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伊莱扎说道,“他们已经把你卖掉了!不过你的妈妈会救你的!”
没有眼泪滴到枕头上。在这种痛苦的情况下,她的心里已没有泪水可流,它流出来的是鲜血,鲜血在默默地流淌着。她拿出纸张和铅笔,急速地写起来:
夫人啊!亲爱的夫人!不要认为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无论如何,不要认为我那么坏:我听到了主人和您今晚全部的谈话。我要试着救救我的孩子,您不会责备我吧!上帝会报答您做的一切善事的!
她急忙把信折好,写上收信人的名字,便走到抽屉那里,给她的孩子捡了一小包衣服,用一条手帕把衣包紧紧系在腰间。而且,令人感动的是,作为母亲,就是在这个可怕的时刻,在她就要把孩子唤醒的时候,她也没有忘记在小包裹里放进一两件孩子喜欢的玩具,其中有一只逗人的彩色鹦鹉。要唤醒这条小瞌睡虫可是件有点麻烦的事,不过,经过一番努力之后,孩子终于坐起来,跟他的那只鸟儿玩耍,他的妈妈则赶忙戴上帽子,围上围巾。
“您要去哪里,妈妈?”当她拿着他的小外套和帽子走近床边时,他问道。
他的母亲走近床边,焦急地望着他的眼睛,他立刻猜到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快点,哈里,”她说,“说话小声点,不然他们会听到的。一个恶人就要来把小哈里从妈妈的身边抢走,把他带到一个黑暗的地方去。不过妈妈不会让他得逞,她要给她的小儿子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带着他一起逃跑,这样那个坏人就不能抓住他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孩子系好带子,扣上纽扣,把他抱了起来,对他耳语着叫他不要出声,然后,打开一扇通向走廊的小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这是一个繁星闪烁,寒霜满地的夜晚。这位母亲用围巾紧紧裹住她的孩子,孩子则怀着模糊的恐惧,安安静静地双手抱住母亲的脖子。
一只睡在走廊尽头的纽芬兰种老狗布鲁纳,在她走近身边时,便站起来低低叫了一声。她轻轻叫着它的名字,于是,她的这只老宠物和玩伴,立刻摇着尾巴,准备跟着她走,在它简单的脑子里,分明转了几回念头,不明白在这样的深夜出去散步有什么意思。它似乎感到有点惶惑,因此当伊莱扎向前急行的时候,它却时时停住脚步,探询似的张望着;它先是看着她,继而看看那座大屋,然后,似乎觉得没有什么顾虑,便跟在她后面走了。不久,他们来到汤姆叔叔的小木屋的窗下,伊莱扎停了下来,轻轻地拍着窗棂。
汤姆叔叔的小屋里举行的祈祷会,在赞美诗的歌声中拖到很晚。汤姆叔叔纵恿自己唱了几首冗长的独唱歌曲,结果是,虽然已过了午夜,他和可敬的老伴还没有睡觉。
“仁慈的主呀!这是什么声音?”克萝大婶说。她站起身,急忙拉开窗帘,“我肯定,一定是丽姬!老头子,快穿上衣服,快!连老布鲁纳也来了,用爪子到处抓着。斗(到)底怎么回事!我周(就)去开门。”
话刚说完,门便呼地一声打开了,汤姆匆忙点上的牛油烛光,便照在那个逃亡者黝黑憔悴的脸上,照在她狂野的眼睛里。
“上帝保佑你!看到尼(你)这样子真吃惊,丽姬!尼(你)病了吗,还是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啦?”
“我要逃跑啦!克萝大婶和汤姆叔叔,带着我的孩子逃跑,主人把他卖掉了!”
