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本 >
- 悲惨世界 - 潘丽珍译 >
- 第五部 让·瓦让
第四卷 雅韦尔灵魂出轨
雅韦尔缓步离开了武夫街。
他生平第一次低着头走路,也是第一次背着手。至今,雅韦尔在拿破仑的两种姿势中,只采取表示决心的一种,即双手交叉在胸前,而双手放在背后表示犹豫的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现在却有了变化。他步履缓慢,面色阴沉,整个人都显得焦虑不安。
他走进寂静的街道。他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他抄近路走向塞纳河,到了榆树沿河马路,便顺着塞纳河往前走,过了河滩广场,在离夏特莱广场警所不远的地方,在圣母院桥的拐角处停了下来。塞纳河在这里,也就是在圣母院桥和兑换桥、鞣革沿河马路和花市沿河马路之间,形成一个水流湍急的方湖。
船员们最怕走塞纳河的这一段了。当年,桥头磨坊的木桩(如今已拆除)插在水中,使河面变窄,水流更急,因此,这里的湍流十分危险。那两座桥又离得很近,也就更增加了危险,河水凶猛地流经桥拱,掀起可怕的巨浪,并在那里积聚、暴涨,巨浪冲击桥墩,仿佛要用粗大的水绳将桥墩连根拔起。掉进这湍流中的人,就别想出来。最谙水性的人也会沉没。
雅韦尔双肘撑在护堤墙上,双手托着下巴,指甲在浓密的颊须里下意识地乱抠,一副沉思默想的神态。
他内心深处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变化,发生了一次革命、一场灾难。他很有必要审视一下自己。雅韦尔非常痛苦。几个小时来,雅韦尔头脑变得复杂了。他乱了方寸。他的头脑在盲目的时候是那样清澈,现在却混浊了,水晶中已出现了云雾。雅韦尔意识到,他的责任已一分为二,这一点,他无法再骗自己了。当他在河滩上意外遇见让·瓦让时,他的感觉就像狼重新抓住了猎物,又像狗重新找到了主人。
他看见前面有两条都是笔直的路,可他的确看见有两条直路,这使他惊慌失措,因为他生平从来只有一条直路。使他忧惧不安的是,这两条路方向相反,互相排斥。哪一条是正确的?他真是进退维谷。
一个坏人救了他的性命,他接受了这笔债便要偿还,违心地和一个惯犯平起平坐,他帮了自己的忙便要回报,他说了:“你走吧”,就要对他说:“你自由了”,为了个人理由而牺牲职责这个普遍的义务,甚至感到在这些个人理由中,也包含着普遍的、也可能是高尚的东西,为了忠于良心,而要背叛社会:所有这些荒诞的事都已成为现实,堆积在他心头,这就使他惊慌失措,乱了方寸。
使他惊讶不已的是,让·瓦让竟放了他;使他不胜茫然的是,他,雅韦尔,竟放了让·瓦让。
他到底怎么啦?他在寻找自己,却找不到。
现在怎么办?把让·瓦让交出去,这样做是不对的;给让·瓦让自由,这样做也不对。把他交出去,会使执法人员比苦役犯更卑鄙;给他自由,会使一个苦役犯凌驾于法律之上,将法律踩在脚下。这两种情况对他雅韦尔都是不光彩的。不管作什么决定,都意味着堕落。命运也有不能跨越的悬崖峭壁,跨过悬崖峭壁,生命就成了一个深渊。此刻,雅韦尔正面临这样一个峭壁。
使他苦恼的一件事,就是他不得不思索。所有这些互相矛盾的忧虑是那样强烈,使他不得不这样做。对他来说,思索是很不习惯的,也是异常痛苦的。
人在思索时,总会遇到一些内心的反抗。他此刻正遇到了反抗,因而感到恼火。
对他狭隘公职以外的任何事进行思考,在他都是无益而累人的。而对刚过去的一天进行思考,更是一种折磨。不过,经历了这些震撼之后,他确实得好好审视自己的良心,对自己得有个交代。
他的所作所为,使他不寒而栗。他,雅韦尔,背离一切警章警规,背离整个社会和司法机构,背离整部法典,竟然认为决定放让·瓦让是对的,这样做是合适的,竟然用私事取代公务,这是不是很卑鄙?他一想到他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就浑身颤抖。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立即回武夫街,逮捕让·瓦让。显然应该这样做。可是却不能。
在这一边,有样东西挡住了去路。一样东西?什么?世上除了法庭、应执行的判决、警察和权力外,难道还有别的东西?雅韦尔心烦意乱。
一个囚犯,竟然神圣不可侵犯!一个苦役犯,法律竟然无可奈何!这都是雅韦尔一手造成的!
