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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 历史趣味和建筑
将十八世纪末以来的古典主义全盛时期的建筑上的样式,比较起来,也可以看出法、德两国民性的相异的。
霞勒格兰的凯旋门和兰格蒿斯的勃兰覃堡门,还有韦裱的马特伦寺和克伦支的显英馆——只要比较对照这两组的建筑,也就已经很够了罢。
皇帝拿破仑为记念自己的战功起见,命霞勒格兰(Jean FrancoisChalgrin)计划伟大的凯旋门的营造。在襄绥里什的大路斜上而横断平冈之处,耸立着高五十密达,广四十五密达的凯旋门。现存于世的一切凯旋门,规模都没有这样大。现在还剩在罗马的孚罗的几多凯旋门,自然一定也涵养了熟悉古典建筑的霞勒格兰的构想的。然而巴黎凯旋门,却并非单是古典凯旋门的模仿。是对于主体的效果,极度地瞄准了的独创底的尝试。较之古典时代的建造物,结构是很简单的,但设计者所瞄准之处也因此确切地实现着。
兰格蒿斯(Gotthard Langhaus)的杰作勃兰覃堡门,就是菩提树下街的进口的门,是模仿雅典的卫城的正门的尝试罢。虽然并非照样的仿造,然而没有什么独创底的力量,不过令人起一种“模型”似的薄弱之感。规模既小,感兴又冷。最不幸的,是并没有那可以说一切建筑,惟此是真生命的那确实的“坚”。总觉得好象博览会的进口一般,有些空泛,只是此时此地为限的建造物似的。倘有曾经泛览古典希腊的建筑,而于其庄重,受了强有力的感印的人,大概会深切地感到这宗所谓古典主义建筑之薄弱和柔顺的罢。
德意志古典主义建筑家中之最著异彩者,怕是供奉巴伦王家的莱阿望克伦支(Leo von Klenze)了。区匿街是清净的绵兴市的中心,点缀这街的正门和石刻馆,大约要算北欧人能力所及的最优秀的作品。对于从这些建造物所感到的一种仪表,自然是愿意十分致敬的。然而虽是他,在显英馆和荣名厅的设计上,却令人觉得也仍然是一个德意志风的古典主义者。将日光明朗的南欧的空气所长育的风姿,照样移向北方的这些建造物,在暗淡的天空下,总显着瑟缩的神情。恰如用石膏范印出来的模造品一样,虽然能令醉心于古典时代的美术的学生们佩服,然而要是活活泼泼的有生命的作品,却不能够的。
但是,即使想到了显英馆和荣名厅的这样的失败,而即刻联想起来的,是生在法兰西的马特伦寺的生气洋溢的美。
马特伦寺是在一七六四年,由比尔恭丹迪勃黎的设计而开工,遭大革命的勃发,因而中止的寺院。但拿破仑一世却要将这建筑作为一个纪念堂,遂另敕巴尔绥勒密韦秾(Barthelemy Vignon),采用神祠建筑的样式了。然而自从成了路易十八世的治世,便再改为奉祀圣马特伦的寺院,将堂内的改造,还是托了韦秾。韦秾于是毫不改变这建造物的外观,单是改易了内部,使象寺院模样。在奥堂里加添一个半圆堂,在两旁的壁面增设礼拜堂的行列,在天井上添上三个平坦的穹窿,竟能一面有着古典风的结构,而又给人以寺院似的印象了。堂内的感印,是爽朗而沉著的,外观也大规模地遒劲而坚实,在这地方,可以窥见那较之单是古典崇拜,还远在其上的独创底的才能的发露来。
但是,以罗曼谛克时代为中心的历史趣味的倾向,其及于当时的建筑界的影响——正因为那动机不如古典主义之单纯——是发现为极其复杂的形态的。只要一看点缀着现今欧洲的主都的当时的建筑,在构想上非常驳杂的事,则那时的情况,也就可以想见了罢。巴洛克趣味的巴黎的歌剧馆(设计者Charles Garnier),戈谛克派的伦敦的议事堂(设计者 Charles Barry),意太利文艺复兴风的特来式甸的绘画馆(设计者Gottfried Semper),模拟初期基督教寺院的绵兴的波尼发鸠斯会堂(设计者Friedrich Ziebland),将古典罗马气息的样式,浑然结合起来的勃吕舍勒的法院(设计者Joseph Poelaert)……即使单举出易惹匆忙的旅行者的眼的东西,也就没有限量。倘要从中寻求那在建筑史上特有重要关系的作家,则从法兰西选出惠阿莱卢调克,从德意志选出洵开勒,恐怕是当然的事罢。
