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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新兴文学的诸问题
十三
作为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还有考察其形式方面的必要。新的酒,是应该装在新的皮袋里的。新的形式,是应该以什么为基础,怎样地来创制呢?旧时代的文学在多年之间,几经变迁而造下来的各种的形式,在或一意义上,可以说,于构成新的形式上,都有用的。凡当一个阶级新兴时,在那年青阶级的文学上,有内容胜于形式,形式不能整然的倾向,是大抵不免的事实。这事实,大概不待蒲力汗诺夫的指摘,凡通晓文学史的大体者,恐怕无不知道的罢。就俄国文学的例来看,则十八世纪前半期的康台弥耳及其他宫廷诗人的作品,内容虽然新锐,而在形式上,又何其逡巡于波兰文学的影响之下呢?岂不是说自康台弥耳之后,经一代的诗宗兑尔什文到普式庚,而俄国宫廷贵族阶级的诗,这才渐渐到达了那形式的圆熟浑成么?而这经过,是费了几十年。在无产阶级文学之际,也可以视同一例。对于无产阶级文学,是往往以那形式之不备和技巧之拙劣,作为责难之点的,然为无产阶级文学在今日之没有普式庚,不过是可以和十八世纪前半的俄国文学上,只有了康台弥耳的事略略视同一例的事实。虽说是外来的,有了宫廷贵族文学的传统的背景的康台弥耳,到普式庚,而至于圆熟浑成尚且费了几十年。则无产阶级文学的形式——从对于旧文化的革命而产生的无产阶级文学,至今还未确立自己的形式,正是毫不足怪的事。然而现在,较之十八世纪乃至十九世纪的初头,是生活的步调迅速得多了的时代。尤其是在革命后的俄国,从一切方面的生活事象上,这事实就更加深切地可以感知。也许不妨想,从康台弥耳到普式庚的过程,是可以更其缩短的罢。但总之,现在的无产阶级文学之没有他的普式庚,是确实的。或者也可以从无产阶级文学的本质着想,以为倘不接近社会主义时代,便没有无产阶级的普式庚出现的罢。然而现在的形式技巧之不备,不足以否定无产阶级文学的意义,也就明明白白了。
要之:在过渡时代的无产阶级文学,倘于利用先前的一切形式的事,加以拒绝,是不行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内容,大概总要自然地创作改革那形式和技巧;因了许多实际上的尝试,而生出新的综合底形式技巧来。现在为止的许多形式技巧,应该不过是为了使将来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形式技巧,臻于浑成的应入坩锅的材料和要素。据烈烈威支说,却是,作为原则,则在这些许多旧文学的形式技巧中,是大抵将一阶级正在年青,健康,力的旺盛时代所作的形式技巧,取以利用,加以摄取的。就外国文学的相互的关系交涉而观,新兴阶级多受别国的新兴阶级的文学的影响,衰退阶级大概常受别国的同是衰退的阶级的影响,也是一般的原则底事实。
将无产阶级文学的成长,和形式的问题连结起来一思索,便自然不得不触着文学的种目的问题了。上文已曾说及,在无产阶级文学的第一期,即从千九百十八年至二十年的内乱战时共产主义时代,那文学上的种目,专是诗,而尤其是抒情诗。革命的欢喜,世界革命的抱负,奋斗的踊跃和劳动的赞美,在诗里,是专在吟咏内面的气分的高扬的。然而以无产阶级文学成长的一转机为界,感到了具体底地表现活的人物的行动的必要时,抒情诗便渐渐退至第二段,散文的形式竟占了中心的位置了。对于散文的形式,从中尤其是小说,据所谓形式派的批评家锡克罗夫斯基和别的人们说,则文学的种目的型范,已经分崩起来。和这相对,无产阶级文学派的批评家,却以为这文学的种目的型范的分崩,文学是不会因此衰退的,不过是和有产阶级的解体一同,显示着有产阶级文学的已在解体罢了。当三四百年前,有产阶级还是年青的新兴阶级的时代,在文学方面,也曾构成了新种目的型范的。小说便是这新种目的型范。是出现于散文这一个大种目之中的一种新的种目的型范。例如见于《吉呵德先生》的那样,虽然还未能从“短篇之集大成”这一种形式全然脱离,但那构成的倾向,却在到处都在集合钩连,作成一种有条理的东西之处。在薄凯企阿的《十日谈》中,在嘉赛的《侃泰培黎故事》中,是都有努力的痕迹,想将散漫的东西,用什么楔子,来贯串为一的,但还未能将这些归结于一个的中枢。到《吉呵德先生》,而这集合底构造的意向,这才算是分明得以实现了。聚集着许多断片,但作为全体,是求心底的。和这相反,一入有产阶级的解体期,则在文学上的种目的型范上,同时也开始解体,构成作品的各部分,都带起远心底倾向来了。那近便的明显的例子,便是毕力涅克。在毕力涅克的作品里,各个断片,都在要远心底地独立起来。这问题,是可以看作含有颇为重大的意义的。无产阶级文学要造出自己的新的小说的型范来,大概也如在一般的形式问题之际一样,原则底地,是只好上溯前时代的阶级在新兴期中所造作的作品,加以学习的罢。与其学习略前的时代,倒不如远就古典之源,却是更好的路罢。而那特色,大约是专在构造之为求心底,以及有着主题和行动的展开这些事罢。惟那主题和行动的展开,则自然是应该依据无产阶级思想的立场的。而且那展开,又须以较之三百年前,迅速得多的步调进行,大约也是不消赘说的事。
就诗歌方面而观,也如小说一般,可见构造的解体底远心底现象。如上面所载的“十月”一派在纲领中说过那样,“文学上颓废底倾向的诸派,将那有支配力的阶级正到历史底高潮时候所作的原是统一的艺术上的形式,分解其构成分子,一直破碎为细微的部分,而尚将那构成分子中的若干,看作自立的原理”这一种事实,在纲领中也曾一一指摘,正是想象派和未来派所共有的现象。锡尔息涅微支(想象派)曾经主张,以为言语的思想底方面,仅于哲学者有兴味,言语的音响底方面,仅于音乐家有兴味,在诗人,惟形象为必要,诗者,毕竟可以是无思想无音响底的“形象的目录”的。在诗,倘乏于形象,则即使所含的思想怎样地深奥而真实,韵律的构造怎样地超妙,也不能认为艺术品云。克鲁契涅夫(未来派)则只醉心于诗的音响底方面,而那思想底方面却完全将它否定了。凡这些,是都可以看作这文学上的解体底衰退的现象的。(克鲁契涅夫曾经为了此文的作者和构成派的女诗人英培尔,特行朗诵过凯门斯基的《士额拉·安巴》和别的诗。我于将诗做成音乐的企图,是极其明白地感到了,然而没有懂得那诗的心情。但我相信,这也并非因为听者是外国人的缘故。)反之,作为主题,思想、形象、音响,无不浑然成为一个组织,综合而成一完全的艺术品的例,烈烈威支则举着普式庚的《青铜的骑士》,艺术上的构成要素的集中底组织底统一的综合,应该是将来的无产阶级诗的特色,和散文(小说)是同一的。然而这也并非说,不当从最近时的有产阶级文学即颓废底倾向的文学,承受什么东西,而全然加以拒绝的意思。这些各倾向所具的倒是近于张大了的构成分子的特色,大概是应当看作品的内容,取了它来,而将这作为新的组织中的一要素,加以陶冶,活用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