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菲利娜的离去,在剧院里和观众中都没有引起很大的轰动。这在她只是开个玩笑;妇女们一般地都恨她,男人们则宁愿单独地和她在一起,他们觉得这比在舞台上看到她更令人高兴,所以她那使舞台感到荣幸的优异的才能就这样丧失了。剧团的其余成员因之也就更加努力;特别是梅里纳太太由于勤勉和细心就大露头角了。她像平常一样,观察、学习维廉的原则,力求使自己适应他的理论和范例,而且从那时起她便不知道自己从本性说来究竟对什么更感兴趣。她不久就能正确地表演,完美地说白了,而且能掌握谈话的自然声调,直到某种程度的情感声音。她懂得适应赛罗的脾气,而且热心于唱他爱听的歌,她不久就达到了这一步:即在人们社交叙谈时总感到需要听她悦耳的歌唱来助兴。
收纳了几个新演员以后,剧团更加完善了。维廉和赛罗每人都努力发展他们的艺术风格,维廉研究每一局部都深入钻研到整体的意义和声音,赛罗认真地熟思各个部分,同时这种值得称赞的努力也鼓舞着演员们,而观众则对他们深表同情。
有一次,赛罗说:“我们现在工作顺利,我们若是这样进行下去,观众不久也会走上正确的道路。混乱而不适宜的表演很容易使人步入歧途;如果以一种有趣的方式把合理的和适宜的东西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当然就会从中吸取有益的东西了。
“我们剧院主要缺乏什么,为什么演员们和观众都无所觉醒,那就是因为:在全体上显得太五彩缤纷,而且人们的判断没有什么依据。我觉得,要把我们剧院扩展到一个无穷无尽的大自然舞台模样,是无益的。可是现在不论是经理还是演员都不能缩小它的界限,也许从此以后民族的鉴赏力也要划定一个应遵循的范围了。每一个好的团体只能在某种条件下生存,一个好的剧院也是这样。某种表情和语句,某种主题和行为方式都必须铲除了。如果一个人紧缩他的家政,他就不会变得更加贫乏。”
关于这一点他们或多或少具有一致的和不一致的意见。维廉和大多数人是站在英国戏剧一边,而赛罗和几个人则站在法国的一边。
人们一致同意,利用空闲时间,可惜演员只有这么多的空闲时间,集体审阅英法两种剧院的最有名的剧本,把这些剧本中最好的和有学习价值的都记录下来。人们也的确从几段法语剧本入手开始了工作。奥莱丽亚每次都是在朗读一开始就起身离去。起初,人们以为她病了;但有一次维廉问到她这件事,因为这行动使维廉很惊异。
她说:“我不能坐听这样的朗读,因为如果我的心都碎了的话,我怎么能够静听和判断呢?我心里真恨法国话。”
“一个人怎么能够敌视一种语言呢?”维廉大声说,“人们正是要学习这种语言的一大部分,在我们的文化还没有发展到完备的地步之前,这种语言我们是非常需要的。”
“这不是偏见!”奥莱丽亚回答,“一个不幸的印象,一个对我不忠实的朋友的可恨的回忆夺去了我对这个美丽而有教养的语言的兴趣。我现在是怎样从心里憎恨这个语言啊!在我们友爱的交往时间里他用德语写信,那是多么热忱的、真实的、有力的德语啊!现在,因为他要摆脱我,他开始用法语写信,过去他有时写法语信,那只是开玩笑时才这样做的。我感觉到,我注意到,这将意味着什么。他用祖国语言说就要红脸的词句,他现在能心安理得地写出来。对于保留,不彻底和谎言说来这是一个最好的语言;它是一个不忠实的语言!我觉得,感谢上帝,没有一个德国字能把perfid这个字的全部含义表达出来。我们的可怜的不忠实(treulos)相形之下只是一个无罪的儿童。perfid是含有享乐意味的不忠实,是带有傲慢和幸灾乐祸意义的不忠实。啊,可嫉羡的一个民族的教育,它会用一个字表达出这么美好的细微差别!法语的确是世界语言,有成为通用语言的价值,以便大家彼此之间真正地欺骗和说谎!他的法文信件总让人百读不厌。如果人们愿意幻想的话,这些信听起来很亲切,甚至热情洋溢;可是仔细一观察,则只是滥调而已,可恶的滥调!他挫伤了我对这整个的语言,对法国的文学,甚至对说这国语言的高尚人士的美好而珍贵的名言的喜爱;我一听到法国字,就发抖!”
