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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 关于文艺的根本问题的考察
五 文艺与道德
到最后,我对于文艺和通常的道德的关系,还讲几句话罢:“文艺描写罪恶,鼓吹不健全的思想,是不对的。”“倘不是写些崇高的道念,健全的思想的东西,岂不是不能称为大著作么?”凡这些,都是没有彻底地想过文艺和人生的关系的人们所常说的话。但只要看我以上的所述,这问题也该可以明白了。就是文艺者,乃是生命这东西的绝对自由的表现;是离开了我们在社会生活、经济生活、劳动生活、政治生活等时候所见的善恶利害的一切估价,毫不受什么压抑作用的纯真的生命表现。所以是道德底或罪恶底,是美或是丑,是利益或不利益,在文艺的世界里都所不问。人类这东西,具有神性,一起也具有兽性和恶魔性,因此就不能否定在我们的生活上,有美的一面,而一起也有丑的一面的存在。在文艺的世界里,也如对于丑特使美增重,对于恶特将善高呼的作家之贵重一样,近代的文学上特见其多的恶魔主义的诗人——例如波特来尔那样的《恶之华》的赞美者,自然派者流那样的兽欲描写的作家,也各有其十足的存在的意义。只是文学也如不以moral为必要条件一样,也原不以immoral为必要。这就如上文所说,因为是站在全然离开了通用于“实际底”的世界的一切估价的地位上的non—moral的东西。[15]
问者也许说:那么,在历来的文学里,将杀人、淫猥、贪欲之类作为材料的罪恶底的东西特别多,是什么缘故呢?从作家这一边说来,这就因为平时受着最多的压抑作用的生命的危险性、罪恶性、爆发性的一面,有着单在文艺的世界里自由地表现出来的倾向的缘故。又从读者鉴赏者这一边说,则是因为惟有与文艺作品相对的时候,存在于人性中的恶魔性罪恶性乃离了压抑,于是和作品之间,起了共鸣共感,因而做着一种生命表现的缘故。只要人类的生命尚存,而且要求解放的欲望还有,则对于突破了压抑作用的那所谓罪恶,人类的兴味是永远不能灭的。便是文艺以外的东西,例如见于电影,报章的社会栏里的强盗、杀人、通奸等类的事件,不就是永远惹起人们的兴味的么?法兰西的古尔蒙(Remy de Gourmont)曾说,“有许多人都喜欢丑闻(scandal)。就因为在别人的丑行的败露上,各式各样地给看那隐蔽着的自己的丑的缘故。”这就是我已经说过的那自己发见的欢喜的共鸣共感。
这样子,在文艺的内容中,有着人类生命的一切。不独善和恶,美和丑而已。和欢喜一起,也看见悲哀;和爱欲一起,也看见憎恶。和心灵的叫喊一起,也可以听到不可遏抑的欲情的叫喊。换句话,就是因为和人类生命的飞跃相接触,所以这里有道德和法律所不能拘的流动无碍的新天地存在。深的自己省察,真的实在观照,岂非都须进了这毫不为什么所囚的“离开着看”的境地,这才成为可能的事么?——在这一点上,科学和文学都一样的。就是科学也还是和“实际底”“实用底”的事离开着看的东西。两点之间的最短距离是直线,恶货币驱逐良货币,科学的理论这样说。然而这是道德底不是,是善还是恶,在科学都不问。为理论(theory)这字的语源的希腊语的Theoria,是静观凝视观照的意思,而这又和戏场(Theatron)出于同一语源,从这样的点看来,也是颇有兴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