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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激进右派的呼声之所以甚嚣尘上,总的来看,毫无疑问,是对社会革命以及工人阶级势力的壮大的反动——事实上,社会革命及工人阶级势力的壮大也是真实的。就个别而言,右派针对的目标,自然是俄国的十月革命和列宁领导的社会主义。若没有以上这个新势力、新现象的出现,世间也就不会有法西斯的存在了。虽说自19世纪末期以来,那些替极端右派思想煽风点火的宣传家,就已经在欧洲多国政坛上野心勃勃地大声疾呼,但是直到1914年以前,他们的行动全部都在相当的控制之下。就这个观点而言,一些法西斯辩护士的看法也许没有错:都是因为先有了列宁,而后才有墨索里尼和希特勒。但若要说法西斯本身的野蛮行为无罪却是完全站不住脚的谬论。80年代某些德国历史学家,就企图为法西斯开脱罪责,他们认为,都是先有俄国革命开了野蛮的先例,才有法西斯受其影响起而模仿(Nolte,1987)。

然而,若要肯定“右派基本上是对革命左派的反作用力”的说法,必须先提出两项重要的补充条件。首先,我们不可忽略,第一次世界大战本身,对一个重要的社会阶层产生了极大的冲击,也就是以中产阶层和中低阶层为主信仰国家主义的士兵阶层。这一群德国青年男子,在1918年11月苏俄因革命退出战争之后,痛失杀敌立功的良机,对人生英雄岁月的不再而大感怅惘。这批所谓的“前线战士”[front-line soldier(frontsoldat)]日后在极右派的运动当中,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希特勒本人,就是其中一员。他们当年来不及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显身手,建功立业,此时却成为第一批极端国家主义阵营暴力部队的主要成员,意大利的战斗团(Squadristi),德国的义勇军(Freikorps)皆是。1919年初,密谋杀害了德国共产党领导人李卜克内西与罗莎·卢森堡的德国军官,即属这一类人。早期意大利法西斯成员当中,更有57%是上次大战的退伍战士。我们在前面已经看见,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一部残忍强暴的杀人机器,而这些人的兽性,虽在当时不得宣泄,日后却因终能得逞而沾沾自喜。

同时在左派鼓吹下,从自由派人士开始,一直到反战、反军事的各种运动,世人对大战的大量屠杀嫌恶已极,普遍希望和平,却忽略了一小撮好战人士的出现。他们的人数,在比例上虽然极小,实际数目却不可低估。1914—1918年间的战事虽然可怖,对这些人来说,却是一场重要的经验,带给他们无比的激励。军服、纪律、牺牲——不管是自我还是他人的牺牲——以及鲜血和权力,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活在世上的意义[除了其中一两位之外(尤以德国为最),这些勇夫不曾对战争出版过任何著作]。他们是当代的“兰博”(Rambo),自然成为极右派争取的当然目标。

我们要补充的第二点是,右派反动的风潮,并非只针对布尔什维克党人而发,右派反对的是所有此类的运动,特别是有组织的工人阶级。在右派人士看来,工人运动不仅威胁到既有的社会秩序,根本就是传统秩序解体的罪魁祸首。列宁其人,与其说是“真正的威胁”,不如视为“威胁的象征”更为贴切。在许多政客眼中,社会主义的工人党派并不可畏,它们的领导人其实相当温和。可怕的是工人阶级显示的实力、信心,及其极端的走向。旧有的社会主义党派,在此冲击之下,焕然一新,变成一股崭新的政治力量,进而成为自由主义国家不可或缺的后盾。难怪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自1889年以来,社会主义宣传家大声疾呼的中心要求,即一天工作8小时的要求,马上在欧洲各国让步之下获得实现。

工人阶级的潜在力量如此强大,保守派观之思之,不觉胆战心惊,感到深受威胁。眼看那些雄辩的反对党头目、工会领袖摇身一变,纷纷上台成为政府官员,他们看在眼里,滋味自然不好受。但是比较起来,更令人心惊之事,却是这股新兴力量蕴涵的威胁意味。算起来,这伙人不都属于左派吗?回到当年社会紊乱不安的年代,实在很难划分他们跟布尔什维克有何不同。老实说,大战刚结束的那几年,要不是共产党拒绝接受,许多社会主义党派早就欣然投入其怀抱了。“进军罗马”之后,墨索里尼刺杀的那个家伙马泰奥蒂(Matteotti)并不是什么共产党头目,其实只是个社会主义分子。传统的右派,恐怕把坚持无神论的苏联看成了全世界罪恶的渊薮。可是1936年间的骚动,表面看来好像是以共产党为目标——对共产党开刀,唯一的原因只是它是人民阵线成员当中最弱小的一环罢了(参见第五章)——事实上,他们所要对付的对象,却是当时风起云涌深得民意的社会主义及无政府主义思想,而后者的气势,一直到内战时期才结束。列宁和斯大林之所以成为法西斯反动思想兴起的起因,其实完全是事后找的借口。

