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加弗洛什借拿破仑大帝的光
巴黎的春天常常刮起凛冽的朔风,虽不会把人冻冰,却会把人冻僵。这种朔风,正如从不严实的门窗缝里钻进温暖房间里的冷空气,即使是最晴朗的大白天,也会使人心情忧郁。冬天阴森的大门仿佛依然半开着,吹出一阵阵冷风。一八三二年春天,爆发了本世纪欧洲第一场大瘟疫,那年的寒风比以往更凛冽,更刺骨。那场瘟疫的大门比半开的冬天的大门更寒冷。那是坟墓的大门。在这寒风中,闻到了霍乱的气息。
从气象学观点看,这样凛冽寒风的特点,是毫不排除强压电。因此,那年的春天常有雷电交加的暴风雨。
一天晚上,朔风呼呼地吹着,仿佛又回到了隆冬,有钱人又穿上了大衣,小加弗洛什还是那身破衣烂衫,冻得索索发抖,却仍然快快乐乐,站在圣热尔韦榆树街附近一家理发店门口出神。他不知从哪里弄了条女用羊毛披巾,当作围巾,围在脖子上。加弗洛什似乎对橱窗里的一个蜡像新娘十分欣赏,那新娘袒胸露肩,头戴橙花,在两盏煤油灯之间旋转着,向行人展示着笑容。其实,他是在观察店铺,看看能不能从橱窗里“偷”到一条肥皂,拿去同郊区的“剃须匠”换一苏钱。他常常以这种方式混一顿饭吃。他干这事很拿手,他把这叫作“给剃须的人剃胡须”。
他凝视新娘,又斜眼看看那条肥皂,一边嘴里嘀嘀咕咕:“星期二……不是星期二……是星期二吗?……可能是星期二……就是星期二。”
他这番自言自语是说什么,谁也无从知道。如果是指上一顿晚饭,那他就有三天没吃饭了,因为那天是星期五。
店里生着旺旺的火炉,暖烘烘的,剃须匠在给一位顾客剃胡须,不时地转过头来看一看这个敌人,这个冻僵了的厚脸皮的流浪儿,他双手插在兜里,心里显然在打坏主意。
加弗洛什正在端详那蜡像新娘、橱窗和温莎肥皂,只见两个孩子畏畏缩缩地转动门把,走进店里。他们一高一矮,衣着比较整齐,比他还要小,看上去一个七岁,一个五岁。他们进去后,不知道问了什么,可能要求施舍,低声哀求,与其说像在恳求,不如说像在呻吟。他们同时说话,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因为小的那个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大的那个冻得牙齿格格响。剃须匠愤怒地转过脸来,右手仍拿着剃须刀,用左手推大的,膝盖推小的,把他们推到街上,关上店门,并且说:
“无缘无故把冷风带进屋里!”
两个孩子边哭边走了。不料空中飘来一片乌云,下起雨来。小加弗洛什追上去,和他们攀谈起来:
“你们怎么啦,小鬼?”
“我们没地方睡觉。”大的说。
“就为这个?”加弗洛什说,“这有什么?为这点事就哭?他们多傻!”
接着,他显出居高临下、略带揶揄的神态,用既怜惜又专横,既温和又以恩主自居的口吻说道:
“小鬼,跟我来。”
“好的,先生。”大的说道。
两个孩子跟着他,就像跟着一个大主教。他们不哭了。加弗洛什带他们上了圣安托万街,向巴士底广场的方向走去。
加弗洛什边走,边回头朝理发店愤愤瞪了一眼。
“这老鳕鱼[54],心肠真狠!”他咕哝道,“像是个英国佬。”
他们三人排着队,由加弗洛什打头,向前走着;一个姑娘见状,哈哈大笑。这笑声是对他们的不恭。
“您好,公共马车小姐。”加弗洛什对她说。
过了一会,他又想起了那位理发匠,又说:
“我把动物弄错了。他不是鳕鱼,是毒蛇。理发匠,我去找个铜匠来,给你的尾巴装一个铃铛。”
那理发匠使他变得好斗了。在跨一道阳沟时,看见一个长着胡须,拿着扫把,够资格去布洛肯山[55]会浮士德的女看门人,呵斥她说:
“太太,您骑着您的马出门哪?”
话音刚落,他一脚又把脏水溅到一位行人的漆皮鞋上。
“小赤佬!”那行人愤怒地喊道。
加弗洛什从围巾中抬起鼻子。
“先生要告状吗?”