雅韦尔和让·瓦让,一个生来惩罚人,另一个生来被人惩罚,这两个都与法律有关的人,到头来都凌驾于法律之上,这难道不令人骇然吗?
什么!发生了如此可怕的事,却谁也不受到惩罚?让·瓦让将自由自在,竟比整个社会秩序还厉害。而他,雅韦尔,还继续吃政府的饭!
他越想越感到可怕。
关于把暴动分子送回髑髅地修女街这件事,他在思索中,本来也该自责的,但他连想都没有想。小错被大错掩盖了。再说,这个暴动分子显然已死了。按照法律,人死就不予追究了。
让·瓦让是压在他心头的石头。
让·瓦让使他狼狈不堪。他平生作为依靠的所有原则,在这个人面前土崩瓦解了。让·瓦让对他雅韦尔的宽宏大量使他难以承受。他回想起其他一些事,当初以为都是谎言和荒唐,现在感到真实可信了。马德兰先生出现在让·瓦让后面,两张面孔重叠起来,合二而一,成了一张令人尊敬的面孔。雅韦尔感到,一种可怕的东西钻进了他的心里,那就是对一个苦役犯产生了敬意。尊敬一个苦役犯,这怎么可能?他不寒而栗,却又无法逃避。他再挣扎也是徒劳,他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个卑鄙的人确实品德高尚。这真可怕。
一个行善的坏人,一个富有同情心、和蔼仁慈、乐于助人的苦役犯,以善报恶,以德报怨,宁愿给予怜悯,也不愿报复仇人,宁愿自己毁灭,也不愿毁灭敌人,挨了打,还要救打他的人,尊崇高尚的道德,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神!雅韦尔不得不承认,的确存在着这样的怪物。这种状况不能再延续下去了。
当然,我们要强调的是,他不是毫无抵抗地向这个怪物,向这个卑劣的天使,向这个丑恶的英雄投降的,他几乎既感到惊愕,又感到愤慨。他同让·瓦让面对面地坐在出租马车上的时候,法律这只老虎在他心里吼叫。多少次他想扑到让·瓦让身上,抓住他,吞掉他,也就是逮捕他。的确,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经过第一个警所,喊一声:“这里有个在逃惯犯!”把警察喊来,对他们说:“这个人交给你们了!”然后转身就走,把这罪犯留在那里,剩下的事不闻不问。这个人永远是法律的囚徒,法律想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还有比这更公正的事吗?雅韦尔反复想着这些事。他想马上行动,把这个人抓住,可那时和现在一样,他做不到。他的手每每哆嗦着伸向让·瓦让的衣领,总是像被一个重力压下去,同时听见思想深处有个声音,一个奇怪的声音对他嚷道:“很好。把你的救命恩人交出去。然后叫人拿来彼拉多[101]的木盆,洗洗你的爪子。”
接着,他开始反省自己,在变得高大的让·瓦让面前,他觉得他雅韦尔脸面丢尽。一个苦役犯居然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还想,他为什么允许这个人放自己一条生路?在街垒里,他有权被杀死。他本该使用这个权利。把其他暴动分子喊来,帮他对付让·瓦让,强迫他们把自己杀死,这样更有价值。
他最感恐慌的,是他丧失了信心。他感到自己被连根拔起。法典在他手里只剩下断株残桩。他顾虑重重,这是前所未有的。他发现自己身上有一种与法律背道而驰的感悟,而法律从来是他衡量事物的唯一尺子。停留在以前的正直上已经不够了。一件件意外的事相继出现,并将他征服。他的心里出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以德报德,忠心耿耿,慈悲为怀,宽容大度,为怜悯一个人而违背严酷的法规,不秉公执法,不再有最终的判决,不再有罚入地狱,法律的眼睛里可以有一滴眼泪,一种莫名的上帝的正义,正在同人类的正义背道而驰。他看见一个陌生的道义太阳,在黑暗中可怕地升起。他胆战心惊,眼花缭乱。猫头鹰被迫换上雄鹰的目光。
