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客栈

字数:1920

坐了火车,旅行北方诸州的时候,诸君曾在黑沉沉的小村的尽头,见过站在冷街角上的灰黑色的粗陋的屋子的罢?

诸君也曾觉得,那屋子前面,停着搭客马车,大门开着,点着灯,门里的宽阔的一间,象是杂货店,或者酒店的样子罢?

诸君以为这屋子是村里的小客栈,正不是没有道理的。而且对于住在这荒僻之处的可怜的人们,从诸君的心底里,恐怕会生出一种同情来的罢?

小客栈的人们走到街上,望着火车,悲哀地目送它跑过,摇着手巾,表示了亲爱了罢?

走着的和留着的来比一比,好象是飞快的走过去的有福气。但是,恐怕倒是留着的算有福气的。

慌急慌忙的,一下子闹到都会的混杂里面去的人,是不知道我们跋司珂诸州的小客栈的。不知道地上的最恳切,最有情的小客栈的。

用自己的脚,走过了世界的诸君;讨饭的,赶集的,叫卖的,变把戏的诸君;除自己的脚所踏的地面之外,没有祖国的诸君;除自己肩膀所背着走路的东西之外,没有财产的下流的诸君;除美丽的自然和大野之外,一无所爱的放浪行子诸君!怎么样?我说的不是真话么?坦白的说来罢,我们这里的小客栈,不是这世界上的最可亲,最质朴的地方,世界中的最好的地方么?在荒凉到不成样子的旷野上,在不祥的恶梦似的风景中,确也有萧条,阴郁的小客栈的。但是,大部分却很快活,和气的在微笑。那窗户,就象十分慈爱地凝视着诸君的一般。

坐着乌黑的火车,连自己经过什么地方也不大看的,跑过野坂的不幸的人们,急于卷进大都会的旋风里面去的不幸的人们,是受不着人生最畅快的,千金难买的印象的。这,便是在马车里摇着,走过长路之后,到了小客栈时候的印象,唉唉,这就是的!

千金难买!只有这,才是和那一瞬间相称的惟一的话。诸君在搭客马车里,坐了好几个钟头了。雨在下着。灰色的情景,罩着冬天的精光的地面。搭客马车在落尽了叶子的列树之间,沿着满是干枯的带刺金雀枝和丛莽的山腰上的,给涨水弄浑了的溪水的岸上往前走,前面却总是隐在烟霭中的许多黄色水洼的道路。

诸君因为冷,有些渴睡,朦胧起来了。想睡一下,做了各种心里想到的姿势,然而终于睡不着。挂在马颈子上的铃的单调的声音,不断的在耳边作响。冷,饿,渴睡,这些意识,竟无法使它消除。

这道路,仿佛是无论怎么走,也总是走不完似的。隔着车窗的昏暗的玻璃所看见的群山,人家,急流,站在十字街口的凄凉的小屋子,都已剩在后面的了,但仿佛又慕着马车,跟了上来似的。

走进了一个村子里。马车的轮子,在街路的凸凹的铺石上,磔磔格格的跳起来。“总算到了罢?”自言自语着,从窗口望出去。但是马夫不下来。将一包信件抛给一个男人,一只箱子交给一个女人之后,又拿鞭子一挥,马车就仍在铺石路的砾石之间震动起来,慢慢的转出那满是水洼的街路上去了。

万分厌倦了之后,渴睡渐渐的牵合了眼睛,大家真觉得这道路是走不完的了的时候,马车却停下来了。还看见马夫从座台跳在道路上。

到了。坐客都困倦不堪,连提皮包的力气也几乎没有了,弯着腰,从马车上走下。

走进小客栈里去。

“请到这边来……请……这边……东西立刻就送到诸位的屋子里面去。”

从客人那里接去了外套和行李。还问客人可要到厨房里去烘火。

诸君就走进厨房里。于是开初,是烟眯了眼睛。

“炉子不大灵,况且,风也真大。”就这么说。

但是,谁管这些呢?

于是,看出了诸君是讲跋司珂话的那姥姥,就极和气地在火旁边给诸君安排起坐位来。诸君的夜膳也在准备了,当诸君正在烘脚的时候,那头上包着布的鹰嘴鼻的姥姥,就将自己年青时,还是五十年以前,在村里的牧师府上做侍女时候的一些无头无绪的故事讲给大家听。想起各样的事情来,就露出孩子一般的没有牙齿的齿龈,微微一笑。

这之际,客栈的主妇正在忙碌的做事。主人是和三个人,在和椅子一样高低的桌上玩纸牌。四个人都显着严肃的,认真的脸相,只将沾满手汗的磨破了的纸牌一回一回的玩下去。隔开一定的工夫,就是接着的“哪,押了”和“好,来罢”,彼此两班的红和白的豆子,便增加了数目。

火旁边,是几乎在这小客栈里吃白食的,懒惰汉,诗人而兼教堂的歌手,也是村里的趣人和打鳟鱼的猎户在谈天。那人自己声明过,是打鳟鱼的猎户,却不是渔人。为什么呢,就因为捉鳟鱼是用火枪的。两个人许多工夫,专心的讲着关于鲑鱼,水獭,野猪,刺猬的习性的冗长而神秘的谈话。

“诸位是在这里用呢,还是请到食堂里去呢?”客栈的主妇将诸君当作阔人,至少,是店铺的推销员那样,问。

“这里就好,这里就好。”

于是铺着白布的小桌子摆起来了。接着就搬出晚膳来,供奔走的是叫作玛吉里那,或是伊涅契的,脸色红润的有点漂亮的姑娘。

大吃一通熟食。面包呢,自然没有福耳蒲尔·散求尔曼公爵那么斯文的,就向果酱里面醮。还将匙子直接伸进沙锅去。这几样花样,恐怕在高贵的大旅馆里是看不见的罢。

诸君吃得一点不剩了。酒也多喝了一点。当玛吉里那来倒大慈大悲的白兰地酒时,便对她开几句玩笑,说是漂亮得很呀,或是什么。于是她看着诸君的闪闪的眼睛和红鼻子,发出愉快的,响亮的声音,笑了起来。

晚膳完后,就上楼去睡觉。那是一间狭小的卧房,几乎给一张铺着四五副被褥的大木榻独霸了。爬上那塔一般高的木榻,钻进发着草气息的垫被间,听着屋顶滴沥的雨声;呼呼作吼的风声,就不知怎地,自然心气和平起来,总是深觉得有个慈善的天父在上,只为了要将绵软的眠床,放在各处的小客栈里,将富于滋养的晚膳,给与可怜的旅人,常在苦心焦思,就令人竟至于眼睛里要淌出泪水来了。


善根手风琴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