“告你!”行人说。
“关门了,”加弗洛什说,“我不接状子了。”
然而,当他继续顺着这条街往前走,突然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女乞丐,在一座通马车的大门下瑟瑟发抖,衣服很短,膝盖露在外头。她已是大姑娘了,穿这样短的裙子不雅观。身体发育,常给人开这种玩笑。在不宜露出身体的时候,偏偏裙子变短了。
“可怜的姑娘!”加弗洛什说,“连裤衩都没有。喏,把这拿去吧。”
他把围在脖子上的羊毛披肩解下来,扔到女乞丐瘦削发紫的肩膀上,于是,围巾又变成了披肩。姑娘愣愣地看着他,默默地接受了披肩。穷人穷到一定程度,就会傻头傻脑,受痛苦不会呻吟,受恩惠不会感谢。
拿走了披肩,加弗洛什冻得“咝”了一声,浑身打起颤来,抖得比圣马丁还要厉害,至少圣马丁还留着半件大衣[56]。
听到这“咝”的一声,雨下得更猛了。这可恶的天公专门惩罚善行。
“呀!”加弗洛什嚷道,“什么意思嘛?又下雨了!仁慈的上帝!还要下的话,我可要退缩啦。”
他继续赶路。
“不管怎样,”他看了一眼缩在披肩下的女乞丐又说道,“这一个总算有御寒的衣服了。”
接着,他看了看乌云,喊道:
“上当了!”
那两个孩子紧跟在后面。
他们经过一个装铁栅栏的橱窗前,一看便知是面包铺,因为面包就像金子,总是放在铁栅栏后面的。加弗洛什转身问道:
“喂,小鬼,咱们吃过晚饭了吗?”
“先生,”大的回答,“差不多从今天上午起就没吃过饭。”
“那你们既没父亲,也没母亲吗?”加弗洛什庄重地问。
“请原谅,先生,我们有爸爸和妈妈,但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有时候,不知道反倒更好。”加弗洛什说,俨然像个思想家。
“我们走了两个钟头,”大的继续说,“凡是有墙角石的地方都找过了,但什么也没找到。”
“我知道,”加弗洛什说,“全让狗吃光了。”
他沉默了一会,又说:
“我们丢失了生养我们的人。我们不知道把他们怎么了。不应该这样,小家伙。像这样把老人们丢了,实在太傻。啊!得吃点东西了。”
他再没有向他们提问题。无家可归嘛,这不是再明白不过的吗?大的那个几乎马上又回到了童年的无忧无愁,惊呼道:
“真好笑。妈妈还说,圣枝主日,要带我们去摘祝过圣的黄杨枝呢。”
“唔!”加弗洛什回答。
那大的接着又说:
“妈妈是个夫人,和密斯小姐住在一起。”
“见鬼!”加弗洛什说道。
不过,他已停下不走了。他在口袋里摸了几分钟了,搜遍了破衣服的角角落落。最后,他抬起头,本来只想显出满意的样子,但让人看到的却是得意洋洋。
“可以放心了,小娃娃。我们三人有晚饭吃了。”
他从一个兜里拿出一枚苏。那两个孩子还没来得及表示惊讶,他就把他们推到了那家面包店里,将那枚苏放在柜台上,喊道:
“伙计!给我来五生丁面包。”
烤面包的师傅也是店主,他拿了个面包和一把刀。
“切成三份,伙计!”加弗洛什又说,接着又郑重地补充说:
“我们是三个人。”
面包师仔细看了看这三个顾客,拿了块黑面包。加弗洛什见状,便把指头深深塞进鼻孔里,猛吸一口气,仿佛大拇指上有腓特烈大帝的鼻烟,然后冲着面包师的脸,气愤地呼喊道:
“Keksekca?”
读者中若有人想把加弗洛什对面包师喊的这句话,当成俄语或波兰语,抑或约维斯人或博托库多斯人[57]对着荒寂的江面向对岸发出的野蛮呼喊,我们就要告诉他们,这是他们(我们的读者)天天说的一句话,那就是:qu'est-ce que c'est que cela?[58]面包师听得明明白白,回答说:
“怎么啦!面包呗,极好的二级面包。”
“您是说黑面包吧。”加弗洛什镇静、冷淡而轻蔑地说,“要白面包,伙计!白白的面包!我要请客。”
面包师忍俊不禁,他一面切白面包,一面怜悯地打量他们,加弗洛什很反感。
“啊!小伙计!”他说,“干嘛这样丈量我们?”
其实,他们三个接起来,还不到一丈呢。
面包师切好面包,收了钱,加弗洛什对那两个孩子说:
“塞吧。”
两个孩子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加弗洛什笑了:
“啊!对,他们太小,听不懂。”
于是,他又说:
“吃吧。”
同时,他递给他们每人一块面包。
他觉得那大的更有资格同他交谈,认为应该给他一点特别的鼓励,让他毫无顾虑地吃饱肚子,于是拣最大的一块递给他,并对他说:
“把这塞进你的枪膛吧。”
他把最小的一块留给自己。
可怜的孩子们饿坏了,加弗洛什也不例外。他们大口大口地啃着面包,仍挤在店里没出去,店主既已收了钱,便对他们直眉瞪眼。
“我们回街上去吧。”加弗洛什说。
他们继续朝巴士底广场方向走去。
当他们经过亮着灯光的店铺橱窗时,最小的那个不时停下来看看钟点。他有一块铅表,用一根细绳挂在脖子上。
“真是个大傻瓜。”加弗洛什说。
而后,他若有所思地咕哝道:
“这没什么。假如我有孩子,我会比这更好地照顾他们。”
他们吃完面包的时候,已到了芭蕾街的拐角处。这条街郁郁寡欢,街尽头,可以望见拉福斯监狱那低矮敌对的边门。
“喂,加弗洛什,是你?”有个人说。
“喂,蒙帕纳斯,是你?”加弗洛什说。
刚才同加弗洛什说话的是个男人,正是蒙帕纳斯,他已乔装打扮,戴着蓝色圆框眼镜,但加弗洛什还是一眼认出来了。
“乖乖!”加弗洛什说,“你穿了件亚麻籽糊剂色的衣服,戴了副医生戴的蓝眼镜。还真派头,我发誓!”