就这样,她能继续几小时之久地表示她的不快情绪,打断任何其他的谈话,或者使情调变得不愉快。赛罗有时用一些讽刺的话使她的情绪恶劣的叙述告一段落;但是一般都破坏了这一晚上的谈话。
可惜,一般都是这种情形,凡是由几个聚会到一起的人和环境所形成的一切事物都不能长时间地保持完好。在一个剧团里,几乎等于在一个国家里,在一个社团朋友们那里几乎等于在一个军队里,一般都有处在他们的完善和谐、满意和最高阶段的时候;但是常常很快就有人员的变动,加入新的成员,有些人不再适合这个环境,而这种环境也不再适合这些人员;一切都变了样儿,从前团结在一起的,不久以后又分散开来。所以人们可以说,赛罗的剧团有一段时间是非常完善的,这不是任何一个德国的剧团所能自吹的。大多数演员都坚守岗位;大家都有足够的工作,而且大家都喜欢去做他们必须做的事。他们个人的状况也都还好,每一个成员好像在他的艺术上都有很大的希望,因为每一个人都热情洋溢地采取了最初的措施。但是不久就暴露出来,一部分人只是自动机器,这些机器只能达到人们没有感情就能达到的东西,而且不久在这中间又混入了激昂的热情,这些热情通常都是阻碍良好的组织的,它们把有理性的和好心的人们所希望团结的东西都轻易地给拆散开了。
菲利娜的离去并不是像人们最初所想的那样无关紧要。她会以优异的机巧支持赛罗,而且会或多或少地刺激其余的人。她以很大的宽容忍受奥莱丽亚的激烈性,她最在行的事是谄谀维廉。所以她对于全体是一种联络方法,她出走的损失不久就让大家感觉到了。
没有一点点的谈情说爱,赛罗就不能生活。爱尔弥尔在很短的时间内成长起来,而且可以说是出落得很美丽,她早就引起了他的注意,而菲利娜很会促成她所注意到的这种热情。她常说:“人们必须及时地玉成其事;如果我们老了,我们就别无办法了。”因此赛罗和爱尔弥尔接近起来,他们在菲利娜别后不久就和谐一致了,这个小小的传奇使他们俩很感兴趣,因为那个老人对这样不规矩的事是十分认真的,所以他们必须对他保守秘密。爱尔弥尔的妹妹也是了解这件事的,所以赛罗对两个女孩子不得不有诸多的原谅。她们最大的不道德之一是没节制地爱吃,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说是令人难忍的饕餮。在这点上她们和菲利娜绝对不能相提并论,菲利娜因之显得更加可爱,她好像只吸空气活着,吃得非常少,而且只是以最大的纤巧从一个香槟酒杯里啜饮酒的泡沫。
现在赛罗,如果他想使他的美女满意,就必须把早点和午饭合起来吃,而且还要通过午后茶把晚饭和这顿饭连接起来。同时赛罗有一个计划,而执行这个计划却使他不安。他认为,他发现在维廉和奥莱丽亚之间有某一种相互倾慕的迹象,他非常希望这种倾慕会变成严肃的关系。他希望维廉能负担剧院经济的全部意外开支,而且在他身上,像在他第一个妹夫身上一样,他得到一个忠实的和勤劳的工具。他已经渐渐地把管理的绝大部分都不知不觉地转移到维廉身上,奥莱丽亚管账,赛罗又像前些时候随心所欲地生活。可是有一些东西暗暗地既损害着他,也损害着他的妹妹。
观众对待卓有功绩的公众熟悉的人物总有自己的独特风格;渐渐地开始对他们变得漠不关心,而去支持那些比较渺小的,但是新出现的人才;对那些老手提出了苛求,对这些新人则一切都满意。
赛罗和奥莱丽亚有足够的时间对此详加考虑。这些新来的演员,特别是这些年轻的和受过良好教育的新人把一切的注意、一切的赞赏都吸到自己的身上来了。两兄妹在他们最热心努力表演之后,往往不得不在没有欢迎鼓掌声的情况下自动退场。自然这中间也有特别的原因。奥莱丽亚的骄傲是锋芒毕露的,而且关于她看不起群众的心理是很有所闻的。赛罗诚然讨好每一个单个的人,但是他关于全体的尖刻讲话也常被到处宣传和一再重复。与此相反的是这些新成员,其中一部分人是陌生而不知名的,一部分人是年轻、可爱而需要帮助的,他们全都找到了自己的赞助人。