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出现的右派反弹,为什么往往以法西斯的形式占得上风?这一点也需要进一步的解释。其实激进性质的右派,在1914年以前就已存在——它们的特性,是普遍患了歇斯底里的国家主义及恐外症,将战争及暴力予以理想化,思想褊狭,倾心高压统治,狂热地反自由主义、反民主、反无产阶级、反社会主义、反理性、重血统、贵身份、恋土地,一心想要重回已经被现代世界破坏了的旧价值体系。在右派自己的圈子中,某些知识分子、极端分子虽有政治影响力,却始终不曾占有任何支配地位。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激进分子的机会却来了。旧政权纷纷倒台,随之而去的是原有的统治阶级,以及为其发挥权力、影响、霸权的整套体系。但凡是旧系统依然运作良好的地方,法西斯之流毫无活动余地。比如在英国,虽然曾造成一些小小骚动(如前所述),却一点进展也没有,传统的保守右派始终掌握全局。至于在法国方面,一直到1940年败于德国之前,法西斯派也没成多大气候。法国虽有传统的极右派——主张君主制的法兰西行动派(Action Francaise),以及拉罗克上校(La Rocque)率领的火十字团(Fiery Cross)——它们虽然急于痛击左派,却算不上法西斯党。事实上,其中有些人甚至还参加了左派地下抗敌组织。

此外,在新兴的独立国家里面,若有新起的国家主义者或团体执政,往往也无须法西斯主义效劳。新兴的统治阶级,立场也许反动,手段极可能专制,但若论起其有法西斯的性质,往往言过其实。两次大战之间的欧洲反民主右派集团,通常只是在嘴皮子上与法西斯认同,骨子里却完全是两家人。新复国的波兰在集权好战者统治之下,捷克斯洛伐克的捷克部分则属于民主政权,两者却均不见有分量的法西斯运动发展。此外,法西斯的势力,同样不见于塞尔维亚部族在新成立的南斯拉夫聚居地。即使在法西斯或类似运动侵入的国家,如匈牙利、罗马尼亚、芬兰,甚至包括佛朗哥的西班牙——虽然佛朗哥本人不是法西斯——领导人本身也许是老牌的右翼或反动分子,但除非万不得已屈服在德国压力之下(例如1944年的匈牙利),通常都将法西斯势力控制得相当牢固。当然,在这些少数国家主义者当权的新旧国家里面,法西斯自有其不可忽视的魅力,至少看在可以借此向意大利以及德国(1933年之后)索取某些财源及政治帮助的份儿上,向法西斯靠拢不是傻事。比如当年的(比属)佛兰德斯、斯洛伐克,以及克罗地亚等国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能够让右派极端分子得势的条件有:国家元首、统治机制没什么作用;百姓人心涣散,茫然不知所从,对国家局势极度不满,不知道到底应该跟从何人的脚步;社会主义运动风起云涌,大有社会革命一发不可收拾之迹象,事实上却又缺乏革命的条件;国家主义兴起,对1918—1920年间制定的和约极端憎恨。在各种状况齐集之下,原有的特权统治阶级束手无策,人们不免会对极右派的主张心动,并向其求援。1920—1922年,意大利的自由主义政府之求诸墨索里尼的法西斯党;1932—1933年,德国保守派之求诸希特勒的国社党,便都是势穷力竭而出的下策。同理,极右派的运动组成了庞大的组织力量,有时甚而组成穿着制服的非正规部队(墨索里尼的战斗团)。经济大萧条期间,极右派还在德国组成大规模的投票部队。然而,德意两国虽然成为法西斯国家,法西斯党却不是靠“夺权”上台。无论法西斯分子如何喜欢吹嘘自己“占领街头”和“进军罗马”的辉煌战绩,法西斯之所以登上德意两国的政坛,却是在原有政权的许可之下实现的(在意大利,甚至是出于原政权的主动)。也就是说,它们是以“宪政合法更替”的形式上台的。

法西斯党真正的新计谋,是一旦登台称王,就再也不肯遵守旧有的政治规则。只要是它有办法控制的地方,不论大小,法西斯一律全盘吃掉。所谓权力完全转移,即消灭所有对手的过程,在德国不过两年(1933—1934),在意大利则较为长久(1922—1928)。但是不论时间长短,一经确立,内部就再也没有约束法西斯一党专政的力量了。最典型的现象,就是在一位超级民粹的“元首”(Duce;Führer)领导之下,形成一个权力无限的独裁政权。

笔锋至此,不得不提一下,一般对法西斯主义有两个不甚恰当的看法。其中一个与法西斯派有关,但为许多自由派历史学家借用。另一个是与正统的苏维埃马克思主义学说有关。总而言之,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法西斯式革命”。而法西斯主义本身也不是“独占性资本主义”或大企业的体现。

法西斯运动的确带有几分革命运动的气质,因为只要法西斯顺应社会需求来一场脱胎换骨的大改变,并且反对资本主义及寡头的独占,它就具备了几分革命的成分。可是,革命法西斯这匹驽马,却始终不曾起跑。纳粹全名虽为“德意志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可是任谁如果对党名中的“社会主义”部分认真的话,希特勒马上便将其打入冷宫——希特勒本人,显然并不把社会主义这个名词当回事儿。所谓回归中古时代的小民世界,小农工匠、汉斯少年、金发姑娘,人人安分守己世代相传的乌托邦社会毕竟不可能在20世纪这个重要的国家里实现[唯一的例外,恐怕是纳粹二号头子希姆莱(Himmler)一手规划的梦魇国度。在那里,他计划制造出一个血统纯正的人种来]。更不要说在世界上所有政权之中,德意两国一心一意,只想朝现代化及科技进步的方向前进。

