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都迎来征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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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军主力毁于牧野一战,武王的西土联军则只有轻微的损失,而 且还获得商人“谋逆”部族的投诚。在史书中,这些与周人暗通款曲 的商人氏族一直隐藏在迷雾中,从未被列举出姓名。

但无论如何,纣王-帝辛的王朝已走向终结。于是,武王手执一 面“大白旗”(太白旗),再次下令整编队列。在五行星中,太白为金星, 而“太白主中国”(《史记•天官书》),所以武王用的可能就是缴获的纣 王帅旗。

西土各邦首领也开始意识到,武王已取代纣王的地位,不再是和

他们平起平坐的同盟者了,他们只能屈膝跪拜匕 武王则以手抱拳作 揖相答:

诸侯毕拜武王,武王乃揖诸侯,诸侯毕从。(《史记•周本纪》)

然后,武王率队伍向殷都开进。

此时,纣王已随败兵逃回殷都,然宫廷秩序已荡然无存,他也没 有了纠合兵力再战的信心。不过,纣王采取的是另一种对抗方式,傍 晚时分,他登上储藏宝物的“鹿台”,把贵重玉器堆在身边,佩戴五枚“天 智玉”,点火自焚而死。

纣走入,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史记•殷本纪)) 时甲子夕,商王纣取天智玉琰五,环身,厚以自焚。(《逸周 书•世俘解》)

就这样,甲子日的清晨,商朝大军覆灭;入夜,商王殒命。一天 之内,中土世界天翻地覆。

纣王焚身而死,后世人大都将其理解为一种走投无路的自绝。其 实,按照商人的宗教理念,这是一场最高级的献祭——王把自己奉献 给了上帝和祖宗诸神。商朝开国之王成汤(天乙)曾经试图这样做, 而商纣王则首次实践了它。

纣王曾给诸神贡献过王族和方伯,现在他贡献了自己,带着人间 最珍贵的宝玉升往天界,成为具有上帝神性的“帝辛”,然后,他自 然要给叛逆的周人降下灭顶之灾。

次日晨,周人联军开到殷都,在郊外设下营地。纣王身死的消息 已经传开,武王和他的臣僚们现在要面对的是如何接收商朝的庞大遗 产,让商族人接受亡国的事实,尽量避免他们因走投无路而再次暴动。

承认失败的商朝显贵已在郊外列队迎候。武王的群臣向商人宣告: “这是上天降下的福佑!”商人皆下跪,“再拜稽首”(以头叩地两次), 武王也走下战车向商人叩拜以为回答。(《史记•殷本纪》)

后世有注家认为,司马迁的这段记载不准确,武王伐商是正义之 举,怎么可能会向商人回拜?他昨日在牧野战场对盟友的跪拜也只是 作揖为答,不可能对商人如此恭敬过礼:

武王虽以臣伐君,颇有惭德,不应答商人之拜,太史公失辞 耳。寻上文,诸侯毕拜贺武王,武王尚且才艮揖,无容遂下拜商人。 (司马贞《史记索隐)

这种评论,是因为没有看到商人内部倒戈对战局的重大影响:此时商 族的规模仍非常庞大,作为征服者的武王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对武王来说,最首要的工作是处理纣王烧焦的尸体。他熟悉商人 的宗教思维,知道必须用法术对抗法术,化解纣王自我献祭可能带来 的后果与流言,方法则是表演一次战斗和处斩,展现纣王被俘和被杀 的全过程:周军直入鹿台宫,武王在战车上对着纣王尸体连射三箭, 然后跳下车,用“轻吕”短剑砍杀尸体,最后用铜钺斩下纣王人头, 悬挂到太白旗之下。(《史记•殷本纪》)

纣王的两名宠妃已上吊自杀,其中一个是妲己。没人知道她们是 否自愿。按照同样程序,武王“又射三发,击以剑,斩以玄钺”,将 其头悬挂在小白旗下。

然后队伍返回郊外军营,一路展示旗杆上的人头,宣称这是武王 的战果。为了制造舆论,平息谣言,这种仪式性表演极为重要。

纣王囚禁的商人贵族皆被释放,其中最显赫的是箕子——武王命 召公责去监牢释放和安顿箕子。商朝全境尚未平定,武王必须争取尽 可能多的商朝贵族。当初,这些商人反对派只是想借助周人兵力以除 掉肆意妄为的纣王-帝辛,然后换一位新的商王。但文王和武王的野 心远不止于此,他们要的是永远取代商朝的统治。如今,商军主力虽 已覆灭,但投降的商人各宗族势力依然很大,武王还需要借助他们平 定商朝全境,双方之间定会有一番谈判博弈。

就这样,武王和刚获释的箕子便有了一番长谈,后被西周时人 整理成了《箕子》。但很遗憾,这篇文章后来遗失了,只在《逸周书》 中保留了篇名。”也可能是《箕子》中所载的双方谈判内容过于露骨, 且与后来西周朝的官方叙事口径大不相同,所以被销毁了。

不过,武王和箕子的这次长谈应该是达成了一些基本共识,比如, 纣王的死党需要全面肃清,商人的王朝可以暂时保留,以及周朝军队 要长期驻扎殷都等。按照此种安排,商和周是东西并立的两个王朝, 但商必须在周的军事控制之下。

此外,武王还必须澄清:上帝在人间的统治权已经完全转移到周 朝,也就是到了武王周发之手,今后的商王不再和上帝有任何联系, 也不能再用“帝”的尊称。为此,他需要在商王祭祀诸神的“社”(神 庙)里举行象征王朝更迭的交接仪式。12

