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谈“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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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艇斋诗话》记吕东莱论诗尝引孙子论兵语:“始如处女,终如脱兔。”陈起《前贤小集拾遗》卷四载曾茶山《读吕居仁旧诗有怀其人作诗寄之》五古,今本《茶山集》漏收,有云:“学诗如参禅,慎勿参死句;纵横无不可,乃在欢喜处。又如学仙子,辛苦终不遇;忽然毛骨换,政用口诀故。居仁说活法,大意欲人悟,岂惟如是说,实亦造佳处;其圆如金弹,所向如脱兔。”“脱兔”正与“金弹”同归,而“活法”复与“圆”一致。圆言其体,譬如金弹;活言其用,譬如脱兔。茶山二句即东坡《次韵欧阳叔弼》所谓:“中有清圆句,铜丸飞柘弹。”观《谢幼槃文集》卷一《读吕居仁诗》:“吾宗宣城守,诗压颜谢辈。居仁相家子,哦诗亦能事。自言得活法,尚恐宣城未。”则东莱虽有取于谢玄晖语,而尚以为玄晖所行不逮所言也。章冠之《自鸣集》卷四《送谢王梦得借示诗卷》:“人入江西社,诗参活句禅。”“参活句”即茶山句之“勿参死句”,盖以此为“江西社”中人传授心法。东莱借禅人“死语不离窠臼”话头(参观《五灯会元》卷十二昙颖达观章次),拍合谢玄晖“弹丸”名言,遂使派家有口诀、口号矣。其释“活法”云:“规矩备具,而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不背于规矩。”乍视之若有语病,既“出规矩外”,安能“不背规矩”。细按之则两语非互释重言,乃更端相辅。前语谓越规矩而有冲天破壁之奇,后句谓守规矩而无束手缚脚之窘;要之非抹杀规矩而能神明乎规矩,能适合规矩而非拘挛乎规矩。东坡《书吴道子画后》曰:“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其后语略同东莱前语,其前语略当东莱后语。陆士衡《文赋》:“虽离方而遁圆,期穷形而尽相”,正东莱前语之旨也(参观《管锥编》1193—1194页)。东莱后语犹《论语·为政》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恩格斯诠黑格尔所谓“自由即规律之认识” 。谈艺者尝喻为“明珠走盘而不出于盘”,或“骏马行蚁封而不蹉跌”,甚至“足镣手铐而能舞蹈”(参观《宋诗选注》苏轼篇注3、4,又杨万里篇注24、25,《管锥编》149页、1197页、又《增订》17页)。康德言想象力有“自由纪律性” ,黑格尔言精神“于必然性中自由”,是其大义。以此谛说诗,则如歌德言:“欲伟大,当收敛。受限制,大家始显身手;有规律,吾侪方得自由。”希勒格尔尝言韵律含“守秩序之自由” 。黑贝尔语尤妙,谓“诗家之于束缚或限制,不与之抵拄,而能与之游戏,庶造高境”。近人艾略特云:“诗家有不必守规矩处,正所以维持秩序也。”均相发明。《晋书·陶侃传》记谢安每言:“陶公虽用法,而恒得法外意。”其语亦不啻为谈艺设也。(438—440页)

这一则讲创作要讲究“活法”。《孙子·九地》:“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处女比安静,脱兔比行动迅速。一静一动,变化不定,即指灵活。曾几讲“学诗如参禅”,指诗人在生活中有所感触,就抓住这种感触来作诗。像杨万里《闲居初夏午睡起》:“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钱先生《宋诗选注》评:“这首诗里的‘留’字‘分’字都精致而不费力。”第四句参看白居易的《前日〈别柳枝〉绝句,梦得继和,又复戏答》:“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这里“留酸软齿牙”,“留”和“软”写出生活中的一种感触。“分绿”又是一种感触。“闲看儿童提柳花”,这里又有一种感触,感触到看儿童捉柳花的活泼可爱。抓住生活中的这种感触,写成诗句,这就好像参禅了。参禅分死活,像杨万里抓住生活中的感触来写,就是活句。再像白居易的“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感叹自己已经失去童年无法追寻了。这又是一种感触,抓住这种感触写出来,也是参活句。倘作者没有自己的感触,抄袭别人的话,就不是参活句了。“纵横无不可,乃在欢喜处。”有了自己的感触,不论怎样说都可以。像白居易那样说可以,像杨万里那样说也可以。“乃在欢喜处”,应该是在有感触处。

再说像学仙那样,“辛苦终不遇,忽然毛骨换”,成仙了。这正如杨万里《荆溪集序》:“予之诗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陈师道)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王安石)七字绝句,晚乃学绝句于唐人,学之愈力,作之愈寡。”这就是“辛苦终不遇”。后来觉悟了,“是日即作诗,忽若有悟,于是辞谢唐人及王、陈、江西诸君子,皆不敢学,而后欣如也”。“步后园,登古城,采撷杞菊,攀翻花竹,万象毕来,献予诗材,盖麾之不去,前者未去而后者已迫,涣然未觉作诗之难也”。这就是“忽然毛骨换”了。懂得了诗从生活中来,在生活中有了感触,把它抓住就写成了。方东树《昭昧詹言》:“玄晖别具一副笔墨,开齐梁而冠乎齐梁。”所以说谢朓“诗压颜(延之)、谢(灵运)”。又称:“玄晖自云:‘圆美流转如弹丸。’”这就是“譬如金弹”。这里指出活法说胜过弹丸。因为弹丸说讲诗的圆美流转,就诗的艺术成就说。活法讲诗的感触,有了感触才能写诗,才有诗的艺术成就,所以活法更重要了。没有对外界事物的感触,说人家已说的话,没有新的意境,没有新的艺术手法,这叫落入前人的窠臼,所以说“死语不离窠臼”。

讲活法,提到苏轼《书吴道子画后》:“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钱先生在《宋诗选注》苏轼篇里说:前面一句算得“豪放”的定义,用苏轼所能了解的话来说,就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用近代术语来说,就是:自由是以规律性的认识为基础,在艺术规律的容许之下,创造力有充分的自由活动。这正是苏轼所一再声明的,作文该像“行云流水”或“泉源涌地”那样的自在活泼,可是同时应很谨严的“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这里就谈到“规矩备具,而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不背于规矩”了。

钱先生引陆机《文赋》:“虽离方而遁圆,期穷形而尽相。”在《管锥编》1193页里作了发挥:“离方圆以穷形相”即不囿陈规,力破馀地……西方古典主义以还,论文常语如:“才气雄豪,不局趣于律度,迈越规矩,无法有法”;“规矩拘缚,不得尽才逞意,乃纵心放笔,及其至也,纵放即成规矩”;“破坏规矩乃精益求精之一术”,均相发明。


(三)谈灵感(五)谈妙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