“嘘!”蒙帕纳斯说,“别这样大声!”
说完,他赶快把加弗洛什拽到店铺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两个孩子手牵着手,机械地跟在后面。
他们来到一家通马车大门的黑拱顶下,那里没人看见,也淋不到雨:
“你知道我去哪里吗?”蒙帕纳斯问道。
“勉强登修道院[59]。”加弗洛什说。
“别胡扯!”
蒙帕纳斯接着又说:
“我去会巴贝。”
“啊!”加弗洛什说,“她叫巴贝。”
蒙巴纳斯压低嗓门说:
“不是她,是他。”
“啊,巴贝!”
“对,巴贝。”
“我还以为他被扣了。”
“他把扣解开了。”蒙帕纳斯回答。
接着,他简要地向加弗洛什叙述说,今天上午,巴贝在被押送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的路上,没向右拐进“预审走廊”,而是向左拐,逃跑了。
加弗洛什对巴贝的机灵不胜佩服。
“好一个牙科医生!”他说。
蒙帕纳斯又讲了些巴贝逃跑的细节,最后还说:
“呵!还不止这些。”
加弗洛什一边听着,一边抓过蒙帕纳斯手中的拐杖,机械地把拐杖的上半截拔掉,露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啊!”他赶紧把匕首推回去,说道,“你还带了你的便衣警察哪。”
蒙帕纳斯眨了眨眼。
“啊唷!”加弗洛什又说,“你准备同雷子干一仗吗?”
“不知道。”蒙帕纳斯满不在乎地说,“有备无患嘛。”
加弗洛什非要问个水落石出:
“今天夜里你到底要干什么?”
蒙帕纳斯再次压低嗓门,含含糊糊地说:
“干点事。”
说完,马上换了话题:
“对了!”
“什么?”
“那天发生了一件事。你不会想到的。我遇见了一个有钱人。他赏给我一顿教训和一个钱包。我把它放在兜里。过了一分钟,我摸摸衣兜,钱包不在了。”
“只剩下教训。”加弗洛什说。
“你呢,”蒙帕纳斯又说,“你现在去哪儿?”
加弗洛什指了指两个受他保护的孩子,说道:
“我带这两个孩子去睡觉。”
“睡觉,哪里?”
“我家里。”
“你有住处了?”
“是的,我有住处。”
“那你住在哪儿?”
“大象肚子里。”加弗洛什说。
蒙帕纳斯尽管生来不会大惊小怪,也禁不住惊呼了:
“大象肚子里!”
“没错,大象肚子里!”加弗洛什说。“Kekcaa?”
这又是一个人人都这么说,却不这么写的词。Kekcaa,即Qu'est-ce que cela a(这有什么)?
流浪儿这一深刻的看法,使得蒙帕纳斯恢复了平静和理性。他对加弗洛什的住处,似乎有了好的看法。
“这倒是!”他说,“对,大象……在里面呆得舒服吗?”
“很舒服,”加弗洛什说,“那里,真的,很舒服。不像桥下面有穿堂风。”
“那你怎么进去?”
“就这么进去。”
“有个洞?”蒙帕纳斯问道。
“当然!这可不该说的。在大象的两条前腿之间。密探没发现。”
“那你是爬上去的?没错,我知道。”
“噌噌,一转眼,就进去了,没有人影了。”
停了一会儿,加弗洛什又说:
“这两个孩子,我会给他们弄个梯子。”
蒙帕纳斯笑了。
“你从哪里弄到这两个娃娃的?”
加弗洛什毫不做作地回答:
“是一个理发匠送给我的礼物。”
这时,蒙帕纳斯好像若有所思。
“你一眼就认出我来了。”他咕哝道。
他从兜里拿出两件小东西,是两根裹着棉花的羽毛管,他把它们分别插进两个鼻孔里。于是,他的鼻子就完全变样了。
“这让你变了个模样,”加弗洛什说,“不那么丑了,就让它们呆在里面吧。”
蒙帕纳斯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但加弗洛什却爱开玩笑。
“说真的,”蒙帕纳斯问道,“你觉得我现在怎么样?”