既然如此,不久便出现了内部的不安和一些不愉快;因为人们几乎还没注意到维廉已担任导演的工作,所以当他希望按照他的方式使这个整体更多地有些秩序和准确些,特别是他坚决主张所有的机械性事物都要预先准时而有秩序地进行时,大多数演员就开始更不守规矩了。
在很短的时间内整个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坏,就像人们在任何一个游乡剧团里所能遇到的那样,而他们的关系本来的确有一段时间几乎是很理想的。可惜,当维廉通过辛苦、勤劳的奋斗完全掌握演戏这一行的一切要求,要使他本人和他的活动都完善地向这方面修养的时候,他觉得他终于有些灰心丧气了,因为这种技艺比其他任何一种职业都不值得耗费这么多时间和精力。业务是麻烦的,报酬是微少的。他真不如当时从事其他的行业,完事之后,还能享受精神的安宁,干什么都比干这个好,干这个人们要在经受体力的辛劳之后,还要通过精神和感觉的最大努力才能达到他活动的目的。他不得不听取奥莱丽亚对她哥哥挥霍浪费的抱怨。当赛罗想遥控维廉跟他妹妹结婚时,他又不得不装作不懂赛罗的暗示。这时,他必须把深入肺腑的忧虑隐藏起来;他想,他派出去追寻那暧昧不明的军官的使者还没有回来,也没有听到一点信息,我们的朋友很怕第二次再失去他的马利亚娜。
正在这时,突然插入了一段全民的丧期,因此剧院被迫关闭几个星期。他抓住这段休息时间去拜访了那个牧师,竖琴老人就寄食在他家里。他觉得他住在一个很适意的地方,而他在牧师院子里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这位老人,他正在教一个男孩学弹他的乐器。他明显地表现出再见到维廉非常高兴,他站起来,和他握手,说:“您看,我在这世界上还是有些用处的,请您允许我继续下去,因为钟点是分配好了的。”
牧师最热烈地欢迎维廉,告诉他说,这位老人看上去已经很好了,他有完全康复的希望。
他们的谈话自然就谈到治疗精神失常者的方法上。
牧师说:“除去身体治疗外,还要有精神治疗。常常有不可克服的困难来阻碍我们进行身体治疗,关于这一点我邀请一位善于运用思想的医生来参加商讨,我发现医治精神失常者的方法是很简单的。这也正是用来防止健康人精神失常的同一个方法。我们鼓励他们的自动性,养成他们有秩序的习惯,让他们懂得:他们的生存和命运是和许多这样的人所共有的,特有的才能、最大的幸福和最极端的不幸都只是普通事物的小小偏差而已,这样就不会有精神错乱乘虚而入,而且,即使有了,也会渐渐地再消失。我把这位老人的时间给分配好,他教几个小孩弹竖琴,他在园子里帮助劳动,他已经很开朗愉快了。他愿意吃到他亲手栽的白菜,他愿意十分用心地教我的儿子弹琴,他说他若死了就把竖琴赠送给这个男孩,以便他也真能使用它。作为牧师,我对他的那些奇怪的思虑不大能说什么,但是劳动的生活一定会带来很多结果,他不久一定会感觉到,每一种疑惑都必须通过实际工作才能消除。我小心翼翼地工作;但如果我能还把他的胡子和他的道袍拿走,那么我就会有许多收获了;因为只有我们在别人面前超群出众,我们才更像精神错乱,和许多人在一起过一般的生活,我们才能始终具有一般的理智。正如有许多事物可惜在我们的教育和我们市民的习俗中是没有的,而我们通过我们的教育和习俗却准备使我们和我们的孩子变成病狂。”
维廉在这个明智的人那儿待了几天,听到一些最有趣味的故事,不仅有关于狂人的,而且也有关于那些被认为是聪明的,甚至常常被认为是贤明的人的,而他们的特性简直都接近于疯狂。
