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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2022年,17岁的黄欣怡做“这行”已经三年。基于过去的种种经历,在外面,黄欣怡能第一眼就判断出来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遇到不是很熟的人,她也不会用真名。而且,“干我们这行的,微信头像都用的是假的,别人的头像。”
她的微信朋友圈,发出来的全都是和现实生活毫不相干的呓语,那些没头没尾的句子连鸡汤都不是,大多是关于爱情的感慨,类似什么“酒桌上的通天神,感情里的下等人”,再比如“再后来啊 你把你所有的真心都给了那个女孩子 而我的话呢 又该跟谁说”。总是这些听上去毫无逻辑,和她自身都不相关的话,配上一张用手机挡住脸庞的自拍照。
仙市中学做过黄欣怡班主任的符老师关于黄欣怡的很多说法都和她说的不一样。符老师说黄欣怡的成绩一直很差,但是情商很高,她很会说话逗人开心,尤其在老师面前,就是管不住会满嘴脏话。她初一写作文说她家里喊她练钢琴,说她爷爷会弹钢琴,相当于是祖传的技能,“然后我就问她妈妈,她妈妈说哪里会弹钢琴,没得这种条件给她练钢琴的,所以她说的话80%都是假的,都有水分。”
此刻的KTV里面光线浑浊,只要从偶尔敞开的大门看过去——烟雾缭绕中,一个个中年男子搂着年轻貌美的小姑娘,背景音乐还是声嘶力竭的怒吼,或者那些不知所云的口水歌——这样的氛围难免让人昏昏欲睡,坐在那里的黄欣怡不间断地打着呵欠。我猜想在这样的环境做这样的职业,确实得费点力区分,哪部分是谎言,哪部分是真的。
2020年的一天,甜甜刚刚分手的前前任男朋友二毛来职高找她求复合:“走,我带你下去县里享福。”
快到富顺了,二毛突然跟甜甜说:“你到时候和她们一路去上班噻。”“上啥子班?”“你到时候和她们一起去陪酒,一起去当幺妹噻。”“我才不去呢,上这个班的女的都好那个……”甜甜不想去,他硬拉着甜甜,威逼利诱让甜甜去,甜甜胃痛,蹲在马路边哭,二毛说:“你咋子恁麻烦,赶紧吃完药,好去上班。”甜甜哭着说不想去上班,他脸色一下就变了:“哎呀算了,你明天就滚回去!”
第二天甜甜就回去了,二毛又打电话求她去富顺,“我爱你”,要死不活地纠缠她。
为了爱,甜甜回到了富顺。二毛给她安排了一个班,第一次走进去,她茫然地坐下,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点她台的男人熟练地摸了她的胸,她大脑一片空白,除了男朋友没有人这样摸过她。当着男人的面,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挂在脸颊。
男人说:“算了算了,幺妹你走吧,你这样子,我下不去那个手了。”出去以后,手头还捏着男人塞给她的两百块钱,甜甜感觉每个毛孔都难受,她就“哇啦哇啦”地哭了起来。
她出去继续哭。二毛冷冷地问她:“你哭完没有?哭完了就回去继续上班!”
“有很多幺妹都是被男朋友骗来上班的,我那个男朋友就这样骗过两个。”甜甜说。
这也是KTV里幺妹的来源之一,在富顺,大部分的幺妹都是骗过来的——姐妹之间、闺蜜之间、同学之间,情侣之间,不一而足。
黄欣怡毕竟是新新一代,她有个不断更改ID的快手账号,不像大部分的网红或者想要成为网红的姑娘,她很少拍短视频,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张显示身体局部位置的照片,配上一句不知所云的爱情鸡汤:“所谓细节就是,站在你身后,看得一清二楚。”“看清你得不到的人。”“女人会撒娇,男人魂会飘。”
她的快手账号有981个粉丝,关注了183人,获得5.1万次点赞。点开每一条,评论点赞的百分百都是熟人,或者看上去像幺妹的姑娘,她们都称呼17岁的她为“欣姐”。而她注册的个人信息显示的是:32岁,水瓶座。
“有些人一看就是做这行。”她点开视频示意给我看。那些女孩都长着一副网红模样,统一标配的锥子脸、大眼睛、长直发,最喜欢的自拍姿势就是把腰弯成一个弧度,对着镜子,肩线扭曲,眼神迷茫,在舒缓的流行音乐中,旁白往往都是些和黄欣怡类似的爱情感悟。黄欣怡会发私信询问对方:“想不想做酒水推销啊小姐姐,提成很高的哦。”
这个行业有些细微的差别,比如黄欣怡男朋友管理的这个团队基本都属于“素台”,只陪客人喝酒,可以摸上半身,下半身则是触碰禁区。她嘀咕过好几回“带幺妹是犯法的”,她只是协助男朋友进行财务管理。
她也喜欢强调“我们从来不鼓励幺妹出台”,说这话的时候,甜甜问她:“星星(背带裤幺妹)是不是看到我来了,晓得瞒不住才给你微信的?”黄欣怡点点头:“他妈的想不到啊,表面上老实,这个月暗地里偷偷出台好几次了!”