他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转眼工夫,蒙帕纳斯变得认不出来了。
“呵!你给我们扮个小丑吧!”加弗洛什大声说道。
两个小家伙只顾挖鼻孔,没注意听他们说话,听到“小丑”两个字,便走过来,看着蒙帕纳斯,脸上露出喜悦和钦佩的神色。
可惜蒙帕纳斯心事重重。
他把手搭在加弗洛什肩上,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听我说,小伙子,如果我和我的多格、我的达格和我的迪格在广场上,你给我十个大苏,我不会拒绝干的,可今天不是狂欢节。”
这番古怪的话,对流浪儿产生了奇特的效果。他赶紧回过头,两只闪光的小眼睛全神贯注地四下张望,发现几步路外,有个警察背对着他们。加弗洛什不禁“啊”了一声,立即把话咽回去,他晃了晃蒙帕纳斯的手,说道:
“那好,晚安,我和我的孩子们上我的大象那里去。假如哪天夜里需要我,就到那里来找我。我住在夹层。没有门房。找加弗洛什先生就行。”
“好的。”蒙帕纳斯说。
说完,他们分手了。蒙帕纳斯朝河滩广场那个方向,加弗洛什朝巴士底广场。加弗洛什拉着哥哥的手,哥哥又拉着弟弟的手,五岁的弟弟几次回头看那“小丑”远去。
蒙帕纳斯用来告诉加弗洛什有警察的那句晦涩难懂的话,没包含什么特别的符咒,只是把“迪格”的半谐音以不同的方式重复五六次。而“迪格”这两个音,不是孤立地说出来,而是巧妙地夹杂在一句话中,意思是说:当心,不能随便说话。此外,在蒙帕纳斯的这句话中,包含着一种文学美,这是加弗洛什领会不到的。至于“我的多格、我的达格和我的迪格”,这是神殿街的俚语,意思是“我的狗、我的刀和我的女人”,这是莫里哀写剧本,卡洛[60]画画那个伟大世纪里,那些丑角们常用的词。
二十年前,在巴士底广场东南角上,靠近运河码头,也就是靠近城堡监狱的旧壕沟的地方,还可以看见一个奇异的纪念性建筑物,现在已从巴黎人的记忆中消失了,但它值得留下一点痕迹,因为那是“法兰西研究院院士,埃及远征军司令”想出来的。
虽说那只是个模型,但我们仍说是纪念性建筑物。不过,这个模型本身,就是拿破仑一个思想的宏伟草图,是这种思想的巨大尸体,接二连三吹来的劲风把它刮走,每次都把它扔到离我们更远的地方,如今,它已成了历史,原本是临时的,现在却具有一种说不出的永久性。这是一头大象,四十英尺高,由木架和砖石砌成,背上驮着一座塔,形似一座房屋,当初,被某个刷墙工刷成绿色,由于年代已久,风吹雨打,已成了黑色。广场那一角空旷荒凉,巨象那宽宽的额头,它的鼻子,它的獠牙,它的宝塔,它的巨大的臀部,它的圆柱般的四条腿,在星光闪烁的夜空,形成巨大而可怖的黑影。世人不知道这大象的含义。这是人民力量的一种象征。它忧郁,神秘,庞大。它是强大的看得见的幽灵,矗立在巴士底狱这个看不见的幽灵身旁。
外地人很少来参观这个建筑物,本地人经过也不看它一眼。它已渐渐毁坏,一年四季,身上的灰泥剥落下来,形成一个个丑陋的伤疤。一八一四年以来,风雅语言中所称的“市政官员”,已把它忘到九霄云外。它站在那个角落里,忧容满面,病病恹恹,摇摇欲坠,围着一圈栅栏,木头已经腐烂,随时被醉醺醺的马车夫弄得肮里肮脏;它的肚子上裂痕累累,尾巴上露出一根木板条,大腿之间杂草丛生。由于大城市的地面总在不知不觉地缓缓上升,三十年来,广场的地面也渐渐升高,而这大象却处在一个凹地里,仿佛它身下的地面下陷似的。它污秽不堪,被人蔑视,令人生厌,却傲然挺立,在资产阶级看来奇丑无比,在思想家看来郁郁寡欢。它像一堆垃圾,将被清扫干净,又像一位君主,将被砍头斩首。
前面说过,到了夜里,大象的面貌就和白天不同了。黑夜是所有阴暗之物真正的生活环境。夜幕降临,那头老象便改变面貌。周围一片黑暗,一片宁静,它则变得肃穆可怕。它属于过去,因而属于黑夜;这黑暗与它的威严相得益彰。
这个纪念性建筑物粗犷,矮壮,笨重,粗糙,朴素,近乎丑陋,但不失雄伟,显得既威严又野蛮,如今它已不复存在,让一个高耸着烟囱的特大炉子[61]平静地占山为王,取代阴森森的有九层塔的堡垒,好比资产阶级取代封建主义。在锅子涵容着力量的时代,炉子自然成了这个时代的象征。这个时代行将成为过去,而且已经在成为过去;人们开始懂得,如果锅炉可能产生力量,那么只有人的脑袋才能产生威力;换句话说,带动世界前进的,不是火车头,而是思想。可以将火车头挂在思想上,但千万别把马当作骑士。
