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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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满是堆高的黑沉沉的矿渣。到处看见倒掉的矿洞的进口,也有白掘了的矿洞。含铅的水,使植物统统枯槁了。槲树和橡树曾经生得很是茂盛的森林故迹上,只剩了一片硗确的荒场。这是萧条而使人伤心的情景。

矿渣之间,连一株郎机草,或是瘦长的有刺的金雀枝也不见生长。树木全无,只有妖怪一般伸着臂膊,冷淡的屹立着的大索子的木桩,排在地面上。

山顶上有一片手掌似的平坦的大地面,这里就设立着“矿山办事处”。那是一所古旧的坚牢的石造房屋,有着窥探的小洞和铁格子的窗门,这就很有些象监狱。

“矿山办事处”正对面,可以望见泥砖造成的矿工们的小屋。是不干净,不象样的平房,窗洞做得很小,好象建造的时候,连空气也加以节省了的一般。“矿山办事处”里面,住着“拉·普来比勋矿务公司”的经理。他是一个从头到脚,全是事业家模样的人,关于他先前的履历,却是谁也不知道。年纪已经大了,却染了胡子和头发,俨乎其然的,彻骨是流氓式的家伙。他的很大的虚荣心,是在自以为是一个了不得的情郎。因为要博得这样的名声,并且维持下去,便拉了一个从马德里近边弄来的婊子,同住在一起。而且由安达细亚人式的空想,他还当她原是大家闺秀,因为实在爱他不过,终于撇下亲兄弟,跟了他来的。

虚荣极大的这男人,虽然天生的胡涂,却又石头一般的顽固。使那些手下的矿工们,拚命做工的方法,他是知道的。

从还没有因为中了铅毒,萎缩下去的他们的筋肉,取那掘出矿石,打碎矿石的气力来的方法,他是知道的。

每当早上六点钟和晚上六点的两回换班的时候,他是一定去监督的,看可有谁不去做工的没有。为号的喇叭一响,铅色脸的瘦削的矿工们就走上矿洞来。那里面,在发抖的也有。个个是驼着背,垂着头。他们几个人一团,走过旧的坡面,跑到山顶的平地上,进了各自的小屋,吃东西,歇息去了。停了一会,就有别一群矿工们,由别的小屋子里出来,于是钻进矿山的底里去。

少年们在做将矿石装在笼里,顶着搬运的劳动。女人们是从早到晚,从远远的山上,运了柴薪来。

肮脏的,衣服破烂的,半裸体的孩子们,在家家的门口吵闹着玩耍。孚利亚——由一个男人的胡涂,竟至于升为太太了的都会的婊子——却和这悲惨的氛围气漠不相关,穿着菲薄的轻飘飘的衣服,带了侍女,不开心似的在“矿山办事处”前面闲逛,一面用轻蔑的态度对付着矿工们的招呼,象女王之于臣下一样。

对于矿工们,她头也不回。也不想认识他们的脸。以前,是给男人们尽量的作践了的。现在却翻过来,轮到她来作践男人们了。

“就是婊子,心也有好的。但是她,却是天下第一个坏货。”连给她自己使用着的侍女也这么说。别人看来也一样,是坏心思的娘儿,是没人气的妖怪。

这年春天,紧邻的村子上发生了天然痘。是一个凿孔工人带来的,忽而传染开去了。在孩子们中间更厉害,几乎个个传染到。人家的门口玩着的,衣服破烂的肮脏的孩子队,早已那里都看不见了。

这事件,也进了孚利亚的耳朵。因为矿工们的代表来访问了她,将一封信,托她寄给其时没有在家的经理。他们想知道,为了充作对付传染病的费用,能否豫支半个月工钱。

她松脆的拒绝了:

“这样的托辞,还瞒得过这我!不要脸的流氓们!要喝酒,就总在想要钱。看孩子们却象小狗一样。”

一天里,两个孩子死掉了。到第二天,并没有人去邀请,然而邻村的医生跑来了。孚利亚从窗子里看见他的来到。医生骑着黑白夹杂的马。是一个短小的,脸色淡黑,生着络腮胡子,举动非常活泼的人。他将马系在“矿山办事处”的一根铁格子上,便赶紧去看病。孚利亚被好奇心所驱使,就下了楼,打开窗门,偷偷的站在格子后。过了半点钟,她听到了医生的强有力的坚决的声音,和停了好久,这才回答医生的小头目的声音。

“真太不管了,”医生说。“这样下去,孩子们就只有死,象臭虫一样。可怜,把他们待得这样坏。一张床上睡着两三个,是看也看不过去的惨状呵!”