在法兰西,本来早就发生了排斥古典样式的偏颇的模仿,而复兴戈谛克风,作为国粹样式的运动的,但一遇罗曼谛克思潮的新机运,便成为对于古典主义的分明的反抗运动了。罗曼谛克的文人们,使戈谛克艺术的特质广知于世,自然不待言。于是开伦人基力斯谛安皋(ChristianGou)便取纯然的戈谛克样式,用于巴黎的圣克罗台特寺的设计;拉修(J.S.Lassus)则与古典和文艺复兴的两样式为仇,而并力拥护戈谛克。而惠阿莱卢调克(Viollet–le–Duc)便在建设底实施和学问底研究两方面,都成为当代建筑界的模范底人物了。他的主要著作《法兰西建筑辞书》(Dictionaire raisonne de I’Architecture francaise)和恢复的规范底事业的那比尔丰馆的重修,就都是很能代表他的学识和技术的作品。
在德意志,则从弗里特力吉黎(Friedrich Gilly)以来,凡是怀着高远的憧憬的建筑家,就已经梦想着他们的理想的实现。由吉黎的计画而成的茀里特力大王的坟墓,即明示着这特性的人。置人面狮和方尖碑于前,而在硕大的平顶坟上,载着灵殿那样的奇异的构想,很令人记起凯思典斯的渺茫的憧憬来。但为吉黎的感化所长育的凯尔茀里特力洵开勒(Karl Friedrich Schinkel)的构想,却以将古典样式和戈谛克样式加以调和统一这一种极艰难的——从两不相容的两个样式的性格想起来,必然底地不可能的——尝试,为他的努力的焦点了。
本来,洵尔勒与其是建筑家,倒是画家,是诗人。可以记念这域干罗达一流而罗曼谛克的他的憧憬的,有极为相宜的一幅石版画。是林中立着戈谛克风的寺院,耸着钟楼,罗曼谛克的故事的插图似的石版画。细书在画的下边的话里,有云:“抒写听到寺里的钟声的时候,充满了心中的,神往的幽婉的哀愁之情。”就照着这样的心绪,游历了意太利的他,是既见集灵宫和圣彼得寺,便越加怀念高塔屹立的北欧的寺院,对于古典风的建筑,只感到废弃的并无血气的僵硬罢了。
洵开勒的戈谛克热,是很难脱体了的,然而从古典崇拜的传统脱离,也做不到。于是竭力想在古典样式的基调上,稍加中世气息。但是,倘值不可能的时候——当然常是不可能的——便仅用古典样式来统一全体。终至于最喜欢亚谛加风的端正了,而对于趣味上的这样的变迁,则他自己曾加哲学气味的辩护道:“古典希腊的样式,是不容外界的影响的。这里就保存着纯净的性格。因此这又导人心于调和,涵养人生的素朴和纯净。——”云。
这样子,洵开勒是从对于古德意志的憧憬的热情,向了古典希腊的理性底的洞察了。但是,虽然如此,向来不肯直捷地接受先前的样式的他,在许多设计上,又屡次试行了不合理的,而且无意义的改作。波忒达谟的尼古拉寺不俟言,虽在柏林的皇宫剧场,也不免有此感。而且对于罗曼谛克的样式,他也竟至于想插入自己的意见去了。他看见罗曼谛克的文人喻戈谛克寺院的堂内为森林,便发意牺牲了戈谛克样式的特征,而将植物形象,应用于天井和柱子上。其实,他是连戈谛克样式的正确的智识也没有的;更坏的是因为他以戈谛克建筑的后继者自命,所以更不堪。将怀着这样空想的他,来和法兰西的惠阿莱卢调克一比较,是怎样地不同呵。惠阿莱卢调克是将自己的工作,只限于正确的恢复的。而况在洵开勒作工最多的普鲁士,又并无可以兴修很奢侈的建筑的款项,因为总是照着减缩的豫算来办理的工作,所以虽在设计戈谛克风的寺院的时候,也势必至于杂入工程简单的古典风。要在古典式的规范上,适用戈谛克风的构成法的他的努力,大部分终于成了时代的牺牲,原是不得已的。受了希腊国王的委托,在雅典的卫城上建造王城的计划,后来竟没有实现。倘使实现,也许能够成为给古典主义一吐万丈的气焰的作品的罢。然而在较之古典主义,更远爱古典时代的遗物这东西的我们,却对于这样“暴力”的未曾实现,不得不深为庆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