现在仍回到巴士底广场上。不管怎样,那位用灰泥建造了大象的建筑师,终于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作品,而用青铜制造烟囱的建筑师,只是制作了一件渺小的作品。
这根烟囱,人们给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叫作七月柱,是一场流产革命的失败之作,一八三二年,它还裹着一层脚手架(对此,我们深感遗憾),还围了一圈木板栅栏,终于与大象完全隔绝了。
那流浪儿带着两个“小鬼”所去的地方,正是广场的这个角落,远处有盏路灯将这里微微照亮。
讲到这里,请允许我们停一停,提醒大家,我们讲的是事实:二十年前,有个孩子因为在巴士底广场的大象肚里睡觉而被抓住,指控为流浪和破坏公共建筑,轻罪法庭对他进行了判决。交代完这件事后,我们继续往下讲。
到了大象附近,加弗洛什明白无限大可能对无限小产生强烈的印象,于是说道:
“小鬼们!别害怕。”
说完,他从一个缺口钻进大象的围篱内,然后,帮助两个小家伙跨过缺口。那两个孩子有点害怕,但一声不吭地跟着加弗洛什,把自己托付给这个给过他们面包、答应给他们住处、衣衫褴褛的小保护人。
沿着围篱,躺着一把梯子。是附近建筑工地的工人白天使用的。加弗洛什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它举起来,靠到大象的一条前腿上。紧挨梯子顶端,依稀可见一个黑洞,就在大象的肚子上。加弗洛什指了指梯子和洞口,对他的小客人说:
“上去,进去。”
两个孩子吓得面面相觑。
“你们害怕了,小鬼!”加弗洛什喊道。
接着又说:
“瞧我的。”
他抱住大象粗糙的大腿,转眼工夫,也不用梯子,就爬到了洞口旁。他像水蛇钻缝般地钻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两个孩子依稀看见他苍白的面孔,好似一团惨白的东西,出现在漆黑的洞口。
“喂,”他喊道,“小家伙们,上来呀!你们会看到,这里多么舒服!”接着,他对大的说:“你,上来!我拉你一把。”
两个孩子用肩你推我,我推你。那流浪儿既使他们害怕,又让他们放心,再说,雨下得很大。大的决定冒一下险。小的看见哥哥上去了,自己一人呆在这巨兽的大腿间,欲哭而不敢。
大的摇摇晃晃,爬着梯子;加弗洛什一路呼喊着鼓励他,就像击剑教师鼓励学生,骡夫鼓励骡子:
“别怕!”
“就这样!”
“继续!”
“脚踩在那里!”
“手放在这里!”
“加油!”
当他爬到洞门口,加弗洛什用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向身边。
“进来!”他说。
那孩子已钻进洞里。
“现在,你在这里等我。”加弗洛什说,“先生,请坐。”
说完,他像进来时那样,钻出裂口。像猴子那样,哧溜一声,沿着象大腿滑了下去,双脚落在草丛中,拦腰抱住那五岁的孩子,把他送到梯子中央,然后,跟在他后面往上爬,一面对大的嚷道:
“我推你拉。”
转眼间,那小的还没明白过来,就被连推带拉,拽进了洞里,随后,加弗洛什也进去了,他脚后跟一蹬,梯子摔倒在草地上,他高兴得连连拍手,喊道:
“我们到家了!拉法耶特将军万岁!”
欢呼完毕,他又说:
“小娃娃,你们到我家了。”
这的确是加弗洛什的家。
啊!这是废物的意外用途!是庞然大物的恩赐!是巨人的慈悲!这个宏大的建筑物,曾体现了拿破仑皇帝的一个思想,现在成了一个流浪儿的栖身之地。巨象收容了这个孩子,给了他藏身之处。穿节日盛装的有产者,从巴士底广场的大象前面经过,常常会鼓起金鱼眼,轻蔑地打量它,并且说:“这东西有什么用?”它的用处,就是庇护一个没爹没妈、缺衣少食、无家可归的孩子,使他免遭寒冷、严霜、冰雹、风雨的袭击,免得睡在烂泥里而发烧,睡在雪地上而冻死。它用来收容被社会抛弃的无辜孩子。它用来减轻公众的罪过。它是一个向被所有人拒之门外的孩子敞开的洞穴。这头穷困潦倒的老象,被虫侵袭,遭人遗忘,满身疣瘤、苔藓和溃疡,摇摇晃晃,千疮百孔,为人抛弃,病入膏肓,有如一个巨人乞丐,站在十字街头,徒劳地向行人乞求仁慈的目光,却对另一个乞丐产生了怜悯,那个穷小子脚上无鞋,头上无瓦,冻得直呵手指,穿着破衣烂衫,吃着残羹剩饭。这便是巴士底广场这头大象所派的用场。拿破仑的这个主意,为世人所鄙视,但被上帝采纳了。原本辉煌的东西,现在变得令人肃然起敬。皇帝要用斑岩、青铜、铁、金子和大理石,来实现自己想做的事,而上帝只要用木板、椽条和灰泥拼凑而成。皇帝做了一个天才的梦,他想用这个大而无当的巨象来象征人民,让它全副武装,威风凛凛,高扬着鼻子,背驮着宝塔,向四周喷出欢快爽人的水花,上帝却把它变成了更伟大的东西,使它成为一个孩子的栖身之地。