他想,确实是这样,例外是存在的,当局可能有窘迫的时候,规则在一个事实面前可能不知所措,法规条文不可能包容一切,意外的情况会迫使人服从,一个苦役犯的品德,可能向一个公务员的品德设下陷阱,可怕的可能成为神圣的,命运有时会设下这些圈套。他绝望地思忖,他自己就未能躲过一件意料不到的事。
他不得不承认,仁慈是存在的。那位苦役犯仁慈过。自己刚才也仁慈了一回,这是前所未有的。因此他在堕落。他觉得自己很卑鄙。他厌恶自己。
对雅韦尔而言,理想不是讲人道,不是追求伟大,追求崇高,而是做到无可指摘。然而,他刚才却犯了错误。
他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自己也稀里糊涂。他双手捧着脑袋,但无济于事,他怎么也找不到答案。
可以肯定,他从来都想将让·瓦让绳之以法。让·瓦让是法律的俘虏,他雅韦尔是法律的奴隶。他一刻也不认为,当他逮住让·瓦让时,有过放他走的念头。可以说,他是不知不觉地松开手,放他走的。
各种谜一般的闻所未闻的事,隐隐展现在他眼前。他给自己提出问题,给自己作出回答,可他的答案使他心惊肉跳:这个苦役犯,这个走投无路的人,我一直追捕他,甚至于迫害他,我已落到他的脚下,他可以报仇,为了泄恨,也为了他的安全,他都应该这样做,可他放了我,饶了我的命,他在做什么?尽他的责任?不是。不止这个。那我呢,我也放了他,我在做什么?尽我的责任?不是。不止这个。那么,除了责任,还有别的东西?想到这里,他害怕了,他的天平散了架,一个秤盘掉进了深渊,另一个升上了天空。不管对升上天空的,还是对掉进深渊的,雅韦尔都一样感到恐惧。他丝毫也不是所谓的伏尔泰分子、哲学家或不信神者,相反,出于本能,他对现有的教会非常尊敬,他把教会看作社会整体的一个庄严的部分;社会秩序是他的信条,这对他足够了;他成年后,当了公务人员,从此,警察几乎成了他的全部信仰,我们前面说过,他当了——这样说毫无讽刺的意思,而具有最严肃的意义——密探,就像有人做神甫一样。他有个上司,是吉斯凯先生;迄今为止,他从没想到过另一个上司——上帝。
这个新上司——上帝,他突然感觉到了,因而心慌意乱。
上帝突然出现,他感到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如何对待这个上司,可他清楚地知道,下级对上级应该俯首听命,不能违背,不能批评,不能争辩,如果上级的行为令你过分吃惊,作为下级,除了辞职,别无他法。可是,怎样向上帝提出辞呈呢?
不管怎样,他认为有一个事实至关重要,他刚才做了一件可怕的违法的事。他脑袋里转来转去,最后总回到这个问题上。刚才,他对一个在逃惯犯视而不见。刚才,他释放了一个苦役犯。刚才,他从法律那里抢走了一个应受法律制裁的人。他做了这些事。现在,他对自己也不了解了。他怀疑他已不再是自己。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只觉得头晕目眩。他一生只奉行盲目的信念,而盲目的信念产生盲目的正直。这种信念一旦失去,这种正直也就不复存在,他所信仰的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他不想接受的真相,无情地纠缠着他。今后,他必须成为另一个人。他的良心就像突然摘除了白内障,感到从未有过的痛苦。他看见了讨厌看见的东西。他感到内心空虚,变得毫无用处,同过去的生活已脱节,被革了职,感到自己被毁了。权力在他心中已死亡。他没有理由再活在世上了。他被感动了,多么可怕的处境!
他是花岗岩,却产生了动摇!他是法律模子里整块铸造出来的司惩罚的铜像,却突然发现铜乳房下,有个形似一颗心的荒诞而不顺从的东西!竟然以善报善,可他从来认为这种善便是恶!他是看门狗,却在舔人!他是块冰,却在融化!他是钳子,却变成了手!突然感到手指张开!松开猎物,多么可怕!他是炮弹,却迷失了方向,正在往后退!
他不得不承认,正确的东西不见得绝对没错,信条也可能有错,一部法典说话时,不可能说全,社会不可能完美无缺,权力可能会动摇,永恒的东西可能会爆裂,法官是人,法律可能会出错,法庭可能会搞错!在无垠穹苍的蓝玻璃上,出现了一条裂缝!
