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她也放不下那些喜欢她、信任她的仆人，他们都把她当作白昼的阳光。孩子们通常没有归纳的能力，可是伊娃却是个不同寻常的成熟的孩子，她所目击的奴隶制度下种种活生生的罪恶，都一件件地落在她思索着的心灵深处。她曾经模模糊糊地渴望为他们做些什么不是仅仅为自家的仆人们祝福、求援，而是为所有与他们的境况一样的奴隶们祝福、求援这种美好的愿望，与她日渐消瘦的小小身躯，形成了可悲的对照。
“汤姆叔叔，”有一天，当她为她的朋友念《圣经》的时候，她说，“我能够理解耶稣为什么要为我们而死的道理了。”
“为了什么呢，伊娃小姐？”
“因为我也已经有了这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伊娃小姐？我不明白。”
“我无法说清楚。当我看到船上那些可怜的人们您知道，就是我和您同乘的那艘汽船，有的失去了母亲，有的失去了丈夫，有的母亲为她们的孩子痛哭的时候，当我听到有关可怜的普露的故事的时候，啊，这样的情景是多么可怕哟！许多次，我都有这样的感觉，觉得如果我的死能够阻止所有这些灾难发生的话，我愿意去死。要是我做得到的话，我会为他们去死的，汤姆。”小姑娘把她瘦弱的小手搁在他的手上，真挚地说。
汤姆怀着敬畏的神情看着这个孩子。当她听到父亲呼喊她的时候，便悄悄地走了。他望着她的背影，不断地擦着眼睛。
“看来，想让伊娃小姐留在人世的努力是无效的了，”过了一会，他在遇到奶妈时说道，“她的额头已露出了上帝的灵光。”
“啊，是这样，是这样，”奶妈举起双手说，“我经常这样说。她从来就不像一个活着的孩子她的眼里经常有种深邃的灵光。我已经对夫人说过好多次了，这是个明摆着的事实，我们心里都明白亲爱的，可爱的受祝福的小羔羊啊！”
伊娃跑上阳台的台阶向她的父亲走去。时近黄昏，太阳的光线照在她洁白的衣服、金色的头发和绯红的脸颊上，在她身后形成了一道光环，她的眼睛由于血管里的潮热，闪着一种不自然的亮光。
圣·克莱尔呼喊伊娃，是为了把为她买的一尊雕像拿给她看，可是她的出现，却突然使他心如刀绞。世上真有一种那么美丽，然而又那么脆弱的东西，令人不忍目睹么！她的父亲突然把她搂在怀里，几乎忘记了叫她来的目的。
“伊娃，亲爱的，你今天好些了对吗？”
“爸爸，”伊娃突然用坚定的语气说，“我有些话早就想向您说。趁我现在还说得出来，就对您说了吧。”
当伊娃在圣·克莱尔的膝头上坐下的时候，圣·克莱尔不禁颤抖起来。她把头靠在他的怀里，说道：
“没有用啦，爸爸，我的日子不多了。我离开您的时间到了。我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说着伊娃啜泣起来。
“啊，呶，我亲爱的小伊娃！”圣·克莱尔颤抖着说，虽然声音很愉快，“你心情不好，太紧张了，你不应该有这样沮丧的想法。瞧，我给你买了一尊雕像哩！”
“不要，爸爸，”伊娃轻轻把雕像放下说，“不要骗您自己了！我非常清楚，我的身体并没有更好，我很快就要走啦。我不紧张我心情很好。要不是因为您，爸爸，还有我的朋友们的缘故，我会觉得很快乐的。我要去我很想去！”
“啊，亲爱的孩子，是什么使你小小的心里这么悲伤呢？你什么都有，只要能使你快乐，什么都可以给你。”
“我宁愿住在天堂里，只是为了我的亲友们的缘故，我才愿意活着。人世上有太多使我感到悲伤的东西，对我来说太可怕了。我宁可到天堂去，可是我不想离开您我的心几乎碎了！”
“是什么使你感到悲伤，又似乎那么可怕呢，伊娃？”
“啊，就是那些人们一直在做的和已经做了的事情在折磨着我。我为我们可怜的仆人们感到悲哀。他们都非常爱我，对我又好又和气。我希望，爸爸，他们全都能得到自由。”
