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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灵向肉和从肉向灵
五
从上文所述的见地,将这应用在劳动问题上,试来想一想罢。就灵和肉,温情主义和权利思想这两者的关系而言,也可以一样地解释的。
近时,代表了日本而往美国的劳动使节的一队,回来了。其中有资本家代表的那叫作武藤某的谈话,登在日报上。我读了这个,觉得这乃是全不懂得东西文明的本质上的差异者之谈。倘使为自己的便宜和利益起见,拿出这样的结论来,那我不知道;如果当作一种独立的见解,则我以为不过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者的观察罢了。大阪的几种大报上所载的谈话中,有着下面那样的一节:
“加入了劳动联合的美国劳动者,大概不过三成呀。可是那倾向,却和日本全然相反;和日本的向着权利思想正相反,在美国,近来是从个人主义向着家族主义走,就是温情主义极其流行了。而且很普遍;联合是向来不兴旺。日本的资本家们也有大家同盟起来,从此奖励那温情主义的必要罢。”
不错,美国人现在正想从肉向灵,从个人主义向家族主义,从权利主义向温情主义而迁变,在或一程度上,那是事实罢。然而这是于肉走尽了的结果;是用个人主义、权利主义一直走到了可走的极度之点,而在那基础上面建筑起来的温情主义。就和我上文说过的美国人的亲子、夫妇的爱情,师弟关系,旅馆的待遇相同。现在向了毫无个人主义的基础,也没有权利思想的根柢的人们,教他们走到温情主义去,乃是对着乌鸦硬要他学鹈鹕。世上岂有说是因为胖子在服清瘦药,便劝瘦子也去服清瘦药的医生的?对了跄跄踉踉,摇摇荡荡,度着从灵向肉的幽鬼生活的日本社会,还要来说温情主义,这岂不是要使这幽鬼生活更加幽鬼生活么?武藤某又添上话,说,“学者们也还是略往美国去看一看好罢。”我也许因为见识不足之故罢,自己也往美国看了来,可是并没有达到这样奇怪之至的结论的。(再说,在美国,加入劳动联合的所以较少者,是因为劳动者的大多数并非纯粹的盎格鲁索逊系的美国人,而是日耳曼种及其他,多是移住劳动者这一个事实的缘故。这是出于世界人种集合营生的美国特有的情势的,并不是足供他国参考的事件。北美人和别国的移住劳动者,到处是水和油的关系,这只要一看现在加厘福尼州的日本移民和美国人的关系那样的极端的例,不就可以明白么?至于在日本的日本劳动者,则不待言,九成九是纯粹的日本人。即此一端,美国的事情在日本也全不足以作为参考。)
英、美人是世界上最为现实底,物质底,权利义务思想最是发达了的国民。因为那现实主义现在已经十分彻底了的缘故,从那里要涌出精神主义、温情主义来了。所以在近时,英、美的劳动问题、社会主义的思想,和德、法、意及其他国度的社会主义不同,很带着人道底艺术底宗教底色彩;甚至于还有竟使人以为似乎先前的洛思庚(Ruskin)、嘉勒尔(Carlyle)、摩理思(William Morris)等时候的基督教社会主义的复活的。诗人摩理思的艺术底社会主义,今又骤然唤起世人的注意,著过《近代的乌托邦》的现时英国小说界的老将威尔士(Wells),至于写出《神,莫见的王》(God,the Invisible King)来,岂不是都表示着这般的消息么?(参照拙著《印象记》中《欧洲战乱与海外大学》三八五页。)然而这即在西洋,也特是英、美的话。是只限于建国以来,一向以权利主义、物质主义行来的盎格鲁索逊人种的事;别的诸国,则还正在忙杀于物质主义,自然科学底社会主义的基础工程哩。
在已经彻底了科学底物质底的事,近来且将成为空想底艺术底人道底的国度的人们,看见日本人现在重新来读“科学底社会主义之父”的马克斯(Marx)的所说——约四十年前去世了的他的著作,也许禁不得要喷饭罢。然而马克斯是旧是新都不妨。日本人总该首先倾听唯物史观,一受那彻底了的物质主义的洗礼。因为倘不是先行筑好根柢,是不能达到大的理想主义,深的精神生活的。沙上面,不是造不成大厦高楼的么?
我国的夫妇间爱情之不及西洋人,师弟间温情之缺乏,劳动者和资本家关系之象主仆,旅馆之不能废止茶代,归根结蒂,只在一端。就是因为没有合理底生活的根柢,不彻底于物质主义、权利思想,总是希求着与肉无关的灵的生活,被拘囚于浅薄脆弱的陈旧的理想主义的缘故。
为人类的最象样的生活,那无须再说,是灵和肉,内容和外形之间,都有浑然的调和,浑然的融合的生活了。于肉不彻底,于物质未尝碰壁,于内容并不充实的日本人,是没有大而深,而且广的精神生活的。因为精神生活并不大而深而且广,所以没有哲学,也没有宗教,道德也颓败,艺术也衰落了。无论冲突着什么问题,那对付的态度,是轻浮,没有深,也没有强,总不会斩钉截铁的,是幽鬼生活的特征。到最后,我再说一遍罢:日本人的生活改造,倘不首先对于从肉和灵的这根本的问题,彻底地想过,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