因此,国社党最大的成就,在于一举清除了旧有的帝国阶级及制度。事实上希特勒掌权之后,唯一曾经起来向他挑战反抗的只有旧贵族阶级的普鲁士陆军,此事发生于1944年7月。事后,这批军官全被消灭。因此,德国旧有的上层阶级和组织制度,先有纳粹的铁腕粉碎在先,继有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西方占领军进一步彻底扫除在后,这些事实上却为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建立了牢固的基础。而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德国成立的魏玛共和国(Weimar Republic,1918—1933)则不然,充其量不过是战败的德意志帝国少掉一个皇帝罢了。不过若论社会政策,纳粹也的确为民众做了几件事:法定假日、国民体育运动,以及计划中的“国民车”等等[国民车的构想,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成为众所皆知的“大众车”(Volkswagen,即beetle)]。但是国社党最大的建树,还在于为德国扫除了经济大萧条的现象,其功效之强,比其他任何政府都大。这还多亏纳粹反自由的立场,纳粹根本就不相信什么自由市场的玩意儿,方才放手一搏。话虽如此,纳粹不过是老酒装新瓶,一个重新改装重新得力的旧式政权,在根本上,并非迥异于以往的全新政权。这一点,德国跟30年代军国主义的日本相同(相信不会有人把当时的日本视作革命性的政权),两者都是实行一种非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将本国的工业系统,推上令人瞩目的高峰。至于法西斯意大利,不论是经济或其他成就,比起德国则不过尔尔,我们从它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表现就可以看得出来。意大利的战时经济出奇地差,所谓“法西斯革命”的高论,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罢了。当然对国民大众来说,这个美丽的辞藻虽属口吐莲花,却是真心实意。而意大利的法西斯跟德国完全是两回事,后者是在大萧条的痛苦经验,以及魏玛政府无能表现的夹击之下被激发出来的,而意大利法西斯却是旧统治阶级公开的维护者,是为抵御1918年后因革命造成的动荡而产生的。事实上,它多少带有19世纪以来意大利统一过程中的传统,其结果是产生了一个较前更强大的中央政府,因此就这一点而言,意大利法西斯也算功不可没。比如说,历届政府中它是唯一能够彻底镇压西西里黑手党(Sicilian Mafia)以及那不勒斯卡莫拉秘密会党(Neapolitan Camorra)势力的。然而就历史的意义而言,意大利法西斯的目标及功业都不重要,最要紧的在于它为全球首创了反革命风潮成功的新范例。墨索里尼的作为,给了希特勒极大的灵感,而希特勒也从未忘记恩师的启示,意大利的事在他的心头上也始终居于首位。而由另一方面来看,长久以来,在各种右派运动之中,意大利法西斯一直是个特例。它不但容忍“现代派”(Modernism)前卫艺术的存在,甚至还有几分欣赏。更重要的是,直到1938年墨索里尼与德国采取同一阵线以前,意大利法西斯对于反犹太的种族主义思想也始终不感兴趣。

至于法西斯是“垄断资本家”化身的说法也值得商榷。谈到那些超级大企业组织,只要政府不真的将之收为国有,它跟哪一种政权都可以水乳交融,而无论哪一个政权,也都不得不与其交好。所谓法西斯对“垄断性资本利益”的体现程度,其实并不高于美国民主党的新政,或英国工党政府,以及德国的魏玛共和国。30年代初期的德国大企业并不特别想要这个希特勒,他们若有选择,恐怕还比较喜欢正统的保守主义。一直到经济大萧条袭击世界,德国企业界才开始对希特勒稍微看重些。待到希特勒上台,企业界方才开始衷心拥戴地,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企业甚至开始使用强制劳动力以及死亡集中营的死囚。另外,犹太人的资产遭到没收,德国人的大小企业自然利益均沾。

然而,对资本主义企业而言,法西斯主义自然有几项其他政治体制不及的地方。首先,法西斯清除了(至少击败了)左派的社会革命,事实上等于是抵挡红色浪潮的中流砥柱。其次,法西斯统治下,没有工会组织,管理阶层不受任何限制,可以随心所欲使用其劳动力。许多大老板、经理人,他们管束属下奉行的教条,根本就是法西斯本身的“领导原则”,而法西斯主义也充分授予其合法地位。再次,工人运动既然不存在,政府便可采取虽不合理,却对企业极为有利的整治萧条的手段。1929—1941年间,同一时期在美国,前5%消费阶层的(全国)总收入,跌落了20%(英国和北欧则呈类似却较平均的跌势);可是德国却跃升了15%(Kuznets,1956)。最后,我们曾经提过,法西斯相当擅长刺激工业的增长及现代化——虽然在风险性和长期科技计划方面,比西方民主国家要落后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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