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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 关于文艺的根本问题的考察
四 白日的梦
自古以来,屡屡说过诗人和艺术家等的inspiration的事。译起来,可以说是“神来的灵兴”罢,并非这样的东西会从天外飞下,这毕竟还是对于从作家自身的无意识心理的底里涌出来的生命的跳跃,所加的一个别名。是真的自我,真的个性。只因为这是无意识心理的所产,所以独为可贵。倘是从显在意识那样上层的表面的精神作用而来的东西,则那作品便成为虚物、虚事,更不能真将强有力的振动,传到读者那边的中心生命去。我相信那所谓制作感兴(Schaffensstimmung),也就是从深的无意识心理的底里出来的东西。
作品倘真是作家的创造生活的所产,则作为对象而描写在作品里的事象,毕竟就是作家这人的生活内容。描写了“我”以外的人物事件,其实却正是描出“我”来。——鉴赏者也因了深味这作品,而发见鉴赏者自己的“我”。所以为研究或一种作品计,即有知道那作家的阅历和体验的必要,而凭了作品,也能够知道作家的人。哈里斯(Frank Harris)曾经试过,不据古书旧记之类,但凭沙士比亚的戏曲,来论断为“人”的沙士比亚。这虽然是足以惊倒历来专主考据的学究们的大胆的态度,但我相信这样的研究法也有着十分的意义。和瞿提的《威绥的烦恼》一起,并翻那可以当作他的自传的《诗与真》(Dichtung und Wahrheit),和卢梭的《新爱罗斯》(Julie,ou La Nouvelle Héloise)这恋爱谭一起,并读他的《自白》(Confessions)第九卷的时候,在实际生活上败于恋爱的这些天才的心底的苦闷,怎样地作为“梦”而象征化于那些作品里,大概就能够明白地知道了。
见了我以上所说,将文艺创作的心境,解释作一种的梦之后,读者试去一查古来许多诗人和作家对于梦的经验如何着想,大概就有“思过半矣”的东西了。我从最近读过的与谢野夫人随笔集《爱和理性及勇气》这一本里,引用了下面的一节,以供参考之便罢:
古人似的在梦中感得好的诗歌那样的经验虽然并没有,然而将
小说和童话的构想在梦里捉住的事,却是常有的。这些里面,自然
也有空想底的东西,但大约因为在梦里,意识便集中在一处,辉煌
起来了的缘故罢,不但是微妙的心理和复杂的生活状态,比醒着时
可以更其写实底地观察,有时竟会适当地配好了明暗度,分明地构
成了一个艺术品,立体底地浮了出来。我想,在这样的时候,和所
谓人在做梦,并不是睡着,乃是正做着为艺术家的最纯粹的活动这
些话,是相合的。
还有,平生惘然地想着的事,或者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没法
对付的问题之类,有时也在梦中明明白白地有了判断。在这样的时
候,似乎觉得梦和现实之间,并没有什么界线。虽这样说,我是丝
毫也不相信梦的,但以为小野小町爱梦的心绪,在我仿佛也能够想
象罢了。
不独创作,即鉴赏也须被引进了和我们日常的实际生活离开的“梦”的境地,这才始成为可能。向来说,文艺的快感中,无关心(disin-terestedness)是要素,也就是指这一点。即惟其离了实际生活的利害,这才能对于现实来凝视,静观,观照,并且批评,味识。譬如见了动物园里狮子的雄姿,直想到咆哮山野时的生活的时候,假使没有铁栅这一个间隔,我们便为了猛兽的危险就要临头这一种恐怖之故,想凝视静观狮子的真相,也到底不可能了。因为这里有着铁栅,隔开彼我,置我们于无关心的状态,所以这艺术底观照遂成立。假如一个穿着时髦的惹厌的服饰的男人,绊在石头上跌倒了,这确乎是一场滑稽的场面。