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水清石见与水中着盐
(黄庭坚)《次韵文潜》:“水清石见君所知,此是吾家秘密藏。”天社注:“水清石见具上注。《西清诗话》载(疑是论或言字之讹)杜少陵诗云:作诗用事,要如释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此说、诗家秘密藏也。”按诗作于崇宁元年。山谷元祐元年《奉和文潜赠无咎》第二首云:“谈经用燕说,束弃诸儒传。滥觞虽有罪,末派弥九县。张侯真理窟,坚壁勿与战;难以口舌争,水清石自见。”天社注:“古乐府《艳歌行》:‘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所谓“具上注”者,指此。山谷盖重提十六年前旧语耳。世故澒洞,人生艰窘,拂意失志,当息躁忍事,毋矜气好胜;日久论定,是非自分。其《赠送张叔和》云:“我提养生之四印,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又《和斌老》第二首云:“外物攻伐人,钟鼓作声气;待渠弓箭尽,我自味无味。”皆即“口舌难争,坚壁勿战”之旨。《金刚经》所谓“无诤三昧”,亦犹后来陈简斋《葆真池上》名句所谓:“微波喜摇人,小立待其定”也。盖山谷旨在王氏新学大盛之时,尝向文潜进此言;今二人投老同为逐客,遂复申前诫,岂论诗法哉。然误会不仅天社。李似之《筠溪集》卷二十一《跋赵见独诗后》早云:“山谷以水清石见为音(吾字之讹)家秘密藏,其宗派中人有不能喻”;后来袁起岩《东坡集》卷一《题杨诚斋南海集》第二首:“水清石自见,变定道乃契。文章岂无底,过此恐少味。”是不乏错认处世之无上呪为谈艺之秘密藏者。幸其不能晓喻,否则强作解人,必如天社斯注之郢书燕说矣。夫山谷诗所言“秘密藏”,着眼于水中石之可得而见,谚云:“水清方见两般鱼”也(外集《赋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八韵第二首:“水清鱼自见”);《西清诗活》所言“秘密藏”,着眼于水中盐之不可得而见,谚云:“酿得蜜成花不见”也。天社等类以说,闻鼠璞之同称,而昧矛盾之相攻矣。“水中盐”之喻,却具胜义。兹因天社之注,稍阐发之。相传梁武帝时,傅大士翕作《心王铭》,文见《五灯会元》卷二,收入《善慧大士传录》卷三,有曰:“水中盐味,色里胶青;决定是有,不见其形。心王亦尔,身内居停。”《西清诗话》所谓“释语”昉此。盐着水中,本喻心之在身,兹则借喻故实之在诗。元裕之本之,《遗山集》卷三十六《杜诗学引》云:“前人论子美用故事,有着盐水中之喻”云云。后世相沿,如王伯良《曲律·论用事》第二十一云:“又有一等事,用在句中,令人不觉。如禅家所谓撮盐水中,饮水乃知盐味,方是好手”;袁子才《随园诗话》卷七云:“用典如水中着盐,但知盐味,不见盐质。”盖已为评品之常谈矣。实则此旨早发于《颜氏家训·文章》篇,记邢子才称沈休文云:“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刘贡父《中山诗话》称江邻几诗亦云:“论者谓莫不用事,能令事如己出,天然浑厚,乃可言诗。江得之矣。”特皆未近取譬,遂未成口实耳。瑞士小说家凯勒尝言:“诗可以教诲,然教诲必融化于诗中,有若糖或盐之消失于水内。”拈喻酷肖,而放眼高远,非徒片斤于修词之薄物细故。然一暗用典实,一隐寓教训,均取譬于水中着盐,则虽立言之大小殊科,而用意之靳向莫二。即席勒论艺术高境所谓内容尽化为形式而已(参观《管锥编》1312页)。既貌同而心异(《史通》第二十八《模拟》),复理一而事分(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四“明道语”)。故必辨察而不拘泥,会通而不混淆,庶乎可以考镜群言矣。法国诗人瓦勒里言:“诗歌涵义理,当如果实含养料;养身之物也,只见为可口之物而已。食之者赏滋味之美,浑不省得滋补之力焉。”正亦此旨。较水中着盐糖,词令更巧耳。言之匪艰,三隅可反。不特教训、义理、典故等崇论博学,即雕炼之精工、经营之惨淡,皆宜如水中之盐,不见其形也。(333—335页)
