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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日本人的生活之中,有着在别的文明国里到底不会看见的各样不可思议的古怪的现象。世间有所谓“居候”者,是毫没有什么理由,也并无什么权利,却吃空了别人家的食物,优游寄食着的“食客”之称。又有谚曰“小姑鬼千匹”,意思是娶了妻,而其最爱的丈夫的姊妹,却是等于一个千恶鬼似的可恶可怕的东西。这也是在英、美极其少有的现象。又在教育界,则有所谓“学校风潮”的希奇现象,不绝地起来,就是学生同盟了反抗他们的教师这一种可怕的事件。
这些现象,从表面看来,仿佛见得千差万别,各有各个不同的原因似的罢,然而一探本源,则其实不过基因于一个缺陷。我就想从极其通俗平易的日常生活的现象归纳,而指摘出这一个缺陷来。
将西洋的,尤其是英、美人的生活,和我们日本人的一比较,则在根本上,灵和肉,精神和物质,温情主义和权利义务,感情生活和合理思想,道德思想和科学思想,家族主义和个人主义,这些两者的关系上,是完全取着正相反的方向的。我们是想从甲赴乙,而他们却由乙向甲进行。倘若日本人而真要诚实地来解决生活改造的问题,则开手第一著就应该先来想一想这关系,而在此作为出发点,安下根柢去。
在日本而宿在日本式的旅馆中,在我们确是不愉快的事情之一。更其极端地说起来,则为在景色美丽的这国度里,作应当高兴的旅行,而却使我们发生不愉快之感者,其最大的原因,就是旅馆,就是旅馆和旅客的谬误的关系。仔细说,则就是旅馆和旅客的关系,并不站在纯粹的物质主义,算盘计算的合理底基础上。
一跨进西洋的hotel,就到那等于日本的帐场格子的office去。说定一夜几元的屋,单人床,连浴场,什么什么,客人所要的房子之后,这就完。什么掌柜的眼睛灼灼地看人的衣服和相貌,甚至于没有熟人的绍介就不收留;什么倘是敝衣、破帽,不象会多付小帐的人便领到角落的脏屋子里去之类的岂有此理的事,断乎不会有。因为旅馆和寓客的关系,是纯然,而且露骨的买卖关系,算盘计算,所以只要在帐房豫先立定契约,便再没有额外的麻烦。待到动身的时候,又到帐房去取帐,就付了这钱,也就完。洗濯钱,饭菜钱,酒钱,这样那样,都开得很明细的。所谓茶代(译者注:犹中国的小帐)这一种愚劣的东西,是即使烂钱一文也绝对地不收,也不付。
那么,hotel的人们对待寓客,就冷冷淡淡恰如待遇路人一样么?决不然的。还有,因为每室之间有墙壁,门上又有锁,那构造总是个人主义式,所以寓客和寓客不会亲热,住在里面不愉快么?也不然的。和这正相反,日本的旅馆的各房间虽然只用纸门分隔,全体宛然是家族底融洽底构造一般,而那纸门其实倒是比铁骨洋灰的墙壁尤其森严冰冷的分隔。而且连给所有的寓客可以聚起来闲谈的大厅的设备也没有。即使偶然在廊下之类遇见别的客人,也不过用了怀着“见人当贼看”的心思的脸,互相睨视一回;象西洋那样,在旅馆的前厅里,漠不相识的旅客们亲睦地交谈的温气,丝毫也没有。从个人主义出发,这彻底了之后的结果,就成为温情底了的是西洋的hotel。便是忙碌的掌柜和经理,在闲暇时候,也出来和客人谈闲天。看见日本人寓在里面,便谁也来,他也来,提出意外的奇问和呆问,大家谈笑着。寓得久了,亲热之后,便会发生同到酒场去喝酒之类的友爱关系,涌出温情,生出情爱来。这友爱,这温情,这情爱,即不外以纯粹的算盘计算和露骨的买卖贷借的契约关系,作为基础,作为根柢,而由此发生出来的东西。
在日本的旅馆里,就如投宿在亲戚或者朋友的家里似的,对于金钱之类,先装作不成问题模样。待客人交出了称为“茶代”的一种赠品之后,那答礼,就是临行之际,手巾还算好,还将称为“地方名产”的很大的酱菜桶或是茶食包送给客人。主人和掌柜的走出来,叙述些毫无真实的温情,也无友爱的定规的所谓“招呼”。那关系,是朋友关系似的,赠答关系似的,标榜着非常恳待似的,而其实却是在帐房里悄悄地拨着算盘,算出来的东西呵。在这友爱,这恳切,这温情之中,既没有一点温热,也没有一点甜昧,所以,是不愉快的。
西洋的hotel的是从物质涌出来的精神,从“物”涌出来的“心”,从杀风景的权利义务关系涌出来的温情。日本的旅馆可是走了一个正反对,是狼身上披着羊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