然而,倘使那人是自己的亲弟兄或是什么,和自己之间有着利害关系或有实际上的interest,则我们岂不是不能将这当作一场痛快的滑稽味么?惟其和自己的实际生活之间,存着或一余裕和距离,才能够对于作为现实的这场面,深深地感受,赏味。用了引用在前的与谢野夫人的话来说,就是在“梦”中,即更能够写实底地观察,更能够做出为艺术家的活动来。有人说过,五感之中,为艺术的根本的,只有视觉和听觉。就是这两种感觉,不象别的味觉、嗅觉、触觉那样,为直接底实际底,而其间却有距离存在;也就是视觉和听觉,是隔着距离而触的。纵使是怎样滑软的天鹅绒,可口的肴馔,决不是完全的诗,也决不是什么艺术品。厨子未必能称为艺术家罢。在触觉、味觉之间,没有这“间隔”,所以是不能自己走进文艺的领地的感觉。因为这要作为艺术底,则还过于肉感底,过于实际底的缘故;因为和狮子的槛上没有铁栅时候一样的缘故。——以上的所谓“梦”,是说离开着“实际底”(practical)的生活的意思。更加适当的说,即无非是“已觉者的白日的梦”,诗人之所谓“waking dream”。
这“非实际底”的事,能使我们脱离利己底情欲及其他各样杂念之烦,因而营那绝对自由不被拘囚的创造生活。即凡有一切除去压抑而受了净化的艺术生活、批评生活、思想生活等,必以这“非实际底”“非实利底”为最大条件之一而成立。见美人欲取为妻,见黄金想自己富,那是吾人的实际生活上的心境,假使仅以此终始,则是动物生活,不是有着灵底精神底方面的真的人类生活了。我们的生活,是从“实利”“实际”经了净化,经了醇化,进到能够“离开着看”的“梦”的境地,而我们的生活这才被增高,被加深,被增强,被扩大的。将浑沌地无秩序无统一似的这世界,能被观照为整然的有秩序有统一的世界者,只有在“梦的生活”中。拂去了从“实际底”所生的杂念的尘昏,进了那清朗一碧,宛如明镜止水的心境的时候,于是乃达于艺术底观照生活的极致。[14]
这样子,在“白日的梦”里,我们的肉眼合,而心眼开。这就是入了静思观照的三昧境的时候。离开实行,脱却欲念,遁出外围的纷扰,而所至的自由的美乡,则有睿智的灵光,宛然悬在天心的朗月似的,普照着一切。这幻象,这情景除了凭象征来表现之外,是别无他道的。
不但文学,凡有一切的艺术创作,都是在看去似乎浑沌的不统一的日常生活的事象上,认得统一,看出秩序来。就是仗着无意识心理的作用,作家和鉴赏者,都使自己的选择作用动作。凭了人们各各的选择作用,从各样的地位,用各样的态度,那有着统一的创造创作,就从这浑沌的事象里就绪了。用浅近的例来说,就譬如我的书斋里,原稿、纸张、文具、书籍、杂志、报章等等,纷然杂然地放得很混乱。从别人的眼睛看去,这状态确乎是浑沌的。但是我,却觉得别人进了这屋子里,即单用一个指头来一动就不愿意。在这里,用我自己的眼睛看去,是有着俨然的秩序和统一的。倘若由使女的手一整理,则因为经了从别人的地位看来的选择作用之故,紧要的原稿误作废纸,书籍的排列改了次序,该在手头的却在远处了,于我就要感到非常之不便。一到换了地位和态度来看事物,则因各人而有差异不待言,即在同一人,也能看出不同的统一。文艺的创作之所以竭力以个性为根基的原因就在此。譬如对于同一的景物,A看来和B看来,所看取的东西就很两样。还有从东看的和从西看的,或者从左右上下,各因了地位之差,各行其不同的选择作用。这和虽是同一人看同一对象,从胯下倒看的风景,和普通直立着所见的风景全然异趣,是一样的。——顺便说,不知道“艺术底”地来看自然人生的形式、法则的万能主义者或道学先生之流,比方起来,就如整理我的书斋的使女。什么也不懂,单靠着书籍的长短、颜色,或者单是用了因袭底的想法,来定砚匣和烟草盒的位置,于是我这个人的书斋的真味,因此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