这一则讲“水清石自见”的人生处世态度与“水中着盐”的创作方法,这两者本来是绝然不同的,但黄庭坚《次韵文潜》的“水清石见君所知”的诗句,任渊注把它解释成“水中着盐”,把两者混淆了。钱先生再引黄庭坚《奉和文潜赠无咎》诗里的“水清石自见”,说明《次韵文潜》里的“水清石见”,指王安石颁行新的经义,要当时的考试用他的新的经义,一时王安石的新学大盛。黄庭坚在《次韵文潜》中用“水清石见”,就是说对于王安石的新学,不必和他辩论,到了水清石见的时候,是非自然明白了。过了十六年,他《奉和文潜赠无咎》诗里,指出王安石的新学造成儒生把旧的经学束诸高阁,用王安石错误的新经义,现在“水清石自见”,已经看清楚了。所以黄庭坚诗里又提到“不如一忍”“不如一默”。指出王安石新经义极盛时,不如忍耐着、沉默着、不跟他辩论,所谓“无诤三昧”,没有去谏诤,它的是非自会定的,即陈与义的名句:“微波喜摇人,小立待其定。”微波会摇动人在水中的影子,小立着等待波定后,人影就清楚了。“水清石自见”,本于《艳歌行》的“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赖得贤主人,览取为吾(缝制)。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斜视)。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水清石自见”,叫夫婿不必疑心,自会证明他们与女主人是清白的。因此,“水清石自见”是指做人的一种态度,用忍耐沉默来对待,到时候是非自会明白。
至于“水中着盐”是一种创作方法,好比“水中盐味,色里胶青”,只看到水,看不到盐,只看到青色,看不到胶。这是比方诗里用典故,融化在诗句里,让人看不出来。钱先生又指出这话的内容,《颜氏家训·文章》里已经有了,即“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用了典故好像不用,像是他自己说的心里话。即如刘攽《中山诗话》,称江邻几“尝有古诗云:‘五十践衰境,加我在明年。’论者谓莫不用事,能令事如己出,天然深厚,乃可言诗,江得之矣。”“五十”两句,像江邻几说心里话,却是用典。《论语·述而》:“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那么“十”和“加我”都是从孔子的话里来的;“明年”也是从“数年”里来的,这样用事,就不使人觉了。再说“诗可以教诲,然教诲必融化于诗中”。像唐王之涣《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是写景诗,后两句里含有教训,即做学问,要站得高才能看得远。这就是教训,这个教训就包含在所写的景物中。钱先生指出水中着盐的比喻,可以指两方面:一方面是用典,把典故融化在语言中,使人不觉得在用典。一方面是含教训。把教训含在所写的景物中,使人从所写的景物中体会教训。钱先生又举出《管锥编》的1312页讲鲍照《舞鹤赋》:“众变繁姿,参差洊(jiàn建,仍也)密,烟交雾凝,若无毛质。”这是说一群鹤在舞,有众多的变化,有繁多的姿态,不整齐而仍密集,像烟雾的交凝,看不清毛,看不清鹤的体质。钱先生又说:“鹤舞乃至于使人见舞姿而不见鹤体,深抉造艺之窈眇,匪特描绘新切而已。体而悉寓于用,质而纯显为动,堆垛尽化为烟云,流易若无定模,固艺人向往之境也。”即看到群鹤的舞姿,看不到群鹤的身体。这也同水中着盐,能辨盐味而看不见盐,这是从味觉说:“若无毛质”是从视觉说。这样,水中着盐这个比喻,既可比把典故融化在语言里,使人不觉用典;也可比把命意含蓄在形象里,不加点明,使人通过形象有所体会;也可比写作用来显出体质来,是艺术家所向往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