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筚路维艰 - 萧冬连 >
- 附录
关注当今和未来社会的主要矛盾
陈东林
老萧的这部书,在文字上写得很精彩,但我觉得,还是传统了一些。他的写法,还是党史、国史传统的框架,只是在某些点上做了一些新解释。现在,我们需要的是提出问题,即何迪讲的中国从何而来,中国向何而去?一些社会现象或者一些历史事实用不着多说了,大家都知道。即使我们暂时解答不了这些大问题,形成不了共识,但提出问题、讨论问题,本身就是巨大创新。
我认为,在这几次转向中,从社会主义社会的主要矛盾和共产党的本质上讲,使之受到最根本触动的是文化大革命,它触及了我们这个社会的本质问题。我甚至认为,改革开放都没有触及社会的本质,它只是在一定的范围内,在经济政策上进行了大幅度调整。
为什么说文化大革命触及了社会主要矛盾问题呢?共产党建立起社会主义社会以后,一直困惑的是阶级问题。共产党是靠阶级斗争起家的,马克思主义是以阶级斗争为理论基础的。但是,社会主义建成以后,阶级还存在不存在?阶级斗争向何处去?社会主要矛盾是什么?这些问题得不到解答了。中共八大政治决议提出,落后的生产力与人民日益增长的需求不相适应的主要矛盾,但这在任何国家、任何历史时期都适用,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主要矛盾。毛泽东对此论断并不满意,但也一时提不出新的命题。
毛泽东本人的思想游离轨迹,充分说明了这个困惑。1956年,他有很多、很好的思想,说剥削阶级已经不再存在了,我们今后的主要目标就是搞社会主义经济建设。波匈事件出来以后,他开始有所动摇,但1957年的整风还主要是针对党内的官僚主义问题。右派的激烈言论出来以后,毛泽东彻底动摇了,就采取阶级斗争的办法来消灭新的资产阶级。反右斗争以后,“大跃进”时期,毛泽东又不提阶级斗争了,“六亿神州尽舜尧”。那时候,根本没有强调什么资产阶级、封建阶级的问题,就是想怎么把生产力搞上去,怎么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大跃进”失败以后,1962年毛泽东再次强调“阶级斗争为纲”,“妖为鬼蜮必成灾”。但是,发生了一个重大转折,由传统阶级斗争向新阶级斗争发生质变。一个关键点,就是在1963年底中央分析四清运动的主要矛盾时,他提出,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就把过去针对地富反坏右、资产阶级的传统阶级斗争的对象彻底改换了。
我们看到,在文化大革命前期,“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标准,不再是传统的阶级划分和是否拥护党组织。保守派大多是过去根正苗红的党团员、劳模、干部子女等,率先起来造反的革命派,大多是过去受到干部压制、打击的普通人。这个理论被推广到国际问题上,划分敌我友的,不再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阵营,而是不论国家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的“三个世界”论断。毛泽东怎么提出来的这个理论呢?我想,可能毛泽东比较早地看到了一个本质性的命题,就是社会主义制度并不能保证共产党将来不走向和人民对立,社会主义将来可能要出现特殊权力阶层和利益集团。他这个思想受到一个启发,就是南共联盟中央政治局委员、副总统吉拉斯1957年写的《新阶级》。这本书在1963年初翻译成中文,印成了灰皮书供高级干部内部参考。结果,毛泽东在当年底就提出来了反对“党内走资派”的理论。
吉拉斯的主要观点,一是干部是个新阶级;二是干部这个新阶级可以通过权力,直接或间接地占有社会主义的剩余价值;三是这个社会主义弊病是不可救药的。毛泽东不同意最后一点,他要通过发动文化大革命,来搞一次试验,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看到,文化大革命中很多口号围绕一个中心,就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第一个特点是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即社会主义国家政权建立以后的条件下;第二个特点是要“继续革命”,就是要解决干部阶层走向与人民对立的问题。毛泽东在文化大革命前夕提出“党内走资派”理论,一直到他去世前夕的1975年,在“毛主席重要指示”里还讲:“搞社会主义革命,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始终强调的是资产阶级在共产党内的问题。
文化大革命打击了所有的人,打击知识分子,打击农民,打击工人,等等,但是它的主要矛头是打击各个层次的领导干部,这是以前历次政治运动所没有的。再横向比较一下,所有社会主义国家的政治运动和阶级斗争都有共性,但和中国的文化大革命相比,缺少的是什么?就是党的最高领导人号召群众起来,反对党的各级领导干部。这在各个社会主义国家都没有搞过,这是中国独特的东西。可以说,古今中外,史无前例。斯大林的“大清洗”,主要反映的是党内权力斗争,他是依靠秘密警察KGB来进行的,从肉体上消灭布哈林、托洛茨基等党内反对派,而毛泽东依靠的是群众。毛泽东认为,依靠这个党组织自身来解决这个党变质的问题是不可能的,要靠人民。所以,他提出了“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教育自己”,搞了一个重新建党。但是,毛泽东最大的悲剧在于,他没有从体制改革入手,还是坚持少数人领导,用群众暴力的手段,采取极左方式搞大民主,来解决这个命题,最终是失败了。最有价值的,是他提出了这个命题——社会主义社会执政的共产党不能保证今后不走向和人民对立。
今天,回过头来看,这个问题又再次提到我们面前。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是在根本政治制度不变的情况下,搞了国家资本主义和列宁新经济政策一类的改革,这是其他社会主义国家多多少少都搞过一点儿的,但邓小平放得更开,走得更远。邓小平提出了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最根本一条就是坚持共产党的领导,是底线。但是,我们看到了,如果不搞政治体制改革,这一条是很难坚持下去的。问题在哪儿?就因为,我们这个体制可以使领导干部合法地、非法地占用劳动人民的剩余价值。合法的占有,就是他有高收入、大房子、小汽车,各种物质条件优厚;非法的占有,就是贪污腐败,用权力交换巨大利益。像铁道部那样从部长刘志军到司、局、处级官员大面积集体侵吞国家资产的腐败问题,是很难靠这个单位甚至上级单位的纪检系统来解决的,已经形成了一个既得利益集团,也可以叫阶层。腐败问题实际是个体制问题,毛泽东比我们早几十年提出了中国社会未来出现的主要矛盾。
从历史看未来,我们这个国家向何处去的问题,是值得深入思考的。研究历史的价值就在这里。
(陈东林,当代中国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