“卖掉他?”汤姆夫妇俩惊慌地举起双手,像回声一样说道。
“是的,卖掉他了!”伊莱扎毋庸置疑地说,“今天晚上我爬进夫人房间隔壁的那间储藏室,听到主人告诉夫人他已经卖掉了我的哈里,还有您,汤姆叔叔,两人一起卖给一个人贩子。天一亮主人便要骑马外出,那个人贩子今天就要来要人。”
伊莱扎说这番话的时候,汤姆一直举着双手站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在做梦一样。当他明白过来的时候,便慢慢地垮了下去,跌坐在他那把旧椅子里,头垂在膝盖上。
“仁慈的主啊!可怜我们吧!”克萝大婶说,“啊!这是真的吗?他做了什么错事,主人要卖掉他?”
“他没做错什么事,问题不在这里。主人并不想卖人,夫人向来也是个好心人。我听到她为我们求情,可是他对她说,没办法了,因为他欠了那个人的债务,那个人已经把他控制住了,要是他不还清债务的话,他就要结束他的主人身份,把这座大屋和所有的仆人都卖掉,叫他们搬出去。是的,我听到他说,要么卖掉这两个人,要么卖掉所有的仆人,这两者之间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他被迫得好厉害。主人说他很难过,可是啊,太太您要是听到她说的话就好啦!如果她不是个像天使一样的基督徒的话,就永远没有人成得了基督徒了。我是个坏女人,居然这样离她而去,可是,我实在没办法了。她亲口说的,人的灵魂比整个世界更值钱,这个孩子也有灵魂,要是我让他被人带走的话,谁知道这个灵魂会变成什么样子?因此,逃跑是对的,不过,要是这样做不对的话,求上帝饶恕我,因为我实在没办法了!”
“啊,老头子!”克萝大婶说,“你为什么不和她也一起逃跑?你想等着让人拖到下游去,在那里拼命干活,忍饥挨饿任人宰杀吗?总之,我宁可死掉也不愿去那个鬼地方!尼(你)还有时间跟丽姬一起逃跑,你有一张通行证,任何时候都可到处通行。来,快点,我给你收拾点东西!”
汤姆慢慢抬起头来,悲伤而平静地看看四周,说道:
“不,我不走。让丽姬走吧,这是她的权利!我不想做一个被人说没良心的人,她就不一样了。你听到她说的话啦,要么卖掉我,要么卖掉这个地方和所有的仆人,一起完蛋,啊,还是卖掉我吧。我想我跟其他人一样也受得了。”他宽阔结实的胸脯抽搐着,发出一声像啜泣似的叹息,又说:“主人向来信任我,他一直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有丧失信用,也从来没有用通行证骗过人,因此,我永远不愿意背叛主人。卖掉我一个人,总比卖掉所有的人毁了这个地方要好些。主人没什么好责备的,克萝,他会照顾你和这些可怜的同伴们的。”
说着他转身走向那张挤满着蓬松小脑袋的滑动矮床,不禁悲从中来。他斜倚着椅背,两只大手蒙住脸。他的声音沉重嘶哑,大声地啜泣起来;他摇着椅子,大滴的泪珠从他的指缝滴落到地板上。这样的眼泪,先生,正如你洒落在躺着你初生夭折的婴儿的棺材上的眼泪一样伤心;这样的泪水,女士,正如你为垂死的婴儿所流的泪水一样痛苦。因为,先生,那个死婴是个男人而您是另一个男人;女士,虽然您穿着绫罗绸缎,戴着珍珠宝石,但您不过是个女人,在生活巨大的苦难和无边的悲伤中,您同样会感到痛苦!
“呶,”伊莱扎站在门口说,“今天下午我才见到我的丈夫,那时我一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们已经把他逼到了悬崖边沿,今天他对我说,他准备要逃跑。要是您有办法的话,就试着给他传个话,告诉他我如何逃跑,为什么要逃跑,再告诉他我要试着找到加拿大。您要告诉他我爱他,告诉他,要是我再也见不到他的话,”她转过身去,背朝着他们站了一会,又用嘶哑的声音说,“告诉他尽可能做些好事,争取到天堂和我相会。”
“让布鲁纳留在这里吧,”她又说,“关住门不要让它出去,可怜的畜生!它不必跟我去受苦!”
她流着泪说完最后几句话,又说了几句道别珍重的祝福,便紧紧抱着惊疑不定的孩子,悄没声息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