但是在这谈话变得三倍活跃时,医生走了进来,这个人常常来拜访他的这个牧师朋友,并且帮助他从事慈善事业。这是一个上了几岁年纪的人,他在不太健康的情况下把许多年月都用在了执行最神圣的义务上。他是乡间生活的一个好朋友,几乎只能在郊外的空气里生存;因此,他非常爱交际,好活动,许多年以来他的一个特殊爱好就是爱和所有的乡间牧师建立友谊。他懂得对每个人有益处的劳动,他寻求用一切方法去帮助每一个人;对其他还没有一定爱好的人,他设法劝说他们培养一种爱好。因为他同时和贵族、官吏和法院执事们有联系,所以在二十年的时间里他暗中对于农业的某些领域做出了非常多的贡献,而且使一切对田地、牲畜和人有益的事业都活跃了起来,从而促进了最真实的启蒙。他说:“如果一个人获得一个观念,而这个观念对现实的生活却没有一点影响,或者也许会使他完全脱离现实生活,那便是他的不幸。”他说:“我对高贵而富有的夫妇进行劝解,直到现在我的一切办法都没有成功;亲爱的牧师,这几乎是您分内的事,这个年轻的丈夫不会继续讲这事件了。
“在一个高尚的丈夫不在家的时候,人们让一个年轻人穿上这家男主人的衣服,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们是要用这种乔装来戏弄他的夫人;虽然人们只把这件事当作滑稽戏讲给我听,可是我却很怕,人们是故意把这位高贵的、可爱的女士引离正轨。没想到这位丈夫回来了,走进他的房间,认为他看见了他自己,从这时起他就得了一种忧郁病,在病中他培养着他不久就要死去的信念。
“他屈从那些用宗教观念来谄媚他的人物,我不知道,人们是怎样劝他不要和他夫人一起到兄弟会教徒那里去,劝他不要把财产的大部分从他的亲属手里收回,因为他没有孩子。”
维廉急躁地大声说:“他的夫人呢?”这个故事使维廉吃惊不小。
医生以为只是在维廉的喊叫声中听到了一种博爱的同情,他回答说:“可惜这位女士被一种更深的痛苦所纠缠,这痛苦使她毫不反对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只有这个年轻人来和她告别;她没有注意隐藏自己对他萌生的倾慕之情;他变得勇敢起来,把她抱在怀里,而且把那个大的镶着钻石的,她丈夫的半身画像用力地压在她胸前。她觉得一阵剧烈的疼痛,疼痛渐渐地消失了,先是留下一点点红印,随后就没有一点痕迹了。作为一个人我相信,她对她自己不必有任何谴责;作为一个医生我确信,这种压挤将不会有不良的后果,但是你无法使她相信那儿没有硬化点。如果人们想通过感觉来消除她的多疑,那么她就说,这一瞬间恰好毫无感觉;她坚信这个毛病将以癌变而告终,她的青春,她的美色,就这样为自己和他人完全消失了。”
维廉叫道:“我这个倒霉鬼啊!”同时他敲打着前额,离开大家,跑向田野。他还从来不曾陷入这样的境况。
医生和牧师对于这个奇异的发现极度地吃惊,他晚上回来时,他对这个事件作了较详细的自述,同时他对自己也作了最生动的控诉,于是医生和牧师就跟他纠缠了老半天。这两个人表示对他非常同情,特别是因为他把他其余的情况也用目前的阴郁情调向他们描绘了一番。
第二天,医生不用人深请就和他一起进城了,为的是陪着他去看奥莱丽亚,她的朋友在艰难的环境中丢下她走了,现在要尽可能地设法使她得到些帮助。
他们发现她也的确比他们所猜想的更坏一些。她正在发着一种间歇性的寒热,这种寒热很难对付,病一发作,病人只能硬挺或任其肆虐。
人们介绍这个外乡人时没说他是医生,他也显得很温和很明智。人们谈论她身体和精神的状况,这位新朋友说了几个故事,他说有些人不注意这样的小毛病而能够享有高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什么比故意辗转在痛苦的心情之中更有害的了。特别是他并不隐瞒,他非常幸运地发现了一些人尽管得了不能完全康复的疾病却在自己心里切实地培养宗教的信念。他讲这件事时态度非常谦逊,仿佛是在讲历史故事,同时答应给他的新朋友们搞一个非常有趣的读物的稿本来,这个稿本他是从一个已故的杰出的女朋友手中得到的。他说:“它对我是无限的宝贵,我请你们看原稿本身吧。只是题目是出自我手:一个美的心灵的自述。”
关于不幸的紧张的奥莱丽亚的摄生饮食和药物治疗方法,医生还把他最好的建议告诉给维廉了,说好他会写信来,而且尽可能亲自再来。