小头目低声的说明了经理的不在,以及把信寄给公司了,却没有回信来……

“那么,在这里,可以商议一下的人竟一个也没有么?”医生回问说。“这办事处里,没有经理的太太呀,或是姨太太之类住在里面么?”

“不,有是有的。”小头目说。“但是,是一个坏女人,一点也商量不来的。”

孚利亚不愿意听下去了。气得满脸通红,象发了疯一样,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想好了赶出小头目的种种的计策。恼得在家具上面出气。于是伤心的哭起来了。想到那不认识的医生对于自己所抱的成见,总是放心不下,就眼泪汪汪的哭了一整天。

第二天早晨,孚利亚就换上不大惹眼的装束,去访问矿工们的住家。看见了她,觉得很是骇然的女人们,便请她走进光线空气,全都不够的狭窄的屋里去。悲惨和催人作呕的含着恶臭的闷气,充满在所有空气中,尤其刺鼻的是从天花病人的身上发散出来的尖利的,焦面包一般的气味。

在污秽的卧榻上,看见生病的孩子们和恢复期的孩子们,还有健康的孩子们,都乱躺在一起。和衣睡在地板上的父亲们,是大开着口,打着野兽一般的眠鼾。

有一家里,有一个红头发的很可爱的女孩子,满脸痘痂,一看见孚利亚,便伸出细瘦的臂膊来了。孚利亚抱起她来,放在膝上摇着,不管会传染,在她那到处脓疱的通红的额上吻了一下。这,是从她心里觉醒过来了的神秘的接吻,就如使罪人化为圣徒的那个接吻似的。

访问完毕之后,她发见了充满着对于万物万人的哀矜之情的自己的心了。她想将孩子们搬到“矿山办事处”里去,并且加以看护。

终于照样实行了。许多礼拜,她看护他们,弄干净他们的身体。为了行善这一种无尽的渴仰,为了对于受苦的人之子的深大的母性爱,她牺牲了自己,连夜里也不睡了。

丈夫回来的时候,两人之间就发生了可怕的争论。那男人达了愤怒的绝顶,教立刻将那些小鬼从这里赶走。孚利亚安静地,然而坚决地反对了。他举起手来。但在她那黑眼睛,里看出了一种奇怪的东西,使他不知不觉的收回了自己的手。他什么也不说。对于这事,他不再开口了。于是孩子们就到全愈为止,依然都住在“矿山办事处”。

孚利亚后来还是常去访问矿工们。竭力要除去所见的悲惨。逼着他减低那公卖的又坏又贵的物品,增加矿工的工钱。

“但是,喂,”他说,“这么办,公司怕要说话的哩。”

“但是,这不是好事么?”她回答道。

他屈服了。虽然明知道自己的地位渐渐有了危险,但对于她那热情的话屈服了。

人们知道他年老,他也毫不介意了。不再去染头发和胡子。而白发却在他脸上给了一种沉静与平和。

不多久,矿工们也放肆起来。经理已经失掉了足以压住他们的强横的能力。公司对于他的管理法,很不满意的传闻,也听到了。然而,被同胞爱的奔流所卷,竟至完全失去了做实务底的人物的本能的他,却虽然觉得自己的没落已在目前,也还是照常的做下去。

有一晚,是黄昏时分,忽然从公司的总经理来了一个通告,是对于经理的胡闹的宽大的办法的。其中说,他的职务的后任已经派定,教他立刻辞职,将办事处交出去。

他和孚利亚都并不吃惊。两人和黑夜一同走出了“矿山办事处”。他们大概是相信天命,携着手,下了山,站在街头了。

堕落女子和老冒险家,觉醒了同胞爱的这两人,现在是向着昏暗的,寂静的,凄清的平野,在雕着星星的黑的天空下,走着,去寻未知的运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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