加弗洛什出入的那个洞口,其实是一个裂口,外面几乎看不见,因为前面说过,它藏在大象的腹部,又非常狭小,只有猫儿和孩子才勉强进得去。
“首先得告诉门房我们不在家。”加弗洛什说。
他熟门熟路地一头扎进黑暗中,拿了块木板,堵住了窟窿。
加弗洛什又钻进黑暗中。孩子们听见火柴插进磷瓶,嗤拉一声响。那时,化学火柴尚未问世,伏马德点火器代表着那个时代的进步。
突然出现的火光,耀得他们眯起了眼睛。刚才,加弗洛什点着了一根在松脂里浸过,叫作“地窖老鼠”的细绳。地窖老鼠与其说在发光,不如说在冒烟,照得大象肚内朦朦胧胧。
加弗洛什的两位客人举目四顾,他们的感觉仿如被关进了海德堡的大啤酒桶里[62],更确切地说,和《圣经》里的约拿被吞进鲸鱼肚里的感觉完全一样。一个硕大无朋的骨架出现在他们面前,将他们团团包围。上方是一道褐色的长梁,隔一段距离,便伸出两根椽条,从而形成脊梁和肋骨;钟乳石似的石膏吊在梁上,仿佛是五脏六腑;肋骨之间,布满了蜘蛛网,就像沾了一层灰尘的横膈膜。四周的旮旯里,可见一个个会动的黑点,仿佛受了惊吓,倏地从这里窜到那里。
从大象背上落到肚子上的灰泥,填平了凹处,走在上面,如履地板。
最小的那个偎依在哥哥身边,低声对他说:
“真黑。”
听到这句话,加弗洛什嚷了起来。见两个孩子在那里发愣,他觉得有必要让他们震惊一下。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他嚷道。“想开玩笑吗?想挑三拣四吗?你们想住杜伊勒利宫吗?你们是不是不懂道理?说呀!告诉你们,我可不是傻瓜团的傻瓜。啊,你们是教皇的子孙吗?”
对恐惧的人,给点厉害是有好处的。这可以让他们镇定下来。两兄弟向加弗洛什靠了靠。
加弗洛什见他们信赖自己,便慈父般地软了下来,“由严厉转为温和”,对最小的说:
“小傻瓜!”他把这句骂人的话说得非常温柔,“外面才黑呢。外面下雨,这里不下。外面冷,这里没有一点风。外面人多,这里没有一个人。外面甚至没有月亮,这里有我的蜡烛,见鬼!”
两个孩子不像刚才那样害怕了,开始端详这个住处。可是,加弗洛什不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欣赏。
“快。”他说。
说着,他把他们推向我们有幸能称做房间的深处。那里是他的床。加弗洛什的床可是应有尽有。也就是说,有一个床垫、一条被子和一个有帐帏的凹室。床垫是草席,被子像是非洲人用的相当宽大的缠腰布,灰色,粗羊毛,八成新,非常暖和。
凹室里面有:
三根相当高的支柱,稳稳地插在地面,也就是插在象肚子的石灰渣堆里,两根在前,一根在后,顶上由一条绳子绑在一起,构成三角支架。这支架上有个黄铜丝网,非常随便地放在上面,但用铁丝极其艺术地绑着,把三根支柱完全罩起来。周围贴地面的网边,又压着一圈大石头,任何东西也钻不进来。这铜丝网不过是动物园里用来罩大鸟笼的铜纱。加弗洛什的床就在这铜丝网里面,有如在鸟笼里一样。整个网架有如爱斯基摩人的帐篷。正是这个铜丝网,充当了帐帏的角色。
加弗洛什把压在前面铜丝网上的石头挪开,两面相重叠的铜纱便打开了。
“小家伙们,爬进去!”
他小心翼翼地把两位客人推进鸟笼,随后自己也爬了进去,又把那些石头放回原处,床帏就又合上了。
他们三人躺在草席上。虽然都很矮小,却谁也不能在里面站着。加弗洛什手里一直拿着那根“地窖老鼠”。
“现在困觉吧!”他说。“我要吹蜡烛了。”
“先生,”大的那个指着铜丝网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嘛,”加弗洛什严肃地回答,“是用来防老鼠的。快困吧!”
但是,他觉得有必要再说几句,教导教导这两个孩子,于是继续说道:
“这是植物园里的东西,用来圈猛兽的。仓库里堆满了这些东西。只要翻过一道墙,爬过一扇窗,走进一道门,想拿多少就可以拿多少。”
他边说,边把被子的一角裹住那小的,只听见那小的喃喃地说:
“哇!真舒服!真暖和!”