就在维廉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一个他猜想不到的变动。维廉在他做导演的时候相当自由和宽大地处理整个的营业,尤其着眼于物品,特别是充足而令人满意地置办了服装、布景和舞台用具,为了使这些人保持旺盛的意志也为他们谋了点私利,因为他不能以高贵的动机鼓舞他们;这样一来,他就更有自主权了,赛罗再也不要求做俭朴的主人了,他喜欢听到人家夸奖他剧院办得好,并且满足于掌管整个财政的奥莱丽亚在扣除一切开销之后确切地说不仅没有亏欠,而且还有这么多的富裕,足够清偿欠债,这些债务大半是赛罗在这段时间里由于对他的美人们特别慷慨和此外一些别的事所欠下的。
梅里纳在这中间管理行头,像昔日一样冷酷、狡诈。他在暗中注视着各种情况,在维廉离开、奥莱丽亚病情加剧的时候,他耍了个花招,使赛罗感觉到,剧团本来就是收入多,开支少,多余的钱不是被人存起来了,就是有人打算末了随心所欲地过个更快活的生活。赛罗喜欢听这些,梅里纳就带着他的计划冒着险走了出来。
他说:“我不想断言,有一个演员目前的薪俸太多了;这都是一些有功的人,他们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会受欢迎的;仅就他们给我们赚来的收入而言,相比之下他们的收入也太多了。我的建议是,建立一个歌剧团,至于话剧我必须对您说:您个人就能演出整本戏。难道您现在就看不见人们对您的功绩评价太低了吗?并不是因为您的合演者太优秀了,而是因为他们都好,人们就不能再公平地对待您的特出才能了。
“就像平常有过的情形一样,只要您自己宣称,您要寻找中等的,甚至可以说是工资微薄艺术不高的演员,像您所非常懂得的那样,机械地凑合群众,把其余的人使用在歌剧上,您就会看到,您用同样的劳力和同样的经费能取得更满意的成绩,同时赚到比以前多得多的钱。”
赛罗没有提出他应持有的强烈的反对,因为他太爱听人谄媚了。他愿意采纳梅里纳的意见,由于爱好音乐他老早就想这么办了,可是他自然也看得到,观众的偏爱将因此而更被引上歧途,而且这样一个混杂的剧院,演的既不是真正的歌剧,也不是真正的话剧,必然会使人们对一定的完美的艺术作品的鉴赏力丧失殆尽。
梅里纳很不文雅地嘲笑维廉的这种拘泥的典范,嘲笑他只教育观众而不让观众来教育自己的傲慢,这两个人怀着很大的确信联合起来,人们只要赚钱,发财或者会寻欢作乐,几乎并不隐瞒他们只希望把那些阻碍他们实行计划的人除掉。奥莱丽亚健康不佳,她很可能不会长命,梅里纳表示惋惜,但他心里想的却恰恰与此相反。赛罗抱怨维廉不是歌唱家;人们听了都懂得,他言下之意是维廉不久以后也就成为不必需的人了。梅里纳以一张可能节约项目的大表册而崭露头角,赛罗在他身上看到了他第一个妹夫的三倍替身。他们二人都觉得很快活,他们说好对这次谈话保守秘密,只是彼此更要加强联系,抓住时机秘密地商谈一切可能出现的事情,凡是奥莱丽亚和维廉所做的事都要予以谴责,而且有加无已地作出新的筹划。
虽然这两个人对他们的计划缄默不言,从而很少通过言辞有所泄露,可是他们在行为态度上对他们思想的隐藏还是做得不够策略。梅里纳总在他所管辖的范围内的某种事情上违抗维廉,而赛罗绝没有一次温和地和他妹妹来往,越是在她病情加剧时,越是在她失衡的激烈脾气发作需要体谅时他越变得冷酷。
就在这时,人们着手排演《爱密丽亚·迦洛蒂》。这出戏的角色分配得非常合适,所有的人都能在这出悲剧有限的范围内表示出他们的全部表演技巧。赛罗扮演马里奈利正合适,欧多阿多朗读得很好,梅里纳夫人以深入的理解扮演母亲,爱尔弥尔扮演爱密丽亚的角色正可发挥她的优点,表演超群,雷欧提斯上台扮演阿庇阿尼,彬彬有礼,而维廉则使用了好几个月时间来研究王子这个角色。利用这个机会他既和他自己,也和赛罗与奥莱丽亚常常商议下面的问题:在一个高贵的或优雅的举动之间有什么区别,在什么范围里高贵要包括在优雅之中,但优雅却不需要包括高贵?
