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1794

一八〇八年,亚历山大皇帝曾前往爱尔福特再次与拿破仑皇帝举行会晤,彼得堡上流社会对这次隆重会晤的盛况有许多议论。

一八〇九年,拿破仑和亚历山大这两个被称为主宰世界的人之间的关系已达到非常密切的程度,当这一年拿破仑向奥地利宣战时,一个军的俄国军队竟开往国外去协助自己从前的敌人波拿巴,反对从前的盟友奥地利皇帝,而在上流社会里甚至讨论起拿破仑和亚历山大皇帝的一个姐妹结亲的可能性。但是除了考虑对外政策外,这时俄国上流社会特别关注国内已在国家的各个管理部门推行的改革。

然而人们并不受同拿破仑·波拿巴在政治上亲近还是敌对的影响,也不关心国内进行的各种各样的改革,他们置身于这些事情之外,还像平常一样生活着,过着真正的生活,实际上关心的是健康、疾病、劳动、休息,是思想、科学、诗歌、音乐、爱情、友谊、仇恨、情欲等等。

安德烈公爵在乡下住了两年,没有出远门。皮埃尔曾想在自己的庄园里实行一些新措施,但是他不断改变主意,结果一事无成,而安德烈公爵却不声不响地不花多大力气就把皮埃尔想做的事全都做了。

他具有皮埃尔所缺乏的那种办事的执著精神,有了这种精神他可以不甚费劲地把要做的事做起来。

在他的一个有三百名农奴的庄园里,所有农奴转为自由农民(这是俄国率先这样做的实例之一),而在别的庄园里则把徭役制改为代役租制。在鲍古恰罗沃村,他出钱聘请了一位有知识的产婆为产妇接生,同时让一位神父有偿地教农奴和家奴的孩子们识字。

安德烈公爵有一半时间在童山跟父亲和还由保姆照看的儿子在一起;另一半时间则是在“鲍古恰罗沃修道院”(父亲这样称呼他的村子)度过的。尽管他在皮埃尔面前装出对外界的所有事情漠不关心的样子,实际上他密切关注着时局,订购了许多书,并惊奇地发现,刚从彼得堡、即从生活的漩涡中来看他和他的父亲的人,对内政和外交方面发生的事的了解远不如他这个蛰居乡村的人。

除了管理庄园和阅读各种书籍外,在这期间安德烈公爵还用批判的目光分析我国最近的两次失败的战役,草拟修改我国军事条令和法规的意见。

一八〇九年春天,安德烈公爵前去梁赞省他儿子名下的几处庄园,因为他是儿子的监护人。

他坐在折起车篷的马车上,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觉得身上暖洋洋的,他不时地看看刚出土的青草、桦树的嫩叶和一团团飘浮在明亮的蓝色天空里的初春的白云。他什么也不想,只是愉快地和无目的地左顾右盼。

马车过了一年前曾与皮埃尔谈过话的渡口。过了一个肮脏的村庄,又过了打谷场、碧绿的田野、桥边还有积雪的下坡、泥土被雨水冲刷过的上坡、一块块留着麦茬的农田和一片片已见点点嫩绿的灌木林,然后进入了道路两旁都长着桦树的树林。树林里几乎觉得有点热,听不见风声。桦树布满了看上去黏糊糊的绿叶,一动也不动,绿色的嫩草和浅紫色的野花则顶开地上去年的枯叶冒了出来。一些小枞树分散长在桦树林的一些地方,它们四季常青的毛糙的针叶使人不愉快地想起寒冬。马进了树林后就打起响鼻来,看得出它已开始冒汗了。

仆人彼得对车夫说了句什么,车夫表示赞同。但是看来彼得觉得只有车夫的赞同还不够,便在驭座上转过身来对主人说:

“老爷,真痛快!”他带着恭敬的微笑说。

“什么?”

“真痛快,老爷。”

“他在说什么?”安德烈公爵想道。“对了,大概是在说春天。”他瞧瞧四周又想道。“一切全都变绿了……真快!桦树啦,稠李啦,赤杨啦,都开始变绿了……可是没有看到橡树。啊,那里有一棵。”

这棵橡树长在路边上。大概它的树龄有林子里的桦树的十倍,它有每棵桦树十倍那么粗,要比每棵桦树高一倍。这是一棵有两抱粗的大树,长着看来早已折断的树枝,裂开过的树皮布满了旧的疤痕。它像一个衰老的、愤怒的和蔑视一切的怪物,伸出难看的、不对称的和弯曲多节的巨大手臂和手指,立在满面笑容的桦树中间。只有这橡树不受春天的诱惑,既不愿看见春天,也不愿看见太阳。

“说什么春天又是爱情,又是幸福!”这棵橡树似乎在这样说。“你们对这种千篇一律的、愚蠢和毫无意义的欺骗怎么不感到厌烦呢?全都是一样,一切都是欺骗!既没有春天,也没有太阳,也没有幸福。你们瞧,那些被挤压死的枞树永远孤零零地趴在那里,而我却伸出我那断裂的、伤痕斑斑的手指,不管它们是从背部还是从腰间长出来的,都那样伸着;这些手指一长出来,我就伸开它们站立着,不相信你们的希望和欺骗。”

安德烈公爵在穿过树林时,几次回过头来看这棵橡树,好像对它有所期待似的。橡树底下也有花草,但是它仍然脸色阴沉,样子丑陋,一动不动地固执地站立在花草丛中。

“是的,这棵橡树是对的,它一千倍地正确,”安德烈公爵想道,“让别的年轻人去受这种欺骗吧,而我们了解人生——我们的一生已经结束了!”这棵橡树在安德烈公爵心中勾起了一连串新的无望的、忧伤而又愉快的想法。在这次旅行途中,他仿佛重新思考了自己的一生,得出了与以前一样的苟安和无望的结论:他不必再着手做什么事,他应当不做坏事、不烦扰自己和不抱任何希望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第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