周人先是维修了神社和纣王宫殿,清理了道路。典礼开始前, 一百名武士扛旗帜开路(“百夫荷罕旗以先驱”),武王之弟周振铎(后 封于曹,称“曹叔”)乘先导车,周公旦执大钺,毕公高(后封于毕, 称“毕公高”)执小钺,分立武王两侧,散宜生、泰颠和闲天各执“轻 吕”短剑簇拥武王,卫队则跟在后面。

进入神社后,武王弟周郑(后封于毛,称“毛叔”)、周封(后封 于卫,称“卫康叔”)和召公爽(封邑于召,称“召公”)分别手捧明水, 铺好草席,拿着玉帛,吕尚则牵着献祭的牛。一名可能来自商朝的礼 仪官尹佚负责宣读给上帝的汇报词:“殷之末孙季纣,殄废先王明德, 侮蔑神祇不祀,昏暴商邑百姓,其章显闻于天皇上帝。”大意是,殷 商王朝的末代子孙辛受已经丧失先王成汤秉持的明德,不敬神祇,荒 废祭祀,残暴对待商国民众,所有这些罪行都已在这里书面报告给“昊 天上帝”!

接着,武王向代表上帝和诸神的灵位下拜两次,宣称:“本人承 担天帝赋予的命令,变革了殷商的统治,这都是上天的意志!”

最后,众臣奉献祭品。在《史记》中,典礼至此就结束了。13

其实,武王还有一通针对商朝贵族的长篇讲话,后来被收入了《逸 周书》的《商誓解》。和牧野战前的讲话一样,武王先依次列举发言 的听众,从殷商朝廷老臣(“伊旧何父”)到“太史比、小史昔”,再 到百官和“里居献民”(殷都各族邑中的商人)。

武王还是用语气词“嗟”开场:“尔等众人,我知道你们都尊重天命, 我来这里,就是执行上帝威严的命令和惩罚,现在,对你等发布新的 命令,都恭敬听着,朕这次要从一说到十,把道理都讲明白!”

这种语气,和《尚书•盘庚》中商王对臣下的呵斥和威胁很是类 似。商人极度信仰鬼神,而且认为人和鬼神的唯一联系便是祭祀,因此, 为了让商人接受商王朝已经被鬼神抛弃,在这里,武王使用的是商人 习惯的逻辑。

武王先是说:“当初,上帝教诲周族的始祖后稷播种百谷,天下 民众因此获益;商朝的历代先王祭祀上帝(与先祖),用的也都是后 稷培植的谷物,因为这个原因,上帝和历代商先王决定让西土周族显 赫起来!”

在昔后稷,惟上帝之言,克播百谷,登禹之绩,凡在天下 之庶民,罔不惟后稷之元谷用蒸享,在商先誓王,明祀上帝, □ □□□,亦惟我后稷之元谷,用告和,用胥饮食,肆商先誓王 维厥故,斯用显我西土。

接着,武王仍把矛头对准纣王一人:“因为商纣的种种罪恶,上 帝很不满意,于是命令朕的先父文王'消灭掉商朝那个多罪的纣!' 我周发作为晚辈,不敢忘掉上帝之命,在甲子这天,终于执行了上天 的伟大惩罚。这是上帝的大命,我也不敢违抗,你们更要恭敬!当初 在西土时,我早已说过,商朝的所有人都没有罪过,只有独夫一人。 我现在消灭了他,自然会福佑尔等,你们这些商朝百姓和都城的君子, 以后都要服从周的命令!(如果有什么异常情况)你们商人各家族的 邦君都应该报告给我,我对待你们的邦君就像周朝的邦君一样……”

今在商纣,昏忧天下,弗显上帝,昏虐百姓,弃天之命,上 帝弗显,乃命朕文考日:理商之多罪纣。肆予小子发弗敢忘,天 命朕考,胥翕稷政,肆上帝曰:必伐之。予惟甲子,克致天之大罚, 口帝之来,革纣之口,予亦无敢违大命。敬诸!

昔在西土,我其有言,胥告商之百无罪,其维一夫,予既殛 纣,承天命,予亦来休,命尔百姓里居君子,其周即命,□ □ □□□□□□□□□□□□□□□□□□□□□□ □ □ □ □,尔冢邦君,无敢其有不告,见于我有周,其比冢邦 君……

最后,武王并不讳言周邦远比商朝小,自称“斯小国”,因为他 的自信源于上帝的支持:“既然上帝已经钟意周邦,我们这个小国也 不会懈怠天命。我这次说的话,如果你们不放在心上,我还会回来 执行上帝的惩罚!你们要恭敬,好好听从我的话,我不会再说第二 遍了!…

这篇《商誓解》的文辞,比武王在《尚书》和《逸周书》中的其 他讲话更古奥难懂,却和商代先王的类似讲话很像。另外,武王当时 可能是用商族语讲话,后世传抄人未必全懂,所以有很多错误和脱漏。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从《商誓解》中看出,在成功灭商之后,无 论是宗教理念还是语言行文,周族上层仍然需要用商人能理解和符合 商人习惯的方式来宣讲周朝取代商朝的合法性。

在这之前,周族首领就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商化” 了,对他们来 说,语言交流和表达的难度不算大,但要用商朝人的宗教理念来解释 周灭商,则需要更深地进入商人的宗教思维。正是在思考这个问题的 过程中,武王对商人宗教的依赖也越来越强,可以说,灭商使得武王 更加“商化” 了。


牧野甲子日周武王的人祭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