赛罗本人扮演宫廷大臣马里奈利演得恰如其分,绝不同于讽刺画,他对维廉提出的这问题发表了一些好的意见。他说:高尚的举止是很难模仿的,因为它本来是消极的,这需要一个长时间的练习。因为演员在他的行为中不应该有表现尊严的表演,否则就很容易使人看到一种故意引人注目的骄傲态度;更应当避免一切不尊严的、卑鄙的事;绝不应当忘记,总要注意自己和其他的人,绝不失去体面,对别人既不做得太多也不做得太少,绝不因为任何事而显得有所触动,绝不被任何事所感动,一次也不过度急躁,在每一瞬间都知道自制,就这样保持一个外表的均衡,内心则可以愿意怎么激动就怎么激动。高贵的人能够在某一瞬间有所疏忽,而高尚的人则绝对没有。高尚的人就像一个穿戴很好的男子:他绝不向任何地方倚靠,每个人都会加倍小心,避免碰到他;他和别人有所不同,可是他也不可以独自停留在一个地方;因为就像在每一种艺术里一样,在这种艺术里最困难的东西最后也会最轻易地表现出来;所以高尚者,尽管他有一切特点,也要和别人联系在一起,在什么地方绝不死板,到处显现出机敏,他总是第一个出现,可绝不以第一个人的身份有所强求。
所以人们看出,为了要表现高尚就必须真正是高尚;人们看出,为什么妇女们能够比男子们较早地做出这个假象,为什么宫廷大臣和士兵能够最快地达到这种举止。
维廉这时几乎对他的角色感到绝望了;只是赛罗又把他扶了起来,因为赛罗就各个细节向他做了最详细的说明,而且把他打扮得齐齐整整,使他在演出时,至少在观众的眼中,像个真正的好王子。
赛罗答应他,在演出之后再把自己的意见和评语告诉他;令人不愉快的是,兄妹之间的争吵妨碍了每次重要的交谈。奥莱丽亚演奥尔西娜这个角色时所采用的表演方式人们恐怕再也看不到了。她本来对这个角色很熟悉,在试演时她只漫不经心地演了演这个角色;但是在正式演出时,人们可以说,她打开了她个人痛苦的一切闸门,因此这次表演,就成了诗人第一次激情爆发时所想象的表演。观众一阵过分的喝彩报答了她痛苦的努力,但是当人们在演出之后找到她时,她已半昏厥地躺在沙发靠椅上。
赛罗已经让人看出他对她所做的他所说过的过分表演十分不满,让人看出他对她在这些或多或少知道那段可厌历史的观众面前暴露她最内在的心情也很不满,而且正如他在盛怒中常常表现的那样切齿顿足。当他看到她躺在沙发椅上,其余的人都围在她四周时,他说:“不用管她!她还想头一个完全裸体地上台呢,那么喝彩才是真正绝对的。”
她喊道:“不知感谢的人!没有人性的人!不久人们就要把我赤裸地抬到我们耳里再也听不到喝彩声的地方了!”
