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他的这场长篇大论，部分是坐在桌边讲的，部分是边走边讲的，他边说边流泪，眼里闪着怒火，边做着失望的手势，对那位听着他讲的老好人来说，这实在太难受了。他从口袋里拉出一条黄色的丝手帕，狠狠地擦着脸上的泪水。
“去他妈的！”他突然叫道，“我不是经常这样说这班老畜生！但愿现在我不再发誓了。说得好！走吧，乔治，走吧。不过要小心，孩子。不要开枪打人，除非唔我想，您最好不要开枪，至少，我不愿意您打死人，您明白。您的妻子在哪里呢，乔治？”他紧张地站起来，开始在房里走动着，又问道。
“逃跑了，先生，她也逃跑了，把孩子抱在怀里逃跑了，只有上帝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向着北极星的方向跑。在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告诉我，我们什么时候能相会，或者根本无法相会了。”
“这可能吗？真令人惊讶！从这样一个慈善之家出逃？”
“慈善之家负了债，我们的祖国的法律便允许他们卖掉母亲怀里的孩子，为主人抵债。”乔治痛苦地说。
“唔，唔，”诚实的老人一边翻着口袋一边说：“我想，也许，我没有遵守我的原则算了，我不想遵守原则了！”他又突然说道：“既然如此，乔治。”说罢他从钱包里拿出一沓钞票，送给乔治。
“不，我慈悲的好先生！”乔治说，“您为我做的事已经够多了，这样做会把您卷进麻烦里去的。我有足够的钱，可以供我在需要时使用。”
“不，您要拿着，乔治。钱到处都用得着，只要您来之有道，是不会嫌多的。拿着吧快，快拿着快，孩子！”
“在将来条件许可的时候，我会还您的，我会的！”乔治接过钱说。
“呶，乔治，您在这条路上还要走多久呢？但愿不会太长久。坚持就是胜利，不过要勇敢。这个黑人他是谁？”
“一位忠实的伙伴，他在一年前就到加拿大去了。他听说，在他走后，他的主人对他的出逃非常愤怒，便把他可怜的老母毒打了一顿。他是回来安慰她的，想俟机把她也带走。”
“他找到他的母亲了吗？”
“还没有。他到了那个地方，可是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因此，他要先陪我到俄亥俄州去，让他的朋友们帮助我，然后回来找她。”
“危险，太危险了！”老人说。
乔治站了起来，露出轻蔑的笑容。
老绅士露出天真无邪的惊讶表情，从头到脚地审视着他。
“乔治，您显示了惊人的才能。昂着头，谈吐举止跟别人一模一样。”威尔逊先生说。
“因为我是个自由人！”乔治骄傲地说，“是的，先生，我已经叫完了最后一声老爷，我自由了！”
“小心些！还没确定呢您还可能被人抓住。”
“只要这一天到来了，一定是在坟墓里。在那里，所有的人都是同样自由的，威尔逊先生。”乔治说。
“对您的勇敢，我完全佩服！”威尔逊先生说，“居然敢直接来到这家距离最近的旅馆！”
“威尔逊先生，正因为这家旅馆很近，他们绝对想不到我的胆子有这么大。他们会向前方追寻我，何况连您本人也没认出我来。吉姆的主人不是这个县的，他对这个地区并不熟悉。另外，他已经放弃找他了；没有人在找他，我想，也没有人会根据这张广告认出我来的。”
“可是您手上的记号呢？”
乔治脱下手套，露出了手上一个新近愈合的伤疤。
“这是哈里斯先生给我的一个临别纪念。”他轻蔑地说，“两个星期以前，他忽然心血来潮，在我手上烙上了这个记号，因为他说，他相信在这段时间我会企图逃跑。看起来很有趣，是吗？”他说，又戴上了手套。
“我敢说，当我想起您的处境和危险时，我的血就凉了！”威尔逊先生说。
“我的血早就凉了好多年了，威尔逊先生。可是现在，它已经热到沸点了。”乔治说。
“唔，我的好东家，”沉默一会之后，乔治又继续说道，“我明白您认出了我，我想我非跟您谈谈不可，至少您惊讶的表情会把我暴露出来。明天一早，天亮之前我就离开，但愿明天晚上我能在俄亥俄州睡个安稳觉。我将在白天上路，在最高级的旅馆歇宿，跟当地的豪绅同桌进餐。再见了，先生，要是您听说我被抓住了的话，您也就知道我已经死了！”
乔治像一堵岩石一样站起来，像一位王子那样伸出手去。友好的小老头热情地握住它，小心地吩咐了几句之后，便拿起雨伞，轻轻地走出了房间。
当老人把门带上时，乔治站在那里望着门若有所思。一个念头忽而在他心头闪过。他急忙上前，打开门说道：
“威尔逊先生，还有一句话。”
老绅士又走进房里，像刚才一样，乔治又锁上门，站在那里犹豫地看着地板。最后，他突然抬起头来。
“威尔逊先生，您以一个基督徒的身份对待我——我想求您这位好心的基督徒最后一件事。”
“您说吧，乔治。”
“好吧，先生，您刚才说的是实话。我在冒着死亡的危险逃跑。要是我死了的话，世上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会放在心上。”他喘着粗气，吃力地继续说道，“我会被一脚踢开，像条狗一样被埋掉，日后只有我可怜的妻子，谁也不会想起这件事来！可怜的姑娘！她会悲伤痛哭的。要是您肯帮这个忙的话，威尔逊先生，请设法把这枚小别针交给她。这是她送给我的圣诞礼物，可怜的姑娘！把它交给她，告诉她，我爱她到最后一口气。您答应吗？答应吗？”他诚挚地说。
“我答应，当然答应，可怜的伙计！”老绅士接过别针，眼里闪着泪花，用阴郁颤抖的声音答道。
“告诉她一件事，”乔治说，“要是她能到加拿大去，就到那里去吧，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不管她的女主人多么仁慈，不管她多么眷恋她的家园，求她不要回头。因为奴隶身份总是在苦难中结束的。告诉她要把我们的孩子培养成一个自由人，不要再受我受过的苦难。把这话告诉她，威尔逊先生，行吗？”
“行，乔治，我会告诉她的。不过我相信您不会死的，振作起来，您是个勇敢的人。相信上帝吧，乔治。我衷心希望您会安全过关，诚然我能做的也止此而已。”
“世上真的有一位信得过的上帝吗？”乔治用一种痛苦失望的语气，接着老先生的话说。“啊，我一生中所见到的事情使我觉得，世上不可能有上帝。你们基督徒并不知道，这些事情在我们眼里是怎么回事。你们有一位上帝，可是我们有什么上帝呢？”
“啊，呶，不要，不要这么说，我的孩子！”老人几乎啜泣着说，“不要这样想！有，有的。虽然乌云和黑暗包围着他，但他的天国却是由正义和公平统治着的。世上有一位上帝，乔治不要怀疑，相信他，我保证他会帮助您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如果不在今生，就是在来世。”
一种真正虔诚慈善的信念，使老人在说话时显出一种尊严和权威的神态，乔治不由停住了脚步，他站住想了一会，然后平静地说：
“谢谢您的教导，我的好朋友，我会记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