果我可以继续比喻的话,他就让我远远地预感到晚凉时候在乐园里散步的创造者。

这时我是多么喜欢看见大自然中的上帝呀,因为我在心里非常确定地怀念着他,他的双手所做出来的作品对我是怎样有趣啊,我是怎样地感谢他,他曾用他嘴里的呼吸使我有了生命!

我们重新希望我妹妹再生一个男孩,这是我妹丈非常热望期待的,可惜他没有赶上这个男孩子的降生。这个强壮的男人不幸坠马死了,我妹妹在她又给这世界添了一个美好的男孩以后,也继他死去了。他们遗留下来的四个儿女,只能由我悲哀万状地看管着。这么多强健的人都在我这个病人之前就去世了,我不是大概也应该从这些充满希望的花朵上看到某些凋零吗?我对世界认识得太清楚了,我知道,一个小孩,特别是家庭地位较高的小孩,是在多么多的危险下长大成人的呀,我觉得,好像在现今的世界上,这些危险比我的青年时代又增添了许多似的。我感觉到,以我的虚弱身体对这些小孩只能做很少的一些事,甚或简直就一无所能;我叔父的决定更受我欢迎,这自然是出自他的深思熟虑,他把整个的注意力都应用在这几个可爱的小家伙的教育上。自然,他们赢得各种意义的培养,他们受到良好的教育,而且期望着在他们各自不同的情形下全都成为善良而理智的人。

自从我的好医生提醒我注意以来,我就喜欢在孩子们身上和亲族中间观察宗族相似点了。我父亲小心翼翼地保藏了他祖先们的画像,请有相当水平的画师给他自己和他的孩子们画像,连我母亲和她的亲族也都画了。我们清楚地了解整个家庭成员的性格,因为我们常常在他们彼此之间比较性格,所以现在在这些小孩身上我们又找到了外表的和内心的相似点。我妹妹最大的儿子像他的祖父,在我们叔父的收藏中陈列着他祖父的一幅画得非常好的、年轻时的画像;这个孩子也跟他祖父一样,自己总表现得像个勇敢的军官,他除了最爱枪外别无所好,每逢他来拜访我,他总是摆弄枪。因为我父亲遗留下来一个非常美好的枪械柜橱,这个小男孩简直是不能安静下来;直到我送给他一对手枪和一支猎枪,而且直等到他学会了怎样扳开一个德国枪机,他才安静下来。此外,他的行为和他整个的人都丝毫没有一点粗野,而是充满了温柔和理智。

我妹妹的大女儿把我整个的爱都维系住了,这很可能是因为她长得像我,而且因为她在这四个孩子中和我最气味相投。但是我可以说,因为她正在成长,我越精确地观察她,她也越使我感到惭愧。看到这个小孩我不能不惊奇,甚至可以说:我不能不尊敬。你难得看到谁有比她更高尚的举止,谁有比她更娴静的性情,谁能像她一样从事有节奏的、不局限在单一对象上的活动能力。在她的生活里,她从来不无所事事,每件事经她手一做就变成有价值的行为。无论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只要她能去做一件事,她觉得都是一样的,如果找不到一点事情做,她也同样地能够安静,毫不焦急地待着。在我这一生中从未再看见过,有哪个人没有职业的需要而像她这样地工作。从青年时代起她对待有困难的人和需要救助的人的态度就是罕见的。我愿意承认,我绝对没有出于乐善好施而做事的才能,我并不是对待穷人吝啬,甚至我常常超出我的能力施舍得过多,但这几乎只是我的赎罪钱,如果任何人要获得我的照顾,那这个人必须跟我有亲戚关系。我赞美我外甥女的言行与我这种思想恰恰相反。我从来没看见过她给一个穷人钱,她若从我这儿得到我认为能赠送穷人的东西,她总是先把它变成解决最迫切需要的物品。据我看来,她最可爱的行为就是她“洗劫”我外衣和衬衣的柜子时的情景;她总是找到一些我不再穿也不再用了的东西,把这些东西缝补好,把它们送给任何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穿,这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她妹妹的见解与此完全不同,有很多地方得之于她母亲的遗传,老早就已经希望将来优雅、美丽,而且好像她的希望一定能实现。她非常注意修饰她的外表,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会用一种令人瞩目的方法来修饰打扮自己。我还总记得一件事,在她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她偶然在我这里发现我母亲给我遗留下来的美丽的珍珠,我不得不给她戴上,当她对着镜子一照,她是如何地狂喜呀!