“啊，伊娃，孩子，难道你不觉得他们现在都过得很好吗？”
“哦，可是，爸爸，要是有一天您出了什么事的话，他们该怎么办呢？很少有人像您一样的，爸爸。阿尔弗雷特叔叔就不像您，妈妈也一样，还有，想想可怜的普露的主人吧！世人做的和可能做的事是多么可怕哟！”伊娃战栗着说。
“我亲爱的孩子，你太敏感了。我很后悔让你听到这么些故事。”
“哦，这正是我感到烦恼的，爸爸。您要我活得快乐，没有一点痛苦，永远不要受苦甚至当其他可怜的人终生除了痛苦和悲伤之外一无所有的时候，我却连听听他们的悲惨故事也不行，这似乎太自私了。我应该知道这些事情，我应该感受他们的痛苦！这样的事情一直沉积在我的心里，深深地压在我的心里，我不断想起这些事情。爸爸，难道没有什么方法使所有的奴隶获得自由吗？”
“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亲爱的。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制度。许多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我自己也在想。我衷心希望这个国家没有奴隶制度存在。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爸爸，您是这样一个好人，又高尚，又仁慈，您总是有办法把事情说得很愉快，难道在这件事上，您不能努力劝说人们采取正确的行动吗？等我死后，爸爸，您会想起我来，为了我您会这么做的。要是我做得到，我一定会这样做。”
“你死去的时候，”圣·克莱尔动情地说，“啊，孩子，不要对我说这种话！你是我在世上的一切。”
“可怜的老普露的孩子，也是她在世上的一切然而她不得不听着他整夜哭泣，而她却无能为力！爸爸，这些可怜的人爱他们的孩子，也像您爱我一样。啊！为他们做点好事吧！可怜的奶妈也爱她的孩子，当她谈起她的孩子们的时候，我看到她总是哭；汤姆也爱他的孩子。太可怕了，爸爸，这样的事情一直都在发生着！”
“得，得，宝贝，”圣·克莱尔安慰她说，“只要你不烦恼，不要再谈到死，我会做你希望做的事情的。”
“答应我，亲爱的爸爸，让汤姆尽快获得自由，”她停了一下，又犹豫地说“等我走后！”
“好的，亲爱的，在这世界上，我会做任何任何你要求我做的事情。”
“亲爱的爸爸，”孩子把她发烧的脸颊贴着他的脸颊说，“我多么希望我们能一起走啊！”
“到哪里去，宝贝？”圣·克莱尔问。
“到我们救世主的家去，那里是一个亲切和平的地方，那里的一切都非常可爱！”孩子不自觉地说，好像那是一个她常去的地方似的。“您不想去吗，爸爸？”她说。
圣·克莱尔更紧地抱住她，没说一句话。
“您会到我这里来的。”孩子用非常平静的声音说。她近来常常不自觉地用这种口气说话。
“我会跟在你后面去的，我忘不了你。”
黄昏庄严的阴影，越来越深地包围着他们父女俩，圣·克莱尔默默无言地坐着，把小女儿紧紧抱在胸前。他再也看不到她那双深邃的眼睛了，但是她的声音，却像幽灵的声音一样在他头顶飞翔，而且，就像末日审判时的幻像一样，他过去的生活霎时间一一浮现在眼前：母亲的祈祷声和唱赞美诗的歌声，早年的理想追求和怀疑，还有人们所谓的体面可敬的生活。在一瞬间，我们可以想到好多好多往事。圣·克莱尔可以看到、感到过去了的许多事物，可是他没说话。当天色变得越来越暗的时候，他抱起孩子走进她的卧室。他把仆人们都打发走了，这才把孩子抱在怀里摇动着，一边唱着催眠曲，一直到她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