在雅韦尔身上发生的,是正直的良心出现了方布[102]式的震动,是灵魂出了轨,是一种不可抗拒地只会直来直往的正直撞到了上帝,被撞得粉身碎骨。当然这是很奇怪的事。驾驭治安的司炉,驾驭权力的司机,骑着瞎眼的铁马,行驶在僵直的铁轨上,竟会被一道亮光照得跌下马来!不可转移的、直线的、正确的、严密的、被动的、完美的东西竟会屈服!对于火车头来说,有一条通往大马士革[103]的路。
上帝永远存在于人的心里,它是真正的良心,与假的良心水火不容,它不让闪光熄灭,命令光线不要忘了太阳,指示心灵在真正的绝对与虚假的绝对对峙时,要认出真正的绝对,人性不可战胜,人心不可探测:这一光辉灿烂的现象,恐怕是人心最美的奇迹,雅韦尔能明白吗?雅韦尔能了解吗?雅韦尔能领悟吗?显然不能。不过,在这不可理解、不容置疑的事实的压力下,他感到他的脑袋开裂了。
这个奇迹与其说使他面目一新,不如说使他受到了伤害。他极其恼火地忍受着。在这一切中,他只看到自己很难活下去。他感到从此他的呼吸遇到了阻碍。他不习惯头上有个陌生的东西。
在这之前,他感到头顶上的一切是一个清晰、简单、清澈的平面,没有未知的模糊的东西,一切都是确定的、协调的、连贯的、准确的、正确的、有范围的、有限制的、封闭的,一切都是可预见的;权力是一个平面,它本身不会塌落,在它面前不会头晕目眩。雅韦尔从来只在下面遇见过未知的东西。越规的行为、意外的事情、无秩序和混乱的东西、滑入深渊的可能性,这一切,是下层人、叛乱者、坏人、卑鄙者们干的。现在,雅韦尔仰起头,看到一个闻所未闻的东西,顿感惊慌失措:他上面有个深渊。什么!难道他彻底摧毁了!茫然不知所措了!相信什么好呢?过去的信念已然土崩瓦解!
什么!社会的薄弱环节,竟被一个宽容的卑鄙者找到了!什么!法律的忠实奴仆,竟突然发现自己困在两种罪行中间,放走一个人是犯罪,逮捕他也是犯罪!国家给公务员的命令,竟然并非什么都是确切的!履行职责中竟会遇见死胡同!什么!这一切竟然是真的!昔日被刑罚压得弯腰曲背的强盗,竟可以直起腰来,变得理直气壮?这能相信吗?难道在有些情况下,法律应该在脱胎换骨的罪犯面前后退,还要低声道歉!
是的,确实如此!雅韦尔看见了,雅韦尔触及了!他不仅不能否认,而且参与了。这是事实。可恶的是,这些事实竟会如此丑陋。
假如事实履行自己的职责,那就只限于充当法律的证据;事实是上帝派到人世间的。那么,无政府主义是不是也将从天而降呢?
就这样——他的苦恼无限扩大,他因惊愕而生幻觉,本来可用来限制和纠正其印象的一切东西皆已消失,在他眼里,社会、人类、宇宙,从此都化为简单而丑恶的轮廓,——就这样,刑罚、既决案件、法律赋予的羁束力、最高法院的判决、法官、政府、拘押和镇压、官方的明智、司法的正确无误、权力的原则、政治和公民所依据的所有信条、主权、司法、法典产生的逻辑、社会的绝对性、公众真理,所有这一切,都成了废墟、垃圾堆、混乱的东西;而他,雅韦尔,秩序的监视者,廉洁的警务人员,社会的保护者和看门狗,却被战胜了,打败了;在这废墟上,站着一个人,头戴绿囚帽,额上有一轮光环。他已到了如此慌乱的地步!他的内心产生了如此可怕的幻觉!