加弗洛什满意地看着被子。
“这也是动物园里的。”他说,“是从猴子那里弄来的。”
说完,他又指着身下厚厚的编得很精致的草席,对那大的说:
“这个是长颈鹿的。”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
“这些都是动物的。我从它们那里拿来了。它们没有生气。我对它们说:‘是拿给大象的。’”
他停了停,又说:
“从墙上翻过去,管他政府不政府的。就这样。”
两个孩子敬畏而惊愕地看着这个无所畏惧、足智多谋的人,他同他们一样到处流浪,一样孤独无援,一样身体瘦弱,虽然悲悲惨惨,却无所不能,简直不可思议,他的脸上像街头老艺人那样做着种种怪相,还洋溢着最天真迷人的笑容。
“先生,”大的怯生生地说,“那您不怕警察?”
加弗洛什只回答了一句:
“小鬼!不说警察,要说雷子。”
那小的睁大眼睛,但什么也没说。他睡在边上,大的睡在中间,加弗洛什像母亲那样给他掖好被子,并在他头部的草席下垫了些破布做枕头。然后,他转过脸对大的说:
“怎么样?这里很舒服吧!”
“太舒服了!”大的看着加弗洛什,神情活像个得救的天使。
两个可怜的孩子已被雨水淋成了落汤鸡,现在开始暖和了。
“怎么!”加弗洛什继续说道,“刚才你们干吗要哭鼻子?”
他又指着小的,对大的说:
“他是个娃娃,我就不说什么了,可你是大人了,哭鼻子实在太傻,就跟小牛犊似的。”
“是啊,”那孩子说,“我们找不到住处啊。”
“小鬼!”加弗洛什说,“不说住处,要说小酒吧。”
“再说,我们也害怕夜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不说夜里,要说漏夜。”
“谢谢,先生。”那孩子说。
“听我说,”加弗洛什接着又说,“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唉声叹气。我照顾你们。你看吧,我们会很开心的。夏天,我们和萝卜,我的一个朋友,一起去冰库街,到码头那边游泳,到奥斯特里茨大桥前面,光着身子,在船队上跑来跑去,那些洗衣妇看见了会气得发疯。她们大嚷大叫,火冒三丈,别提有多可笑!我们去看那个骷髅人。他还活着。在香榭丽舍大街。这家伙瘦得皮包骨头。我还要带你们去看戏。带你们去看弗雷德里克·勒梅特尔的戏。我有票,我认识演员。有一回,我自己还演过一出戏呢。我们一伙小鬼,在一块布下面跑来跑去,做出大海的样子。我让我的剧院雇用你们。我们去看野人。不是真的野人。他们穿着皱巴巴的肉色紧身衣,胳膊肘上可以看见缝的白线。我们还要去看歌剧。跟着捧场的人一起进去。歌剧院里捧场的都是有身份的人。我不跟大街上捧场的人混在一起。在歌剧院,你想想,有人花二十苏买票进去,这太傻了。我们管那些人叫洗碗布。我们还要到断头台去看杀人。带你们去看刽子手。他住在沼泽街。桑松先生。他家门上有个信箱。啊!别提多开心了!”
这时,一滴烛油落在加弗洛什的手指上,使他回到了现实中。
“哎呀!”他说,“灯蕊快烧完了。注意!我每月的灯钱不超过一苏。躺下了,就得睡觉。我们没空读保尔·德·科克先生的小说。灯光还会从大门缝里泻出去,雷子会发现的。”
“并且,”那大的怯生生地说,只有他敢同加弗洛什说话并答腔,“火星会落到草席上,小心别烧了房子。”
“不说烧了房子,要说毁了咖啡馆。”
暴风雨愈下愈大。雷声隆隆,听得见瓢泼大雨打在大象背上。
“冲吧,大雨!”加弗洛什说。“我很喜欢听雨水顺着房子大腿往下淌的声音。冬天是个大傻瓜,白白往外甩货物,它这是白费劲儿,它淋不湿我们,只好嘀嘀咕咕,这个挑水的老头!”
这些话是影射雷电,加弗洛什以十九世纪哲人的度量,接受雷公的一切后果。他话音刚落,天空闪过一道宽宽的电光,那样耀眼刺目,只见什么东西从裂缝中钻进了象肚子里。几乎同时,雷声大作,凶猛异常。两个孩子惊叫一声,倏地坐起来,差点将铜纱帐掀开。可是,加弗洛什将了无惧色的脸转向他们,并趁着雷声放声大笑。
“别慌,孩子们。别把房子掀翻了。这声雷打得真漂亮!不是一钱不值的闪电。太棒了,仁慈的上帝!妈的!差不多和昂比古剧院的雷电一样棒。”
说完,他把铜纱帐整了整,轻轻将两个孩子推到床头,把他们的膝盖拉拉直,然后喊道:
“既然上帝点着了他的蜡烛,我就可以吹灭我的了。孩子们,我的小伙子们,必须睡觉。不睡觉可不好。那样会发出走廊的臭味,拿上流社会的话来说,就是口臭。把皮裹好!我吹了。好了吗?”
