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马伯夫大爷遇见“精灵”

字数:1964

马里尤斯不再同任何人来往,但有时会在路上遇见马伯夫大爷。

当马里尤斯沿着阴森的阶梯缓缓往下走时,马伯夫大爷这边也在往下走。这阴森的阶梯可以叫作地窖之梯,通往不见天日的地方,在那里,可以听见幸福的人在自己头顶上行走。

《科特雷茨地区植物志》绝对卖不出去了。奥斯特里茨的小花园阳光不足,试种靛青植物未获成功。马伯夫先生只能种些喜湿喜暗的稀有植物。可他毫不气馁。他在植物园里弄到了一小块地,阳光充足,“自费”在里面试种靛青植物。为此,他把植物志的铜版送进了当铺。他把午餐减少到两个鸡蛋,并把其中一个给他的老用人,他有十五个月没给她付工钱了。他常常一天只吃这一顿饭。他不再发出孩子般的笑声了,而是变得郁郁寡欢,也不再接待任何人。好在马里尤斯也想不到去看他。马伯夫先生去植物园时,这一老一少有时在医院林荫道上相遇。他们彼此不说话,只是忧郁地点点头。贫困竟使友情变得淡薄,真令人心痛!曾经是两个朋友,如今形同路人。

书商鲁瓦约已谢世。马伯夫先生便只有他的书、花园和靛青植物了。对他而言,这是幸福、快乐和希望所表现的三种形式。有了这些,他就能活下去。他常想:“等我把球状靛青植物种出来,我就发财了,我把铜版从当铺里赎出来,我要大张旗鼓地推销我的《植物志》,在报纸上登广告,我要买(我知道哪里能买到)一部皮埃尔·德·梅迪纳的《航海艺术》,带木刻插图,一五五九年版的。”现在,他白天在那块靛青植物地上劳作,晚上回到家里,给他的花园浇浇水,然后读读书。那时候,马伯夫先生已年近八旬。

一天傍晚,出了件怪事。

他回到家里时,天还很亮。普鲁塔克大妈生病已睡觉。她近来身体不好。他晚饭吃了一块几乎不带肉的骨头,又在厨房的桌子上找到了一块面包。吃完后,他坐到园子里的一块翻倒的界石上,这就算是凳子了。

在那石凳旁,仿照老式果园的习惯,放着一个用木条和木板钉成的破旧不堪的大木箱,下层是兔舍,上层是水果架。兔窝里没有兔子,但水果架上有几只苹果。过冬的剩余食物。

马伯夫先生戴上眼镜,翻阅两本书。他看得兴致勃勃,甚至被深深吸引,这对他这般年纪的人来说,是更为有害的。他生性胆怯,因此很容易接受迷信。一本是德朗克尔院长的名著《论魔鬼的幻变》,另一本是四开本,名为《关于沃韦尔的魔鬼和比埃弗尔的精灵》,穆托尔·德·拉鲁博迪埃著。他的园子从前曾有鬼怪出没,所以后一本书更使他感兴趣。薄暮使天上渐渐变白,地上渐渐变黑。马伯夫先生读着书,并且不时将视线越过手中的书本,朝那些花草望一眼,尤其是那株灿烂夺目的杜鹃花,这是他的一个安慰。接连四天风吹日晒,没下过一滴雨,花枝弯了,花蕾蔫了,叶儿掉了,都需要浇水了。那株杜鹃花更显得楚楚可怜。马伯夫老爹是这样一种人,认为树木花草是有灵魂的。老人在他的靛青植物地里干了整整一天,累得精疲力竭,但他还是站起来,把书放在石凳上,佝偻着腰,步履蹒跚地走到水井旁,可是,当他抓住吊桶的链子时,竟然没有力气把它拉过来一些,好从挂钩上摘下来。于是,他转过身,抬起忧虑的目光,向星罗棋布的天空张望。

夜晚那般宁静,透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凄凉和永恒的喜悦,这更增加了人们的痛苦。这一夜,将会和白天一样干燥。

“满天星斗。”老人想道。“没有一片云!没有一滴水!”

他的脑袋仰天抬了会儿,又垂到胸前。

他又抬起头,又看了看天空,喃喃地说:

“下点露水吧!可怜可怜吧!”

他又一次试着把吊桶的铁链摘下来,却白费力气。

这时,他听见有个声音在说:

“马伯夫大爷,要我给您浇花园吗?”

随即传来了野兽钻篱笆的声音。他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姑娘从灌木丛中走出来,站到他面前,大胆地看着他。那神态与其说像人,毋宁说像是暮色中刚出现的幽灵。

正如前面说过的,马伯夫大爷生性容易恐惧,动辄便会惊慌。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字,那幽灵已摘下铁链,沉下吊桶,汲满水提上来,将喷壶注满,这一系列动作在黑暗中显得唐突而怪异。老人看见这光着脚丫子、穿着破裙子的幽灵,在花畦中间来回奔跑,将生命洒向她的周围。水洒在叶子上,发出簌簌的声音,马伯夫大爷听了心花怒放。他仿佛感到,那株杜鹃花现在欣喜若狂了。

第一桶水浇完,姑娘又去汲第二桶,接着第三桶。她把园子浇了个遍。

她在小径上走来走去,投下黑色的身影,一条破烂不堪的纱巾在她瘦长的胳膊上飘舞,看上去真像只蝙蝠。

她浇完水,马伯夫大爷热泪盈眶地走到她跟前,将手放到她额头上。

“上帝祝福您,”他说,“您那样爱护花,您是护花天使。”

“不,”她回答,“我是魔鬼,不过,我无所谓。”

老人没等也没听见她回答,他大声说道:

“可惜我太不幸,太穷了,我不能帮您任何忙。”

“您能。”她说。

“什么?”

“告诉我马里尤斯先生住在哪里。”

老人大惑不解。

“哪个马里尤斯先生?”

他抬起无神的目光,仿佛在追索消逝的往事。

“一个年轻人,从前常来这里。”

这时,马伯夫先生已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

“噢!对了……”他大声说道,“我知道您说什么了。等等!马里尤斯先生……马里尤斯·蓬梅西男爵,是他!他住在……或者说,他已不住在……嗨,我不知道。”

他一面说,一面弯下腰,将杜鹃花的一个枝条固定住,接着又说:

“啊,我现在想起来了。他经常从那条林荫大道向冰库街方向走去。克鲁勒巴布街。百灵鸟场。到那里去找他吧。不难碰到他。”

马伯夫先生站起来时,面前已没有人影了。姑娘消失了。

他显然有点害怕。

“真的,”他想,“要不是我的花园已浇了水,我真会以为她是幽灵呢。”

一小时后,他上床睡觉时,又想起了这件事。就快睡着时,在这意识朦胧,思想有如神话中变成鱼儿穿洋过海的鸟儿,渐渐变成梦境穿过睡眠的时候,他含糊不清地说:

“的确,这很像拉鲁博迪埃讲到的精灵。她是精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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