这必须忍受。可他忍受不了。
他处在最激烈的状态下。只有两条出路:一条是下决心去找让·瓦让,将这个苦役犯送进监狱。另一条……
雅韦尔离开护堤。这一次,他仰起头,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夏特莱广场一角照着一盏提灯的警所走去。
到了那里,他透过玻璃窗看见一个警察,便推门进去。只要从推开警所大门的方式,警察们便可认出是自己人。雅韦尔报了姓名,将证件拿给那警察看,然后坐到点着蜡烛的桌子上。桌上有一支笔、一个铅墨水瓶和一些纸,是为可能要做笔录和夜巡队寄存物品备用的。
按规定,这张桌子还配了一张草垫椅子。在所有警所里,都有一张桌子,桌上总放着一个装满木屑的黄杨木碟,一个装满封信用的红面团的硬纸盒。在这张桌上写的是最低档的公文。国家文献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雅韦尔拿起那支笔和一张纸,写了起来。内容如下:
改进工作的几点意见:
第一,请局长先生过一下目。
第二,被拘留者从预审处来后,在接受搜身时,要脱掉鞋子,光着脚站在石板地上。有些人回牢房就咳起嗽来。这增加了医疗开支。
第三,跟踪可疑人时,隔一段路有警员接应,这样做是对的。但是,遇到重要情况,至少要有两名警员在互相的视线之内,万一其中一个出于某种原因在执行公务中不坚定时,另一个便可监视他,替换他。
第四,为什么马德洛内特监狱特别规定禁止犯人有椅子,哪怕付钱也不行,对此很不理解。
第五,在马德洛内特监狱,饭堂的小窗口只有两根铁条,犯人可以触到厨娘的手。
第六,被叫作传唤者的囚犯在传唤其他犯人会客时,让他们付两苏钱才传清楚他们的名字,这是抢劫行为。
第七,在织布车间,断一根纱,要扣犯人十苏。这是工头滥用职权,其实,断纱无损于布的质量。
第八,有人来拉福斯监狱探监,要经过少女院,才能进入埃及圣马利亚探监室,这样很不妥当。
第九,可以肯定,在警察局的院子里,每天可以听到法警谈论法官审问嫌疑犯的情况。警察应该是神圣的,把在预审室里听到的事讲给别人听,这是严重的违纪行为。
第十,亨利太太是个正派女人,她管理的饭堂非常干净。但让一个女人掌管看守所的食堂是不合适的。这与极其文明的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很不相称。
雅韦尔用最稳健、最工整的字迹写下了这几行字,一个逗号都没漏掉,有力的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在最后一行下面,他签上:
一级警探雅韦尔
一八三二年六月七日凌晨一点
于夏特莱广场警所
雅韦尔吸干纸上的墨迹,像信那样折起来,封好口,在背面写上:呈政府的报告。然后把信留在桌上,便走出警所。镶有玻璃和铁栅栏的门在他身后重又关上。
他再次斜穿夏特莱广场,回到沿河马路,机械而准确地来到一刻钟前离开的地方。他双肘撑在护堤墙上,还是那个姿势,还是那块石板,仿佛没有动弹过。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半夜已过,正是阴森凄凉的时刻。云层遮住了星星。天空黑沉沉,阴惨惨。城岛没有一所房屋还有灯光,没有一条街道还有行人。从街上和岸边举目张望,只见一片荒凉。圣母院和司法宫的钟楼仿佛是黑夜的轮廓。一盏路灯映红了河岸的石栏。一座座桥的黑影,一个接一个,在雾霭中变了形。因为下雨,河里涨满了水。
大家记得,雅韦尔凭倚的地方,正好在塞纳河那股湍流的上方,下面便是可怕的旋涡,就像螺丝钉,不停地旋开又拧紧。
雅韦尔低头望了望。一片漆黑。什么也分不清。只闻波浪声,但看不见河水。有时,在这令人目眩的深渊中,会出现一线微光,朦朦胧胧,蜿蜒曲折,因为流水在漆黑的夜里,能从什么地方采得亮光,并把它变成水蛇。亮光消失,一切又难以分辨。无限的宇宙仿佛在这里张开。我们身下已不再是水,而是深渊。陡峭、朦胧、雾气笼罩的护岸墙,就像无限的一道悬崖峭壁,旋即隐而不见。
什么也看不见,但能感到河水的冰冷和敌对,以及被河水浸湿的石头那淡淡的气味。一阵阴风从这深渊升起。能猜到却不能看到的河水上涨,悲鸣的波涛,高大阴森的桥拱,想像中的坠入黑暗深渊的情景,这一切阴影令人毛骨悚然。
雅韦尔凝视这黑暗的深渊,一动不动地呆了几分钟,仿佛在用专注的神态凝视看不见的世界。河水汩汩地流着。突然,他摘掉帽子,放在护岸墙上。不一会儿,一个高大幽黑的身影出现在护岸墙上,此刻若还有晚归的行人,远远看去,会以为是幽灵。他向塞纳河弯下腰,继而又挺起身,垂直地坠入黑暗中。只听见扑通一声。惟有黑暗才知道这消失在水中的黑影是怎样挣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