“好了,”那大的小声说,“舒服极了。脑袋就像枕在鸭绒枕头上。”
“不说脑袋,”加弗洛什说,“得说树墩。”
两个孩子挤在一起,加弗洛什在草席上把他们安顿好,将被子拉到他们耳朵上,然后,第三次用做圣事般的语言命令道:
“困觉吧。”
他吹灭了蜡烛。
烛光刚刚熄灭,三个孩子睡的铜纱帐就奇怪地震颤起来。只听见一片低沉的金属摩擦声,仿佛有爪子和牙齿在抓咬铜丝。还伴有各种尖细的叫声。
那五岁小男孩听见头顶上发出声音,吓得魂不附体,用胳膊肘推推哥哥,但他哥哥已照加弗洛什的命令“困”着了。于是,那小家伙怕得忍不住了,壮大胆子,但却是低声地、屏息敛气地喊加弗洛什:
“先生?”
“嗯?”加弗洛什说道。他刚刚闭上眼睛。
“是什么呀?”
“老鼠。”加弗洛什回答。
他把脑袋放回草席上。
的确,大象肚子里繁殖了成千上万只老鼠,正是前面提到的会动的黑点,只要烛光不灭,它们就不敢乱窜乱动,可是,这个被它们当作城池的洞窟一旦回归黑暗,当它们嗅到那位卓越的童话作家佩罗称做“鲜肉”的味道,便会成群结队拥向加弗洛什的铜纱帐,一直爬到帐顶上,啃咬网纱,仿佛要把这个新玩意儿咬穿。
可是,那小的睡不着。
“先生!”他又说道。
“嗯?”加弗洛什说。
“老鼠是什么?”
“就是耗子。”
这个解释多少使孩子放了些心。他生平也曾见过白耗子,他没有害怕。可是,他又提高嗓门说:
“先生?”
“嗯?”加弗洛什说。
“您为什么不养只猫?”
“我有过一只,”加弗洛什说,“我抱来过一只,但被它们给我吃掉了。”
这第二个解释把第一个解释的效果抵销了,那孩子又哆嗦起来。他和加弗洛什开始第四轮交谈。
“先生!”
“嗯?”
“谁被吃了?”
“猫。”
“谁吃了猫?”
“老鼠。”
“耗子?”
“是的,老鼠。”
孩子被这些吃猫的耗子吓坏了,接着又问:
“先生,这些耗子会吃我们吗?”
“当然!”加弗洛什说。
孩子吓得魂飞魄散。可是加弗洛什又说:
“别害怕!它们进不来。再说有我在!喏,握住我的手。别说话,困觉吧!”
加弗洛什边说边从他哥哥身上伸过手去。孩子把这只手贴在胸口,心里感到踏实了。勇气和力量能像这样神秘地传递。四周恢复了寂静,人的说话声惊跑了老鼠。几分钟后,它们又回来造反,但三个孩子已进入梦乡,什么也听不见了。
黑夜在流逝。黑暗笼罩寥落的巴士底广场,朔风夹杂着冷雨,呼呼地吹着,巡逻队搜索各处的门户、小路、围场、暗角,寻找夜间的流浪汉,从大象前面悄然而过。那大象有如妖魔,屹立不动,睁大眼睛凝视黑暗,一副沉思的样子,仿佛对自己做的好事心满意足,保护这三个熟睡的可怜孩子免遭风吹雨淋,世人欺侮。
为使下面发生的事容易理解,这里要提醒一句,那时候,巴士底广场的哨所位于广场的另一端,大象附近有什么情况,哨兵看不见,也听不到。
拂晓前一刻,有个男人从圣安托万街奔跑而来,穿过广场,绕过七月柱的大围栏,溜进大象的围篱内,一直钻到大象肚子下。如有亮光照着这个人,从他浑身湿透的样子,可以猜到他在雨中过了一夜。到了大象底下,他发出一种古怪的呼叫。这呼叫不属于任何人类语言,只有鹦鹉才能模仿。他连呼了两次,我们把音记录下来,也恐怕无济于事:
“叽里叽叽乌!”
呼第二遍时,象肚子里有个清脆、快乐和年轻的声音应答:
“来了。”
几乎同时,遮住洞口的木板移开,一个孩子从象腿上滑下来,轻捷地落在那人身旁。那孩子是加弗洛什。那男人是蒙帕纳斯。
至于那“叽里叽叽乌”的喊声,想必是加弗洛什与蒙帕纳斯分手时说的“找加弗洛什先生”的暗号。
听见这个喊声,他猛地醒来,掀开一点铜纱帐,爬出“凹室”,随后又小心合上,然后移开木板,滑了下来。
黑暗中,那男人和孩子没有说话,就彼此认了出来。蒙帕纳斯只说了句:
“我们需要你,来帮我们一下。”
那流浪儿没问是什么事。
“走吧。”他说。
两人朝蒙帕纳斯刚才出来的圣安托万街走去,匆匆穿行于清晨去菜市场卖菜的车队中。
这些菜农坐在车上,挤在蔬菜中间打瞌睡。天下着大雨,他们把脑袋蒙在罩衣里,连眼睛也遮住了,根本没有瞧一瞧这两个奇怪的过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