说到底,“管理”最主要就是提成:黄欣怡的团队有九个幺妹,正常情况下,一个幺妹一个晚上多的时候可以上四个班,扣除班费以后还剩七百,一个月能净赚18,200,和镇上人均两千左右的收入相比,简直就是暴利。但她需要居安思危:要开拓更多的幺妹资源,防止幺妹偷偷出台,抢来更好的幺妹,保护好幺妹的人身安全,和想逃单的客人开战。
而“出台”因为费用高,更是成为“管理费”中的重要收入来源。如果说出台费用是一晚上两千,按六四、七三抽成,黄欣怡也能赚不少。
黄欣怡和幺妹们有着十分相似的穿衣风格,她身材娇小,黑色的直发耷拉在脑袋两边,嘴边的那颗黑痣增加了面部的娇憨感,和身材高挑的甜甜相比,她不能算“好看”,却能凭借走路的姿态、娃娃脸上浓烈的眼影和超短的裙裤抓住中年男人的目光——大概那有一种少女非要待在成人世界的新奇感。
“我说,上回才搞笑。”甜甜提起她的前男友们,就像打开闸门的洪水,“他非要把我的手机抢过去,后来我看他笑得‘稀里哗啦’,才发现他在故意逗人家,跟一个喜欢我的男的发了一串‘么么哒’、‘乖乖’……”
“后来呢?”
“那个男的本来就很喜欢我,就问我在哪里,明明我在理工学院,他就发信息说在牛佛。过了一会那个男的开车到了那里,在微信里说,你出来吧,我拢了。我男友就回说,你一点诚意都没得,出来咋子?人家就马上转了520元……男友后来还好意思让我把钱转给他。结果那个男的猛打我手机,我把手机抢过来说,我不在牛佛,对方就一直骂,说我浪喜欢你,你居然还骗我。”
“我还不是一样的啊。”像是不甘心一个话题被甜甜占据了,黄欣怡赶紧接上了话,“我一般就跟那些熟人发,‘帅哥,我饿了’,‘帅哥,我进医院了’,他们都会发红包过来……”
“你收过的最大的红包有多大?”
黄欣怡兴奋了起来,此时她已经把那双帅气的小靴子蹬掉了,两只脚收拢在沙发上,那是一种接近半蹲的姿势,应该很舒服。
“他们一般都不好意思不转,上回我说胃出血,那个姓欧的给转了五千二,是我得到过最大的一笔小费!”
两个女孩在言语中攀比着诓来的钱,一边发出来“咯咯”的笑声。突然,黄欣怡用后槽牙的劲儿嗑起瓜子。“妈的。”她说,“最羡慕的还是上回有个女的,在浙江一个KTV干活,来了个男的,灌了他一晚上的酒,结果那个男的给她转了十六万,啥都没做呀,大姐,摸都没摸一下。”
黄欣怡滔滔不绝的时候,甜甜发短信的手指也没闲着,那是双应该去弹钢琴的手,纤长、灵活,像只优雅的白鹤扑腾着。她170cm以上的身高,皮肤光滑得像个剥掉外壳的煮鸡蛋,脸上浓浓的妆只能给她带来疲惫感,也许是错觉,她时不时颤抖的睫毛在灯光下总有种薄如蝉翼的不安,只要她不说话,那双清澈透亮的大眼睛就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某种小动物。
鉴于黄欣怡可以从头到尾自说自话不停顿,甜甜脸上偶尔也会闪过一种“我就静静地看着你”的表情。黄欣怡上洗手间的时候,她忍不住提起:“我们这群(幺妹)都晓得,黄欣怡吹牛不打草稿,经常说一些特别夸张的话,我们经常就听她吹,也懒得拆穿她。”
后来我找机会和甜甜专门长聊了一次,发现“不要相信任何人”在那种地方是一种信条。黄欣怡还要更突出一些,因为她似乎完全生活在自己虚构的世界里,那个世界有时候和现实的世界重合,有时候也会脱离轨道,越滑越远。
在遇到现在的男朋友之前,黄欣怡只是一个喜欢打架的学生而已。
小学三年级的那年春天,她从跆拳道馆走出来的时候,有个姐妹问她:“要不要帮个小忙?”她没太懂其中的深意,反正深圳的生活浅薄无聊,爸爸黄二哥和妈妈群芬常年在外做生意,工作繁忙起来就时不时把她扔在深圳的家里,让亲戚或者保姆代替他们的职责。他们彼此相爱,却也彼此陌生。
“我们这里已经叫了十几个人,对方估计也差不多。”那个姐妹自顾自地说,一边用询问的表情望着她。
黄欣怡认真考虑了一下,她喜欢别人和她说事的时候看着她,觉得她很重要的样子。
“我还没有打过架。”黄欣怡说,她记得黄二哥讲过的那些故事,“你妈妈年轻的时候,用刀追着对方几条街,把那个人的脚筋都挑断了。”黄二哥的语气里充满了骄傲,但自从黄欣怡出生,他却再也不打架了。
“要不要换身衣服,有可能会滚在地上。”姐妹问她。
“不怕。”黄欣怡点点头,“管他妈的。”
那天她们很快大胜而归,黄欣怡甚至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闪开、抓住对方的头发、把手臂抡过去,或者一个前蹬踹向对方的肚子……仅仅只是回想一下,她的肾上腺素就立即飙升了起来。
那大概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若干年以后,黄欣怡只有嗑药后才能勉强抓到那种感觉,这种体验让她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你他妈的。”那个姐妹轻拍一下她的脸,“你是我们这里面打架最有天赋的人呐。”