当我观察这种种不同的天性嗜好时,我很适意地想到,我死后怎样把我的财产分散给这些人,使这些财产在他们手中变得更有生气。我看见我外甥背着我父亲的猎枪在田野里到处走着,而且已经又从他的猎囊里落出几只鸡来;我看见小女孩们穿戴着我全部的衣装在复活节的坚信仪式中从教堂里走出来,我看见一个娴静的市民少女在她的结婚日用我最好的衣料装饰着她;因为装饰这样的小孩们和陪嫁可敬爱的穷女孩们是娜塔丽亚的一个特别的爱好。在这里必须提及,虽然她像我在任何一种情形下都没让人觉察到自己表露出一点点的爱,如果我可以这样说,她没有需要附属于一个目所能见或是目不能见的人或神,像我在少年时非常强烈地表现出来的情形一样。

如果我现在想到,那个最年幼的姑娘恰恰就在同一天将戴着我的珍珠和宝石到宫廷里去,那么我就心安理得地看着我所有的珍宝和我的身体一样又都各得其所了。

这些小孩渐渐长大,使我满意的是他们都是健康、美丽和强壮的青年男女。我饱尝着忍耐的痛苦,我叔父不让他们接近我,虽然他们都住在附近或者就在这座城里,可我看到他们的时候却很稀少。

一个奇异的男人,人们都认为他是一个法国的教士,并不真正知道他的来历,他对所有这四个孩子负监护的责任,这些小孩在不同的地方教养着,而且时而住在这里,时而又住在那里。

起初我看不出这种教育有什么计划。最后我的医生给我揭示:是阿贝[12]说服我叔父后才这样做的,阿贝的观点是,如果人们要在某个人的教育上有所成功,那就必须首先看到这个人的爱好和愿望是什么;了解清楚了,人们必须把这个被教育的人放在一个合适的环境里,他的爱好才能尽其所能地得到满足;或者在这个环境里尽其所能地遂其所愿,如果他发现误入迷途了,他好能够及早地认识他的错误,如果他一旦遇到了对他适合的东西,他也就能比较热心地钻研它,而且比较勤勉地去修养身心。我希望,这个特殊的尝试能够成功;对于这些天性善良的人大概这是可能的。

但是,在一个观点上我不能同意这些教育家的办法,那就是他们设法不让这些孩子接近一切能够引导孩子们与自己和与目不能见的、惟一忠诚的神友相交往的事物。的确,我叔父常常使我不快,因为他认为我对这些孩子是危险的。在实行方面却没有一个人采取宽容的态度!因为即使有人确实保证,他愿意让每个人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发展,但他却设法不使那些和他想法不一样的人有所作为。

我越能确信我信仰的真实,这种使孩子们与我隔离的方法就越使我苦恼。既然信仰在实行时显得如此有效,为什么信仰没有一个神的根源,没有一个实际的对象呢?我们若是通过实践才真正确认我们自己的存在,为什么我们不应当就在这条路上确信有助我们的上帝呢?

我总是前进,绝不后退;我的行为越来越变得与我从至美所形成的思想相似;虽然我身体虚弱,有些事我都力不从心,但去做我认为是对的事时,我却一天比一天觉得轻松:这一切能用人的天性来说明吗?人性的败坏我了解得太深刻了。照我看,这是决不可能的。

我几乎记不起一条戒律,据我看,根本没有什么法则,只有一种内心冲动,它引导着我,把我引上正路;我自由地按着我的意向行事,我既不知道约束,也不知道忏悔。感谢上帝,我认清了我这种幸福应该感谢谁,我只能以谦虚的态度想到这些天惠。我从来不敢炫耀自己的知识和能力,因为我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如果没有一种更高的力量保护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胸怀里会产生和养育什么样的怪物。


[1] “美的心灵”这个词在十八世纪流行,主要表示灵魂上有修养的人,一个本质与善美协调一致的灵魂。这个概念来源于柏拉图。

[2] 《虔信基督教的德国的赫拉克勒斯》,十八世纪巴洛克式的小说。

[3] 《罗马的奥克塔维亚》,十八世纪巴洛克式的小说。

[4] 纳尔齐斯,指自我欣赏的人。

[5] 哈雷教派,即虔诚派,主要领袖有弗兰克(1663—1727)等人。

[6] 阿嘎敦,德国著名小说家维兰的一部同名教育小说中的主人公。

[7] 纪拉德,卡尔图色,达民斯,当时人们常提到的法国的罪犯。

[8] 伟大的医生,虔诚派用的比喻,即上帝。

[9] 贺恩胡特兄弟会,成立于1722年以前,其宗旨为脱离天主教的控制。

[10] 秦陈道夫伯爵是贺恩胡特兄弟会的改革者。下文所述《埃勃尔道夫赞美诗》,是他编辑的歌集。

[11] 丹纳德是丹闵斯的女儿们,她们按父意杀死了自己的丈夫,结果被罚在阴间不断地用漏筒打水。西西弗斯阴险地欺骗了普鲁托,所以他必须在阴间把石头推到山顶,随后这石头又掉下来,接着再推上山去。

[12] 阿贝(Abbé)是法语,指教士而言。


第十六章第七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