她一边说着这话,一边跳了起来,很快地向着门跑去。女仆没来得及给她把大衣拿来,轿子也不在手边;外面下着雨,大街上正刮过一阵寒冷彻骨的风。人们劝说她无效,因为她怒火冲天;她故意慢慢地走,夸奖真凉快,她好像真正在热衷于呼吸这凉爽的空气。刚到家,她就由于喑哑几乎不能再说出一个字了。但是她不承认,她感觉到由颈项和脊背向下有一段已经完全僵直。不久,她忽然得了一种舌头麻痹,甚至会把一个字说成另外一个字;人们让她躺在床上;用了一个常见的方法医治后,病痛稍减;然而其他的病又表现了出来。烧得厉害,她的情况是危险的。
第二天早晨,她安安静静地度过一个小时。她让人把维廉叫来,把一封信交给了他。她说:“这一页绝命书等待这一瞬间已经很久了。我感觉到,我生命的末日不久就要到了;请您答应我,您亲自把信交给他,而且您要用简短的语言来为我由于这个不忠实的人而得到的痛苦报仇。他不是没有感情的,至少要让他对我的死有一瞬间感到痛苦。”
维廉接过这封信,可是他同时安慰她,想使死的思想离开她。
她回答说:“别这样,请您不要叫我对近在眼前的希望绝望。我等它等了好久了,我愿意很高兴地把它抱在怀中。”
此后不久接到了医生答应送来的底稿。她恳求维廉给她朗读;他把下面的这本书朗读以后,由此所得的效果读者将会作出最好的判断。我们可怜的女朋友的激烈而倔强的本性忽然变得温柔一点了。她把交给维廉的信拿回去,又重写了另外一封,那情调非常温和;她也请求维廉,如果她的朋友由于听到她死去的消息而感到悲哀的话,就安慰安慰他,并向他明确地说,她已经原谅了他,而且祝他一切幸福。
从这时起,她变得非常宁静,好像她只在埋头思考不多的几个观念,这些观念是她由底稿中抽出来想化为己有的,而维廉则不得不偶尔拿起底稿给她朗读这几处。她体力的消减并不显著,维廉没想到有一天早晨想要去拜访她时,发现她死去了。
由于他尊敬她,由于他和她在一起生活惯了,她的死使他非常痛苦。她是惟一真正对他怀有善意的人,赛罗的冷酷维廉最近真是体会得太深刻了。因此,他赶快完成死者的嘱托,并且希望离开一些时候。从另一方面说,梅里纳也非常希望他出去旅行:因为梅里纳通过他保持的广泛通信正请来一个男歌唱家和一个女歌唱家,他们需要暂时演一些穿插节目,为将来向观众献演歌剧做准备。奥莱丽亚去世和维廉离去的最初一段时间就这样被填补了,而我们的朋友则对于能使他几星期的休假过得轻松愉快的一切都很满意。
他认为他的任务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他的女友的死深深地触动了他。因为他看到她竟这样早地离开了舞台,所以他便不禁对那个缩短她的生命、并使她短促的生命充满苦痛的人抱有敌意。
尽管死者最后的话十分温柔,可是他还是决意在递交这封信时严厉地谴责这个不忠实的朋友。他不愿意任凭临时兴之所至地说一段话,他想发表一段不仅公道而且更有激情的演说。在他完全自信已给他文章做了很好的提纲以后,他就一边背诵它,一边做旅行的准备。整理行装时迷娘也在场,她问他是到南方去还是上北方去?当她知道他最后的目的地时,她说:“那么我就在这里等待你。”她求他把马利亚娜的珍珠项链给她,他不能拒绝这可爱的小家伙的请求;那个围巾已经在她手里了,但她同时却把鬼魂的纱巾插在他的大衣口袋里了,尽管他马上就对她说,这个薄纱对他没有什么用项。
梅里纳接任了导演,他的夫人答应要慈母般地照料这两个孩子,维廉是很舍不得离开他们的。分别时,菲利克斯非常快乐,当人们问他想带些什么回来时,他说:“听我说!我要你给我带个爸爸来。”迷娘拉着要走的人的手,同时她跷起脚跟在他嘴唇上亲了个吻,可是没有温情,她说:“麦斯特!别忘了我们,赶快回来。”
就这样我们让我们的朋友千种思想、万般情绪地走上了他的旅途。最后我们在这里录下迷娘曾几次富有表情地朗诵过的一首诗。只因某些特殊事件的阻碍我们才没有早一点把这首诗报告出来。
不让我说话,只让我缄默,
因为我守秘密是我的义务;
我要把我整个的内心向你敞开,
只是那命运不愿意这样做。
太阳在始终不停地运行,
时间一到,黑夜也必须放出光明;
坚硬的岩石张开它的胸怀,
不嫉妒地球把它深藏的源泉喷涌出来。
每一个人都在他朋友的怀中寻求安谧,
在那里心事能够流泣成为诉怨;
只是誓言使我双唇紧闭,
只有上帝才能使它倾心而谈。
[1] 即共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